便似不经意地问道:殉葬,哪个宫里?
    总旗李槐英做一副正经,暗暗观察着宋岩的容色:在乾西五所那头,听说这回得有三十多个,连前番高丽进贡的美人也一个不落地塞进去,巳时一到就要上路。
    隆丰皇帝的多疑是出了名的,杯弓蛇影,生前把所有能抓的都抓在手里,几个王爷全都困在京城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放去封地。现下死了死了,也要什么都捞在手上,连宫嫔都不放过。听说驾崩的当天晚上还留下遗旨,连夜派了一千名羽林卫把两个王爷府邸围住,没到发丧时不许解封。现下肃王与庆王还困着呢,王府里倒是也没传出什么动静,反正是静悄悄的。
    这好像成了大奕王朝的通病,提防后宫,提防兄弟宗亲,提防大臣,只能去信靠无根的太监。
    宋岩不动声色地听着,记起那天晚上沈嬷嬷被雷打断的几句话,隐约是听见早产还是难产什么的。彼时着急楚妙的事,又恰逢裕亲王携子进宫,没能仔细问清楚,这会儿陡然想起来,眉头便不自禁锁紧。
    忽而发现李槐英在盯着自己,便漠然地勾勾唇角:你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李槐英看他脸色顺驴下坡:倒也没去打听。因为怕这些宫女闹腾得太厉害,东厂那边调走了咱百多个弟兄过去护场子,这便顺带听说了。宋哥要不要过去看看?
    宋岩就瞪了他一眼,嘱咐一句当好自个的差事,转身往宫里头走。
    他的身量很高,肩膀清宽腿修长的,一袭墨色麒麟袍跟着朗健的步子一拂一拂,背影很是英武。
    怀里的首饰盒子发出细微的叮铃轻响,那是上两月在喜宝斋给楚妙定做的耳环,今早上路过取了来。楚妙是个好女人,他在她那里总能得到舒心与温存,他心里也是喜欢和满意她的。
    但楚妙因为在老王妃跟前养大,规矩德训方面拘得太谨,chuáng笫上也不敢放得开。他正值二十五盛年,在那方面是很jīng很悍的,索取得也频繁,她招架不住,虽然很得满足,但他自己却总觉得缺少了一样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因为要照顾正妻的感受,所以也不大去通房妾室的屋里,只在心里默默着。
    这东西,他后来在朴玉儿身上找到了。是真的找到,找到后才明白从前以为通房给予的,原来根本远远不及。那个十七岁的高丽女子,他在那yù念最高涨的时候,曾经无数回地想要彻底地拥有她。但是命运把两人的处境安排如此,他不可能为她舍弃太多,便又时常地矛盾着,渴望、惦记,而又非断不可。
    其实在楚妙怀孕的那段时间,他的确是去找她找得比较勤。也许是因为隐捺了很久,第一次看见她失心丢魂地站在玄武门内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她,那潭井一样的目光里dàng着水涟,没来由让他心神一恍。
    后来在东筒子巷里遇见,哭成那样,说话带着她们那边女人的天生娇敛,忽然扑进他怀里,然后他的那根弦就绷了两个人,一场乱得要命。
    想想得有好几个月未见,那天晚上找那样的借口想见自己,也不知到底是真的,还是因为不想殉葬而求自己想办法。他心里忽然有点乱糟糟,脚下的步子便加快起来。
    第5章 『伍』送膳太监
    乾西五所在顺贞门内御花园西,原本是预备给皇子住的,后多年空置,平日里空寂无人。选在这里归置殉葬的嫔妃倒是不错的主意,也免得在哪座宫里上路,怨气散不去,回头新主子住进来了身上不安泰。
    大老远就听见哭声,进来看见青砖石地上前后六排女人,素衣缟服地跪在糙席上。席面摆一张小条桌,上面放着食物,这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顿热饭,吃完就得随皇帝上路。怕晚了时辰,跟不上大行皇帝,到时候皇帝孤单,地底下发怒怪罪。
    殿堂里光线有点暗,隐约可见三十多张小木chuáng,头顶上绕着白绫布,绫子打活扣。这些即将赴死的宫嫔将被命令站到木chuáng上去,把头放进活扣里,底下太监把木chuáng一推,宫嫔们脚底悬空,殿梁下白晃晃吊过去一屋,这就算完事了。
    太监桂盛从殿里检查完一圈,很满意地走出来,嚷嚷着对女人们道:吃吧,吃吧,吃好了好上路。也别怨咱家,做奴才的都是奉旨意办事。等在下头受了皇帝的临幸,你们在阳间的父母兄弟就成了朝天女户,还能蒙朝廷三代的恩荫。这都是命,是抬举。
    他吊着嗓子作一脸哀婉地叹了口气,然后袖管一挥,拉下脸厉喝一声:动筷子吧!
    呜呜淑女妃嫔们立时大哭起来,嚷嚷着要见皇上,要见皇后,要回家。有些gān脆惊昏过去,被太监掐着人中硬拽回来。
    喊什么,喊什么,惊怒了大行皇帝的在天之灵,看谁得好果子吃!新皇帝更没闲功夫搭理你们,过了今岁,明年开chūn就得征新人,没听说过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么?瞧瞧这德xing。一群将死的宫嫔不会再有任何攀升的可能,桂盛这会儿的口气可毫不讲qíng面。
    宋岩单腿跨进门槛,目光在那些女人中搜寻。角落有几个高丽女子,大约是因为知道哭也无用,就只是低头含泪默默地吃东西。他很认真地把一张张脸掠过去,却发现没有朴玉儿,她的耳后窝内有一颗小痣,鬓间的发丝也细细碎碎的,特别柔和。
    他竟没发现自己对她的记忆原是这样细致,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疚责。原本以为对于她的命运,他至少是不会很挂心的,毕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她怎么样,就只是当做各取所需的露水之合罢。
    那边厢桂盛看见他来,想起他父亲与裕亲王当年的关系,听说那天晚上是他亲自在东华门外迎了裕亲王父子进宫,还给备了暖轿子。这位今后怕是要高升喽。
    连忙颠着步子过来招呼:哟,宋千户您怎么来了?
    宋岩拱手一揖:听说特地调了金吾卫百余个弟兄过来护场,桂公公辛苦。
    桂盛做出一脸伤心的样子:哪里哪里,大行皇帝对人恩厚仁慈,突然故去只叫人伤心,做奴才的自然要尽职尽责。
    缺德太监,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宋岩懒得听他客套,便作例行公事般,蹙着眉宇看过去:哭得如此厉害,都是些什么女人,公公把名单给在下看看。
    可不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白赏她这天大的恩典。桂盛也没多想,转身叫人把殉葬的名册给他。
    宋岩迅速浏览一眼,没有发现朴玉儿与她同院淑女锦秀的名字,就把名册还他:殉葬的都在这儿?其余不在册的做何安排?
    桂盛有些纳闷,还是吊着嗓子答道:除了皇后娘娘与庄贵妃移居宫外别院,还有几个得宠的嫔和昭仪守陵清修,其余的都在这里了宋千户您这是?
    宋岩听了心里略略松一口气,又随口问去守陵清修的名单在哪里。
    桂盛说在老刘子那里,问要不要派人去给宋千户取来。
    宋岩斜睨着他微佝的肩膀,也发觉自己似乎略有些过于关心。一贯城府深闷的他不喜被人dòng悉,便冷淡地拱一拱手:劳烦公公,倒是不必了,不过随口一问罢。
    说着回头把砖石地上的宫嫔们最后扫一眼,迈开大步出了乾西五所。
    红红宫墙十米,金huáng琉璃瓦下一股凉风习习,脑海里掠过朴玉儿娇丽的脸容,没来由浮起一轮高丽乡间清贫的少女模样。
    他心里想,只要不是殉葬,便是去清修也好,到底是活着,衣食无忧。应该也不至于真的怀上他骨ròu,倘若是真的难产,或者死了,那么不至于连锦秀的名字也不在上头。
    罢罢,都已是一双儿女的爹爹,今后再不要把那段迷qíng惦记。看手下那些个弟兄似乎隐隐有些知qíng,怕久了连累楚妙也要猜测,不值当。他如此思虑着,出启祥门时,逮着一个小太监问了句:近些天宫中可有哪个淑女被处死么?
    小太监看他迷惘的神态,只当他路上冲撞了什么不gān净,连连摇着头说没有。
    他心思淡下来,便决定今后不再在这件事上挂心了免得探到了消息又断不了念。
    司礼监掌印太监戚世忠站在廊庑下,问桂盛:姓宋这小子进来做什么?
    四十五岁上下年纪,面白光亮,鹰眼上挑。
    桂盛低着头:倒是没说,不过儿子看他分明是在找甚么人。
    找人?这里头缺的就是东筒子尽头那两个淑女的名字,他东华门沿着墙根穿过去倒是方便。
    一句话虽说得含糊,但内里的意思听话的人都晓得。桂盛咋吧着舌头:可不是。那高丽进贡的淑女前些个晚上生下来一子,是死胎,连着嬷嬷都被万禧皇后吊死了。不过gān爹何必与他过不去,眼下新皇登基,以他东平侯府先前的关系,怕不是要重新任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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