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弓着腰欢喜奉承:是皇上恩泽,皇子们个个聪颖明慧。
    方卜廉才发现皇上竟在旁听,连忙揩着袍摆伏地下跪:不知皇上驾到,微臣有罪。
    何罪之有?方爱卿教得甚好,此子素无规矩,亦需得先生这样的严师方能将他管束。楚昂清贵面庞上带笑,又把身后的宋岩介绍与他,只叫他二个今后好生教导众位皇子。
    宋岩官升了一品,从先前的五品麒麟袍换做今日一袭四品飞鱼服,闻言对方卜廉谦和地抱了一礼。他面目生得甚英俊,举止间自有一分世家公子的尊雅姿态,把一众少年们的眼目吸引过去。
    楚昂便看向大儿子楚祁,夸奖道:我儿勤奋,叫朕倍感欣慰。
    楚祁正待要脸红谦虚,却见父皇已然转向四弟,蹙眉做着严父状:天资聪颖是不错,但须用在正途,即日起好生跟着你先生读学问。
    楚祁的眼神瞬间便黯淡下来,心中又浮起熟悉的酸楚。那句若能有弟弟一半的聪颖就好了的谦虚,便被淹埋在了胸腔中。
    下课的时候下起了雨,跟班太监们都打着伞在殿外头等待。
    皇子世子们刷刷地往外冲,楚祁亦收拾了书本疾步往外走。
    楚邹看见了,忙不迭地从背后追上来:皇兄等等我,说好了我今儿去你那里用膳。
    然而楚祁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走在前头。楚邹小,冷不丁被他步子一侧,险些儿就要摔倒在地。他这才虚扶了他一把,停下来落寞道:四弟小心着些,仔细磕着了父皇母后又要心疼。
    说着就蓦然地擦身过去,头也不低,像怕看见弟弟望过来的不解眼眸。
    楚邹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雨水从殿顶上洒落下来,一两颗低在他俊美的小脸蛋上。他眨了眨眼睛,看见楚邝从身后走过来,轻蔑地勾了勾唇角:你把风光抢得还不够,连你哥哥的也不肯留一点么?
    把那小风车扔在地上,黑纱的皂靴从上头碾轧过去。
    第20章 『贰零』蜜汁载船
    晌午阳光普照着满城金色的琉璃瓦,退朝后的紫禁城显得异常安静。
    养心殿仁和正中的大匾子下光线昏暗,楚昂着一袭玄色团领十二章纹绫罗袍,发带旒冕,端端地坐在正中的龙案上批阅奏折。耳鬓垂下两缕明huáng缨带,将他年轻的五官勾勒得尤为英挺,他微微颔首执墨,看上去多么的神圣与高远。
    四岁的楚邹站在殿外看他,眼底不自禁浮起迷恋、崇拜,还有一缕怜恤。
    他爱他的父皇和母后。
    从前在王府里,父皇除了每日拘在书房静思,就是把自己抱在膝盖上与母后说笑逗玩。那时候虽有被幽困的寡郁,然而却是自在清闲的。如今二更天睡,五更天起,早朝退罢后又移驾养心殿,每日龙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呼,他是个勤于政务的好皇帝。
    一阵风chuī来,楚邹吐了口气,便惴惴歪歪地端着碗走进去。
    皇上老太监张福弓着腰在身旁轻语。
    楚昂略一回神,便看到儿子近在跟前的俊美小脸蛋。他显然很意外他来这里看自己,不由目中带笑地问:不与你母后跟前撒欢,跑来这做什么?
    楚邹垫着脚尖,把一碗蜜汁荔枝羹小心翼翼地够到龙案上:母后叫我端来给你吃。
    哦?你母后倒把你当个小仆人差遣。听他稚声稚语,楚昂紧绷的神经一时放松下来,忽想起已有数日未曾踏入过坤宁宫。
    心中好笑小子的那点儿小心思,便好整以暇地掂起银勺。
    孙皇后身上自有楚昂欣赏和留恋的一些小品德,比如她从民间小户嫁入他的裕亲王府,乃至现在进宫贵为皇后,却依旧不改从前的习惯,隔三差五总要亲自下厨弄点儿宫中没有的怡qíng小食。那蜜汁荔枝羹,荔枝用的是上等的冰镇妃子笑,被她细心地剥除了核,炖成后颗颗洁白盈透,便是不曾吃进便已觉赏心悦目。
    楚昂很怡然地吃了一枚,转而却发现小儿子在舔嘴角。
    他再吃一枚,发现他目光中眼巴巴的带着不忍心和渴望。像是怕被自己吃完。
    他心中好笑,到第三枚的时候便顿了勺子,看向他道:你母后没给朕留,你把自己的给朕了?
    楚邹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母后在生父皇的气了,故意不给父皇吃呐,但他知道母后心里明明很想念父皇。楚邹贪婪地指了指汤水:你给我喝一口蜜汁就够了。
    他总是无意识地称呼父皇为你,就好像彼此不分辈分似的,楚昂却也从来不予以纠正。
    看着楚邹掉空的门牙,心中忽地柔软。他就是喜欢这个儿子对自己的毫无芥蒂,这是种父与子之间不可说的微妙qíng怀。即便是楚池在自己跟前撒娇拿捏,那也都是带着几分刻意的,而在这个儿子身上,则是无条件与全身心的崇拜与依附。这是他所珍视的东西。
    楚昂便把楚邹抱坐到自己的膝盖上,眼角余光扫到未批阅完的奏折,顺口问他:邹儿可知为君者何为最重?
    父皇的龙袍上带着淡淡的清幽,健硬的宽肩让楚邹很舒适。楚邹缱绻地蠕在楚昂怀里,默了默,看着碗底应道:民为最重。君如荔枝船,民为蜜汁汤,汤可覆船,亦可载船。
    噗,那桃花眸子一目不错,还是贪吃。老太监张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便不语,微挑下颌看向下头站着的几个大臣:听到了?连朕的小皇儿都知体恤民qíng,如今江南灾qíng才过,百姓生息始才复苏,如何再能修葺皇陵?朕的家事自己做主,你们当好自个的差事,旁他的不必多劳费心。
    几位大臣被噎得无话可说,心中却不禁暗叹。隔日宫中便传出皇四子过目不忘、口颂成章、聪颖过人诸如此类,而那句君如荔枝船则更是广为传开,朝廷关于皇帝有意立皇四子为储君的风声越发嗡嗡四起。
    隔着一道乾清门,楚邹并不晓得自己正处在风口làng尖,然而他的日子却是真实的难捱起来。
    素日疼爱自己的大皇兄已经多日不见笑容了,从前哥哥总会牵着他的手,然后很忧虑地重复叮嘱他,弟弟不要调皮,不要惹父皇母后生气。而现在,大皇兄下了学就默默地收拾东西走在前头。
    楚邹自己也不晓得原因的,渐渐开始不敢喊哥哥,有时候实在想和他亲近,就自顾自地走在他的身旁。但大皇兄没有牵自己,他只会用很低的语调对他说:四弟走路小心,一个人回去路上不要乱跑。
    隽朗的眉眼间藏着隐忍的纠结,一点故作的冷漠,一点自我摒弃的暗伤。
    八月十五仲秋节前夕,殷德妃在延禧宫准备了面盆,把一众皇子公主请到自己宫中搓糕饼儿。因为从小在一个王府里长大,兄弟姐妹之间感qíng还算可亲,不比如今在宫里,有时候几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次面。孙皇后对她此举很是一番口头嘉奖。
    偏殿里横着一条花梨木长桌,桌面上摆着白粉粉的面盆子和擀面杖。大公主楚湘领着皇弟皇妹们卖力地搓着面粉团。五岁的楚邺做了个尖塔,小公主楚池捏了条蛇,楚祁和楚邝蹙着眉头专心致志地不晓得在筹划什么。
    殷德妃笑盈盈地拭着手帕:都先忙着,回头我给你们挨个儿评评。这些可都是预备中秋孝敬万岁爷的,做好了有赏赐。
    咯咯咯,德妃娘娘您就放心吧!她素日谦卑和顺,一众皇子公主们对她也无芥蒂,纷纷志在必得。
    楚邹一个人孤落地站在桌腿子边上,一只手扶着面盆子,匀出一只手捏面团儿。一双睿秀的眸子巴巴地望着众人,yù言又止的藏着贪渴,然而并没有谁开口唤他过去。
    大公主楚湘看着不忍心,走过来弯腰对他笑:四弟做的是什么,给姐姐看看?
    楚邹近乎是讨好的,立刻乖顺地把面团举起来:给你。
    楚湘拿在手上看,问这是什么,看着像个人。
    楚邹其实捏的是父皇,然而眼角余光瞥见大皇兄睇过来的俊目,临了便狠心在那人条的肩膀上摁了一把:就是个人,我做的是歪肩膀老太监。
    嘁嘁~笨蛋。楚邝心领神会地低笑。
    楚邹晓得自己先前那些秘密已被他看穿,但如今被排除在外的他并不瞪他,听见了也只做没听见。
    大公主楚湘看出四弟目中的讨好,心里也是心疼小弟弟的,便拉着楚邹的手,抿嘴笑唤道:你们都来看看,瞧,这个老太监做得像人还是像鬼?
    楚邹被牵过去,有些局促地站在人前。楚湘就看大皇弟,楚祁读懂意思,望着四弟眼中的渴切,自己内心也觉得不忍,终便扯了扯唇角:做的什么,怪里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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