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皇帝正在乾清宫里批阅奏折。六月的天入夜凉风习习,张福领着个送膳太监走进来,把食盘子呈给他看。那青花瓷盘上只见两个用过的荷叶盒子,其余还剩下半个用筷子掩着。
    张福哈着老迈的腰,慢声道:殿下食量小,今儿吃这样多,可见是向皇上伏低知错了。
    楚昂想起宫墙根下老四孤瘦的背影,便从堆砌成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来。
    大成右门里宫巷幽红,那已然十八岁的小子生得笔管条直,肩展而窄腰长腿,牵着条狗恍如自己当年冷清。御膳房太监对他有成见,这些年他是几乎半吃半饿着的,楚昂心中都晓得,但这些苦他都得叫楚邹去尝遍,楚邹命格中的煞亦要叫他自个生生化去,楚昂便只作是不过问。
    闻言沉声道:哦,还吃了什么吗?
    张福答:还吃了几口酱烧鱼头,夹了两筷子拌皮渣儿、糖焖莲子、烧萝卜,御膳房的奴才们都记着殿下的喜好,张罗着的都是殿下上口的。对了,还托小冬子送了个枕头过来,说是宋家那小子从庙里带回的决明子卧枕,殿下自个儿舍不得睡,叫拿来给小九爷,说是知闻九殿下读书用功,枕着这个能安神补脑又明目。
    说着挥挥拂尘,叫身后太监把东西呈上来。
    他菜名儿报得仔细,特意说了几口、两筷子,楚昂便又想起对幼年楚邹在宫廷用膳上的约束到底是自己睡梦中抱进宫来的稚子,手把手教出的王朝皇储。
    便接过枕子看了看,感慨道:朕近日总梦见皇后在晨曦里对朕笑,朕每yù问她,她又只摇头不答,想来是冥冥中已在向朕昭示我儿的悔改罢。
    那炯熠的眸光里几许穿透时光的恍惚,不自禁也在隽冷的面庞上挂了淡淡的缱绻笑容。
    张福欣慰地鞠了鞠腰:是,父母儿女心连着心,天家也如是。殿下如今年岁渐长,终于能体会万岁爷的良苦用心了。
    那边厢右侧殿的条案上,锦秀正在辅导着九皇子楚鄎写字。楚鄎执笔着墨,写得很认真。酷似孙皇后的八岁小脸蛋圆而白净,生得乖俊仁和,左眼在这样的时辰也终于能够看得清字了,是叫锦秀甚感欣慰的,不自禁怜爱地拂了拂他的耳鬓。
    楚鄎目不转睛,忽而写着写着笔尖就崴了一下。他今天已听说关在废宫里的四哥自己出来了,父皇还赏了他一盘荷叶ròu。那个打小就沾腥带血的四哥,楚鄎想起他眉间脸上就复杂。是隐有不齿的,qíng愿自己只是从景仁宫里张贵妃所出。
    听见父皇在那边与老太监张福低语,便有些紧促地问:可是在说我四哥吗?
    锦秀凝了眼殿匾下皇帝的英姿,轻声安慰他:鄎儿勿要多想,四殿下总归与你是中宫同出的嫡兄弟。你要好好的。
    楚鄎想起大冬天四哥跪在养心殿外,求请父皇把锦秀从受伤的自己身边调离,便默道:康妃也要好好的。
    锦秀抿了唇:有九爷的这片心,康妃会的。笑眸里溢闪着怜与哀瑟,见皇帝转头看来,便牵起楚鄎走过去。
    楚昂对楚鄎道:我儿左目渐已恢复,功课亦刻苦勤学,这安神明目的睡枕便赐予你吧。你四哥如今在禁宫中静修悔过,终归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也当学着原谅他。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从不敢计四哥之过。楚鄎便双膝拜伏于地,长长的施了个大礼。
    戌时末了的光景,宫门早已经上钥。出日jīng门一路空旷无人,唯苍穹上空寂寥月光普照。
    楚鄎一手抱着枕头,三步两步走下台阶。那崇楼在暗影下幽幽蒙蒙,又叫他想起当日被马尾巴扫伤后,锦秀给他上药的场景。咸涩的药汁儿融进眼白,痛是能一瞬间穿透他四岁的骨髓子里头。他转头一看,又好像看到自己像琉璃渣一样昏糊的眼珠。
    楚鄎便漠然顿住,对身后的太监道:你把这枕头拿着,找个我看不见的地儿藏起来,我渗得慌。
    八岁男孩儿的嗓音隐抑着,跟班太监顺达听得愣了一下,连忙应一声:是,殿下。
    楚鄎便把枕子往后一甩,蹙着忧伤的眉头走了。
    乾清宫里空静下来,锦秀在后头沐浴完,挂着一袭薄娟纱的水红衫裙撩帘慢步。
    入夜已深,皇帝还在案座上批阅奏折,她轻轻地走过去,用温软的手指在他清宽的肩头上按捏。那轻重缓急,悠悠慢慢地渗入心骨,是叫楚昂深感舒适的。
    锦秀察觉他的反应,便俯下腰肢:皇上坐在这一晚上,都没动弹过一下,仔细久坐伤身了。
    楚昂向后抚住她的指尖,俊朗眉宇掩几许愁绪:两广沿海与倭寇战事紧促,水军造船须得国库开支一笔款项,今岁江南织造受困,总是靠冯琛那边的煤矿到底是捉襟见肘。下个月皇后忌日,朕也打算郑重办一场,先头用于修陵园的银子怕是暂时要挪去这二处了。只白莲教这一桩事,到底叫朕头疼。
    这些年他已习惯把朝政琐碎诉与锦秀,晓得她出身低微,也说不出个甚么所以然,只不过是这后宫离了孙皇后,已无人可叫他心无旁骛地敞开心扉。然而锦秀却也总能够润物细无声的,用一些平俗的民间比方,把一些难拗的道理自然地讲开,楚昂便也每每不经意地听进去心里。
    大奕王朝二百年历史,近几朝的皇帝们都有个通病,不信任兄弟,不信任后宫,亦不信任膝下子嗣。宁可把政务jiāo给太监去打理,也鲜少叫兄弟或者皇子出京办差。楚昂初继位时原还对宦官们刻意远离,这十多年来,因着戚世忠每件差事得办得完美无缺,倒是渐渐地越来越对阉党倚重起来。
    锦秀想起白日看到的楚邹,慢声开解道:寿昌王妃待产,三王妃久病难愈,泰庆王又在建府修缮。王爷们府中各个有事,难为皇上日理万机,到底一个人分身不得。好在四殿下如今业已知错,过段时日皇上就能有个帮衬了。
    她笑盈盈的,三十一岁的女人了,因着素日端宁体贴,保养得彷如二十五六。那眼中瑟瑟,虽笑着到底掩不住几许萋然。
    楚昂晓得她怕什么,便抚恤道:你莫要惶恐,朕答应过给你的仍不会变。后宫嫔妃三千,他若真把理儿琢磨透,便应该晓得接受。
    近日九皇子眼睛康复甚多,锦秀原本还存着一线希冀。本也只是试探,此刻听此一说,便晓得那太子之位怕还是归楚邹莫属了。
    暗自便有些不快。楚邹对她的嫌怒她是晓得的。当年还只是个宫女时,前二夜才得了皇帝的宠幸,后日便见他执拗地跪在养心殿外求请把自己谴开。彼时那天子帝王的爱已然深入她骨髓,她心中有多少爱楚昂,倘若皇帝顾念儿子qíng义,真把她打发走,她真不知该怎么痛不yù生了。
    这四年楚邹被幽禁着,她便时时刻刻莫忘关怀他,晓得自己越与皇帝恩爱,越对他关怀备至,他便越对自己无望,拖着拖着把身体拖垮,皇帝或就能把储君之位封给楚鄎。哪儿想忽然之间,却那样隐忍而沉着地出现在自己跟前,恍若变了个人。
    她心中猜忌不解,当下只作是目中一润,qíng切动容地往楚昂袖旁一倚:殿下到底未谙人事,待娶了王妃做了父王,或许便能明了万岁爷为人父的不易。
    楚昂本还未想到此事,经这般一提醒,便叹道:那么便由你物色罢,正妃且不急光yīn飞梭,那小子业已不再是少年,也该有人在身边服侍了。
    锦秀答应一声:是,臣妾必当尽心竭力。
    第140章 『叁叁』梦中怀柔
    近日她身体倦怠,皇帝便召幸了孙凡真等美人。今晚又得他拥入怀中,那小别胜新,熟悉的味道与荒芜沁入骨髓,她便整个儿的倾力逢迎着。
    明huáng刺绣的帘帐下,楚昂桀骜给予着,清隽的脸庞显出迷人的狰狞,锦秀只是揽着他的脖颈如浮萍般依附。没育过子嗣的女人总是紧致如初,乾清宫里的声息一直断断续续,过了很久很久才逐渐微弱下来。宫婢端来药丸子呈在帘帐外,得了释然的皇帝倒头睡下,一切留给她兀自忙活。
    哗啦闪电划过巍峨殿脊,bào雨打破夜的宁静。那梦中氤氲,雨帘子在朴旧的闱院里冲刷着,把世界模糊一片。
    她才十七岁呀,端着一盆热水从低矮的红绿廊子下过来,那屋里传出女人生产的痛唤,进去就看到朴玉儿汗渍淋漓的脸和雪涨的胸脯。丑胖的乔嬷嬷从褥子底下掏出一个孩子,带把儿的哩,惊讶得她手上盆一抖,趴下去连磕了两个头,擦着眼泪就冲进了雨里。
    跑得太快,把身后qíng境迷离。那chuáng边上还站着个妇人,有一张久远而模糊的脸,似乎感觉朴玉儿忽然又弓了起来,然后那妇人好像弯下腰。可她跑得激动,雨水刷刷地淋在脸上,像劫后得生的喜极而泣,并无有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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