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驿站来说,这支车队虽大,但不算难伺候。
    驿站最怕遇上那种不大不小的京官,一旦外放,做事不讲法度,天王老子也没他大,颐指气使,要人要车要马,一个不如意还要打人骂人,那就会把驿丞折腾的不轻。
    而这次的两位钦差都是朝廷的名臣,锦衣卫和护军们似乎也很好说话,人家自己有车有马,并不要征用驿站的驿车驿马,也不用驿站派轿夫杠夫送出几十里,那还有什么话说?
    伺候好三样事就可以了:人吃马嚼,热水,睡觉。
    每家驿站都设有廪米库和草料库,正好对应人吃马嚼这两项。因为这回来的马格外多,所以放在驿站外的大马场里,跟驿站自己的驿马养在一起,而驿站的驿卒之中,从马头驴头到兽医一起出动,照料下来不成问题,只有夜不收的规矩是“马不离身”,所以把他们的几十匹马单独圈在院场内的小马场中。
    每一侧的驿舍中,照例都有两间饭厅,一大一小,大的给随从用,小的给达官贵人和家眷用。这一回来的人多,也就看出大驿站的厉害了,驿站的厨师厨夫们一起开动,没过多久,热腾腾的大盆菜、大盆饭和热汤,就流水价端了上来。
    军士们齐声欢呼,按照值守的分派,严格分拨轮流吃饭。自出朝阳门以来,当属这一顿饭吃的最为舒心畅意,一是因为此处已离京三百里,贼氛渐淡,二是因为今天吃过饭之后,不需连夜赶路,可以在床铺上睡个好觉,当然人人兴高采烈。
    为了避免意外,帝后一家照例不下楼,在房间里吃。锦衣卫在二楼的楼道两侧下了警戒,所以饭菜都要转送——先由驿站的杂役端给锦衣校尉,再由锦衣校尉送到房间门口,交给王承恩和珠子端进去。
    皇上和娘娘不下楼,随驾的臣子自然也不能自顾自地下去吃,周世显把李邦华和倪元璐请到自己的房间一起吃,他专门避开了汤若望,是因为在聊聊天的同时,顺便也有事情要办一下。
    “那姓褚的驿丞,是个人物。”李邦华说道,“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见到咱们车队,居然还敢带人出来迎战,嘿。”
    周世显也有同感,这年头,即使是官兵,也几乎没有哪个将领敢于带兵出城野战了,遑论一个普通的驿站?
    “孟翁说的不错,”倪元璐表示赞同,“说实话,眼下这个局面,兵荒马乱,朝不保夕,只要能结寨自守的,都已经能算是出色的人选了。”
    “正是这个话!”周世显也接上了话头,“以现在外面的情势,万一有什么意外,不能不早做准备。这次离京城走得匆忙,孟翁和倪公两位,想必都没来得及备妥行囊?”
    李邦华和倪元璐都是一愣,心说这要问你了,我们俩是被你的锦衣卫拿下的,能准备点啥?被子还是褥子?
    “世显略备心意,替二位稍充行囊,幸勿推辞。”
    说罢,取过两个大封袋,推到两人面前。
    两人对望一眼,李邦华拿起一个封袋,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见是三颗小红宝石,凝红透亮,品相极佳,先就吃了一惊,另有一个小一点的袋子,沉甸甸的极是坠手,一捏便知道是沙金,少说也得有七八十两。
    “驸马,这可不成……”
    “孟翁,”周世显抢先拦住了他的话头,“此行南下千里,朝不保夕,万一车队遭冲散了,说不定凭着这点东西,就能活着到达南京!”
    这当然只是一个说法,李邦华和倪元璐也心中有数。他们俩不是贪官,但也不是海瑞式的人物,门生的贽敬,故谊的相赠,还是收的,只是与周世显并没有这层关系,因此不免迟疑。
    “我向知两位崖岸高峻,绝不敢自讨没趣——这点东西,并非无偿相送,待得到了南京,俸禄发了下来,再补还于我也就是了。”
    “那也罢了,”李邦华和倪元璐默默将封袋纳入袖中,说道:“驸马,受惠极多,就不说谢了。”
    “哪里的话!”驸马憨厚一笑,指着桌上的几个菜说道,“请用一点,今晚只论私谊,明天睡起来,还有些公事上的学问,要向孟翁和倪公讨教。”
    等到吃过饭,大厨房里的热水也一锅一锅地烧了出来,装在木桶里抬出去,按照驿旅的规矩,不管人多人少,反正每个屋子都分一桶就是了,八个兵住一间,也是一桶,周世显自己住一间,也是一桶。
    有了热水,自己兑上房间水缸里的凉水,好好洗个澡,这是最渴望的事了。
    不过给二楼送水的时候,遇上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杂役把烧好的热水送过来,由数名锦衣力士接过,一共四个大桶,分别送入崇祯的房间,周世显的房间,李邦华三人的房间,唯有皇后的房间不能进,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不然哪天一个“窥视寝宫”的大帽子压下来,要出人命的,于是只敢把大木桶放在门外廊上,便赶紧溜回去站规矩了。
    珠子、王承恩和周世显看着这个沉重的大木桶,面面相觑。珠子不用说了,手无缚鸡之力,王公公身子虚浮,也是个帮不上一点忙的人,周世显力气倒是有,可惜没净过身,不太符合进宫的要求。
    “我进去问一声儿,”珠子看了周世显一眼,“总不能说让娘娘洗不成澡吧?”
    待得珠子进到里面,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听周皇后轻笑一声,说道:“值甚么!叫他抬进来吧。”
    跟着珠子便走出来,替他把门帘打起来,小声说道:“娘娘叫抬进去。”
    周世显心里也有点紧张,双手握住木桶的提手,曲臂发力,嘿的一声将木桶提在了胸前,跨进门,小步小步地往里面走去,因为桶里装的是热水,所以桶上面水汽氤氲,他透过水汽只能隐约看见皇后和公主已经脱去貂衣,穿着什么就看不太清楚了。
    “行了,就放在这里好了。”周皇后笑着说。
    “是。”周世显弯下腰,将大木桶轻轻放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喘匀了气说道:“臣告退。”
    这里已是皇后的寝宫,即使有坤兴公主在侧,他也不可以有任何不庄重的行为。
    倒是昭仁公主看见他,欢喜异常,穿着一身白色的对襟里衣,光着一对小胖脚,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见他转身要走,便拉住了他的手不放。
    “世显呐,”她依依不舍地说道,“你留在这跟我们一起洗,好不好?”
    “住嘴!”
    “胡说!”
    阿娘和阿姐的怒喝之声同时响起,连珠子也红了脸,慌忙把她抱住,一手捂了嘴,捉回后面去了。
    周世显狼狈不堪地退出门,顺手把一对门扉关起,过了片刻,只听咔嗒一声,知道是珠子过来下了门栓。
    等在门口的王承恩见驸马一头大汗的样子,望向他的眼光不免略有疑问。
    周世显擦了一把汗,强笑道:“好大的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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