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修睁开眼,坐了起来。
    半人多高的长草在他周围蓬勃地随风舞动,几乎淹没了他的视野,举目可及之处尽是生机盎然的青绿色。阳光被切割成及不规整的光斑,像是一大捧珍珠洒在埃修的脸上。埃修遮住眼睛,毫不费力地站起身。精力从他身体深处井喷,无穷无尽,原先啃啮着他身体的剧毒与隐痛似乎只是一场逼真的梦魇。
    梦?埃修环绕四周,他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中,视线的尽头是逶迤的山脉——那是自然最为雄伟的奇观,群山不知其头也不知其所止,只有起伏的曲线贯穿了整座蔚蓝色的穹隆,将东西两端的天际联结在一起。山脚下数以千万计的长草如同数百吨荡漾的碧绿色潮水朝四面八方涌动。一阵强风卷过,无数不知名的小野花从长草深处被驱赶出来,随着风力在空气中沉浮,形成一股斑斓的气旋。几朵花瓣扑落在埃修的脸上,一只巨大的凤蝶循着暗香朝他摇摇晃晃地飞过来。
    埃修抬起手,拂开脸上的花瓣,凤蝶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指尖,六只纤细的足亭亭地撑住柔软的节肢,口器落下,在指甲盖上探了两探,又失望地蜷起来。它振了振翅膀,飞过埃修,又摇摇晃晃地追着那道斑斓的气旋而去了。可它没有飞出多远便被一股强劲的气流给拍进了草丛中。气流毫不停息地席卷过埃修,埃修的身躯在风中晃了两晃,倒退了一步才站稳。周围的长草纷纷倒伏,一只肥大的野兔惊恐地窜了出来,一头撞在埃修腿上,晕死过去。
    山岳般的黑影掠过草地,仿佛有一头巨鲸在碧潮中游动。一头埃修从未见过的生物自高空中俯冲下来,它生着狰狞的双翼,翼膜展开来遮天蔽日,苍蓝色的鳞片森严地排列全身。乍一看像是一头长翅膀的巨蜥,可巨蜥是丑陋的,凶暴的,原始的,然而这头生物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孤高而庄严的美感,每一寸筋肉都在岁月的变迁中被磨砺成最完美的形态。在即将接触到地面时,它的双翼展开到极致,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灵活地调整重心,后足稳当地降落在离埃修不远处的草地上,掀起强劲的风压。以它为圆心,半径五十米内的长草由内而外再次倒伏。埃修同样处在风压的波及范围内,他举起双臂护在面前,可还是被掀翻在地,狼狈地滚了两滚。
    生物低下巨大的头颅,一个套着灰色长袍的男人沿着它修长的脖颈滑落到地面。“谢了。”男人声音洪亮地说,亲昵地拍了拍生物的脸。生物则以喉咙深处温润的低吟回应。
    一群猎鹰飞过,在高空中盘旋着,其中一只急速下坠,降落在男人的肩膀上,伸出长长的喙在他的一头乱发中拨弄着。“别闹。”男人歪了歪头,推开猎鹰的脑袋。猎鹰很不满地嘶鸣了一声,振翅飞上天空。
    “你的新朋友很热情啊。”男人微笑着注视着生物,“去玩吧。”生物点了点头,身躯微微下沉,强壮的后腿弯曲起来积蓄力量,而后猛然发力跃起,与此同时双翼再次展开,有力地扑击着空气,将它送上天空。猎鹰群发出响亮而欢快的鸣叫,四散开来环绕在生物左右。男人感慨地注视着它们相互追逐的身影:“没想到,此处居然会有无惧苍龙的物种存在。”男人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两下,于是一根手杖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手里。手杖的外形粗犷,线条简陋,像是一根在路边随手折下的长树枝,其上被青绿色的藤蔓缠绕着。男人懒散地拄着手杖,目光悠悠然巡弋于远方的山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埃修的存在。
    苍龙。一个并不陌生的名词落在埃修耳中,那是仅在潘德神话中留下只鳞片爪的神秘生物,亦是北境信仰体系中举足轻重的一环。射手之神乌尔维特,以及追随在其左右,一同翱翔的苍龙与猎鹰,是瑞文斯顿原教旨主义者心目中神圣的三位一体。
    苍龙、猎鹰,那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射手之神乌尔维特吗?埃修的目光落在男人宽松的灰色长袍上,一条草绳随意地束在他的腰间,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牧人而非老练的射手。
    埃修鬼使神差地抬起头,与男人一同眺望着远方的山脉。距离太远了,除了群山绵延的背脊,他本该什么也看不见。
    但埃修还是看见了。
    他看见一只雪白的山猫静静地矗立在山巅。那是山脉中最高最险峻的山峰,贯穿天际的曲线在此处升入云中;他看见山脉的背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从山腰一直蔓延到山脚,而山脉有多长,人群就有多长,像是一大块不停蠕动的阴影;他看见一头巨狼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看见山猫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无声的吼叫;他看见巨狼开始沉默地行进,人群跟在它身后,往山脉的另一头——
    埃修的这一头。
    零星的雪花漂浮在空气中,浓重的乌云自山脉的另一边升起,翻滚着侵占了大半片天空。无尽的寒意刹那间笼罩了草原。一片晶莹的雪花在埃修的面前分裂,再分裂,到最后纷飞的鹅毛大雪彻底吞没了他的视野。埃修感觉到空前的寒冷奔涌在他的血管中,剧痛开始切割他的意识。周围的景色开始扭曲,破碎,镜子一般的裂纹恣意蔓延。埃修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像是一张被强行从图纸上裁出来的人像,渐渐要远离这即将崩溃的梦境。
    “凛冬,终于还是来了啊。”一声莫名惆怅的感慨贯穿了雪幕,与此同时一只强壮的手掌伸到了埃修面前,握着那根被藤蔓缠绕的粗犷手杖。“它就暂时交给你了。”
    接下来手掌的主人做出了一个让埃修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倒转手杖,将末端蛮横地捅进了埃修的嘴里!
    “咕噜!”埃修瞪大了双眼,就在这时梦境彻底地碎裂了,周围的环境在黑暗中显现出朦胧的影子。埃修重新躺在帐篷里,浑身冰凉,隐隐作痛。嘴里的异物感依然鲜明而强烈地存在着。埃修抬起舌头,想把那个异物顶出口腔。但一只宽厚的手盖在了他的脸上,将那根管子状的异物直接捅进他的喉咙深处。与此同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骂骂咧咧:
    “如果不想让‘蓝星’把你身体机能彻底破坏的话,就别挣扎。真是的,你是老子这辈子带过的最差的学生,武技差,体质也差……”
    来人喋喋不休,像是在呵斥,又像是在牢骚,正如他过去十年间所做的那样,恍惚间埃修以为自己仍然躺在雅诺思角斗场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劣质麦酒生涩的香气在他周围浮沉。“你还没死啊!”埃修无比欣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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