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里四世与威廉将军之间隐蔽而静默的交流并没有逃过埃修的眼睛,尽管埃修无法从两人的口型中读出通畅的语句,不过他隐约能猜出大概的话题。格雷戈里四世先前拍肩的意图过于明显,就差没有粗暴地揉捏埃修曾被瑟坦达刺穿的创口——当然现在那里一块疤痕都没有留下。埃修并没有打算如何去刻意地隐藏自己那匪夷所思的愈合力,但也不至于招摇过市逢人宣扬。对方不愿直截了当地问,埃修便也保持沉默。他跟随格雷戈里四世进入王宫后庭的餐厅,仆役们端着餐盘在宽大的长桌旁来回穿梭,空旷的桌面逐渐拥挤起来。从银盖的缝隙中渗透出氤氲而美好的雾气,埃修随即感觉到自己的胃开始因为最原始的冲动剧烈地抽搐起来,同时他并没有忽略放在桌脚旁的巨大酒坛。北境居民素喜痛饮,任何装酒的容器都具有相当的规格,而这点在王宫中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不仅仅是酒坛,就连酒杯都能完整地容纳成年男子的一拳。
    “非常可惜,下午还要处理公务,因此无论是我、威廉,亦或是瑟坦达都不能与男爵痛饮。”格雷戈里四世惋惜地对埃修说,“不过小酌几杯还是可以的。”
    埃修礼节性地笑了笑,刚想找个理由连所谓的“小酌”也推脱掉,身后有人步入餐厅:“父亲,您回来了?这位是?”
    埃修转过头,一瞬间他以为面前站着另一位格雷戈里四世,只不过面孔要稚嫩许多。来人比埃修略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比埃修宽大些许,乍一看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北境壮汉,只不过他下巴的胡茬还很稀疏,面部肌肉的线条也不够硬朗,笑起来脸颊两边便立刻堆起婴儿肥的弧度,使得他无论是形象还是气质都在男人与大男孩之间游走不定,真实的年龄可能比埃修要低几岁。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独子,普鲁托尔·格雷戈里。”格雷戈里四世微笑着走到两人中间,“而这位呢,则是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功勋卓著的英雄,新加入瑞文斯顿的男爵,‘斩狼者’巴兰杜克。”
    埃修完全没听进去格雷戈里四世的后半句话,甚至周围的嘈杂一刹那都离他远去了,只有“普鲁托尔”的音节震雷一般反复地在他耳边回响,格雷戈里四世的声音开始浑浑噩噩地波动,最后被伊凡勒斯子爵的声音完全覆盖。“姓氏无关紧要,北境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你到时便会知道他是谁。”
    北境唯一的王储,是伊凡勒斯子爵要他誓约的保护对象!
    “见过殿下。”埃修僵硬地朝普鲁托尔伸出手,却被对方爽朗地拍开:“不需要无谓的礼节,来干一杯!”他走向长桌,单手拎起酒坛,倒满了两个酒杯,端着走回埃修面前,“不知道您的酒量是否能与您的勇气相媲美。”
    埃修面无表情地盯着酒杯中晃荡的酒液,经过发酵、蒸馏后的陈年麦芽香气随着他的呼吸逐渐占据了感官,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勾起他生理上强烈的排斥反应。这是一杯很难拒绝的酒,而且埃修现下的思绪一片混乱,完全想不出任何推脱的借口。他接过酒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我的荣幸,殿下。”
    普鲁托尔回以友好的笑容,大力地与埃修碰杯,而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埃修同样大口饮下,很奇怪,酒精的燎烧感只在他的喉咙里短暂地滑动了一会,然后便化作无味的液体坠入体内。埃修原本以为自己会干呕,会情不自禁地捏扁手中的酒杯,但直到酒精带来的暖意从小腹流通到四肢的末端,那些失态的举动并未出现,埃修发现自己依然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暖意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在消褪的时候留下了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甚至让埃修开始不自觉地怀念当初被老酒鬼强硬灌下肚的“青春之泉”,也许对埃修来说那才是真正的好酒,既让他抗拒又让他迷恋。
    “好酒量啊!”普鲁托尔拉着埃修入座,“请为我讲述波因布鲁守卫战的细节!您是怎么杀掉预兆之狼的?”
    “殿下,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叙述者,”对方的热情让埃修感到难以招架,他迟疑了片刻,整理措辞,“我只是在预兆之狼进攻北瓮城的时候伏击了他,迷雾山大军失去了领导,因此士气溃散得很快。但那仍然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我们与预兆之狼的部队从城墙战斗到城内,最后在王立学院前集结防线,终于支撑到第二天的日出。”
    “伏击?!真是好胆识。”普鲁托尔发出由衷的赞美,“当初小叔与道格拉斯伯伯也曾以类似的方式截杀第二代预兆之狼,那想必是一场恶战,请再与我共饮一杯!父亲因为要处理公务,所以下一杯我代他喝!”
    这时候瑟坦达也进入餐厅,众人相继围着长桌坐下。桌面上的食物虽然丰盛,但就餐者其实屈指可数。除了格雷戈里四世、威廉将军、瑟坦达、普鲁托尔,以及埃修之外,另外有资格与国王共进午餐的只有那名年迈的女管家拉娜葛德——瑞文斯顿的王后并未出现在餐厅中。这张足以容纳十余人同时进餐的长桌对于六个人而言显得过于空旷了,每个人的视线都或多或少地被密集排列的食物所挤占。乍一看非常铺张,但除去拉娜葛德之外,剩下的人都有相当的胃口,尤其是瑟坦达与埃修,他们才在竞技场恶战过,消耗甚巨,正需要食物来补充能量。餐桌上那些丰盛的食物大多是为瑟坦达准备的,不过当埃修入席以后,立刻便显得捉襟见肘。这时候超一流武者与寻常战士的差距便以非常直观的方式表现出来,格雷戈里四世与普鲁托尔是最先推开餐盘的,而后是威廉将军,最后只剩下埃修跟瑟坦达还在长桌上扫荡,仆从们不断撤下空盘,将剩余的食物堆集在两人之间。瑟坦达一边啃着一根羊腿一边盯着埃修,似乎打算在饭量上继续两人之前未竟的比斗;埃修则有些尴尬,他一方面要顾及礼仪——瑟坦达可以不受拘束,但埃修的姓氏却不是格雷戈里——另一方面,他与伊凡勒斯子爵订立的誓约仍在造成持续性的冲击,使得埃修无法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跟何况普鲁托尔还在一旁不断地劝他酒,这小伙子的酒量哪怕在北境中横向比对也能算海量,他前一刻以自己的名义与埃修碰杯,下一秒便又以他父亲、他叔叔、甚至他教官——也就是威廉将军——的名义为埃修倒酒,埃修却又不能不喝,因此他进食的效率远低于瑟坦达,以至于后者抢先揽走了埃修面前的最后一只烤穴兔。
    “饱了吗?”格雷戈里四世抬了抬手,拉娜葛德即刻起身,开始收拾众人面前的餐具。
    “六分饱吧。”瑟坦达盯着埃修,“巴兰杜克应该是四到五分饱。”
    “行了,没必要在这方面争强好胜。”格雷戈里四世说,“要比比看你们两人喝了多少酒吗?”
    “这就不必了,”瑟坦达悻悻地说,“我酒量一直不行。”
    “好了,开始谈正事。”格雷戈里四世举起手,示意仆从们全部离开餐厅,“奶妈您辛苦一下。”
    拉娜葛德木讷地点了点头,继续收拾长桌。
    “如我先前所言,巴兰杜克男爵,我有任务交付于你。我希望你能于今日下午立即启程返回波因布鲁,及早返回封地。而普鲁托尔将会与你同行,我希望你来担任他的护卫队长,男爵。二十名铁卫,十名龙骑士供你驱策,在护卫任务结束以后,这支护卫队便立刻编入你的私人武装。原本在凛鸦竞技场,你获得的奖金是十二万八千第纳尔,接下这个任务后,另外有十二万八千第纳尔。”格雷戈里四世将一枚黑色的铁鸦令牌沿着长桌滑到埃修面前。
    “嗯?不是让我去码?”瑟坦达说。
    “不,你跟着威廉前往边境。我决定采纳他的方案,将边境的村民整合起来护送到龙卫堡,然后依靠村庄建立临时据点。你将受威廉的领导,这是命令。”
    瑟坦达还想争辩,但是格雷戈里四世的神情已经严厉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想方设法去王立学院见伊丝黛尔一面吗?你从凛鸦城来回波因布鲁要花多长时间?我当初没反对是因为觉得这几天我们的敌人跟我们一样都需要休养生息,不会发生什么紧迫的事件。现在西部边境起了冲突,你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就先好好收敛起来!要把最好的钢用在刀剑最锋利的地方,还是说我让巴兰杜克去边境,你去伊斯摩罗拉?”
    “……”瑟坦达不说话,那对浓密的一字眉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
    “威廉稍后会将十二万八千第纳尔交给你,男爵。”格雷戈里四世看向埃修,口气有所缓和,“稍后我会写一封信,在你经过申得弗时转交给阿拉里克公爵,他会支付剩下的十二万八千。以后,如果在财政上有困难,多找他帮忙。阿拉里克家族总能雪中送炭。不过二十五万六千的第纳尔,应该够男爵开销很长一段时间了。你现在带着令牌前往兵营,以我的名义征调人手。普鲁托尔会在下午三点时与你在兵营会合。”
    “愿意为您服务,陛下。”埃修伸手抓过铁鸦令牌。
    “祝你好运,男爵。”格雷戈里四世从长桌上站起来,伸出手掌举到自己额头前方,拇指端正地在双眉间划过,“这是瑞文斯顿的军礼。”
    埃修以并不熟练的军礼回应。格雷戈里四世宽容地笑了笑:“去吧,男爵,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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