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建构神速,倒下去的节奏也不遑多让,只是不如起建时那么利落。此刻的大江北岸,烟尘漫卷,遮蔽荒野,暂时涂抹了大部分细节。
    不过在近岸区域,还是能够看到,“堡垒”的建构已经大幅改变了北岸地貌,使得原有的河岸严重变形。江水流注进去,与废墟内部残余的血光相激,蒸汽升腾,又与废墟激荡起来的尘烟搅在一起,使能见度又下降一个层级。
    更内层的区域,传来了闷沉的爆音。
    水汽烟尘中似有些狰狞的影子,还要再挣扎,却很快失去了最后的动能,纷纷崩解开来。
    罗南没有等尘烟散尽,他现在要去确定一下结果。他准备直接“走过去”,但临走之前,又记得一事,将空气中已经摇摆不定的分页笔记拿在手中。
    此时这本由他重组的笔记,已经不再呼拉拉地翻页,也不再燃烧。其外层蒙皮多了层焦黑,边缘则略有枯卷,整体还算完整,在刚刚的燃烧过程里,有力量保护它在高温中安然无恙。
    罗南跃过甲板边缘,脚踩空气,往北岸尘烟弥漫区域走过去。岸边,缝合怪大章鱼面对接近的罗南,收敛了张牙舞爪的姿态,安静伏低身躯,随后崩解如泥。
    对此,罗南并不在意,半途又将手中那张记有“十六字诀”的扉页,重新安放回去。
    此后,他随手翻动笔记内页,却见爷爷当年绘制的那些凌乱线条,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明显淡化,有的甚至完全消失,使得几张纸页已成空白。
    罗南皱了皱眉,这并非他本意,但里面自有道理。
    当下已经可以确认,罗远道先生在这些笔记内页上的留痕,其实就是他作为“神明披风”的节点,长期经受那些“干扰源”折磨的时候,所做的一些记录。
    受限于知识维度还有记录载体,罗远道先生的描画,着实是太抽象了一些。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记录了那些“干扰源”的性质、状态,以及它们与雾气迷宫、地球本地时空干涉时的变化轨迹。
    这种严重降维、减损的信息,也只有罗南这样,对两处时空结构包括“干扰源”本身都有直观了解的人,才能对照解析出来。
    话又说回来,降维归降维,减损且减损,它的底色是在的,在懂得利用的人手中,仍然可以发挥巨大的作用。
    从罗南自身的体验来看,某种意义上,这甚至可以认为是那些干扰源所代表的旧日强者,借助罗远道的手,尝试在雾气迷宫之外留下痕迹,乃至可以进一步生长发育的“种子”。
    罗南这次,正是从那些错乱纷杂的纸页中,找到了已经相当完整的记录,并根据自身感应补足了部分,对“图”识别;对面也等若是“顺水推舟”大约是具备一种脱困的本能。两边配合,才完成了这一场“妖魔下界”的大戏。
    从目前来看,这样的模式似乎可以重复下去。
    罗南确认,处于雾气迷宫核心辐射区的那些个“活性干扰源”,它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本能交流、竞争的新模式,一动皆动,喧嚷不休。
    可单就个体而言,活跃目标相对有限,且都依靠本能挣扎。按这个方式接引下来的话,理论上是可以逐步减少爷爷、还有他这边的压力,同时对高危险性的辐射区也能有侧面的了解
    更重要的是:暂时也没有影响到所谓“神明披风”的节点设置。
    所以,可以做!
    当然,第一个试验成功,后面砸锅的事情屡有发生,这种事情还要再小心论证一番。
    还有个问题:这样的笔记,当初角魔在七零格式实验室也只发现了四本而已,还让那家伙毁掉了一本,带出来的只有三本。
    一本在翡翠之光拍卖会上,被罗南带回;另一本在天照教团那边,前段时间才让罗曼努斯带过来,作为礼物送上,里面还有几页被真神、教宗乃至墨拉截留。
    这也就是罗南仅有的两本。
    而像这样能够拼接起来的、相对完整且能找到对应“干扰源”的记录,两本加在一起,其实也只有这一组。
    后面就是想再进行类似实验,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再去收集,主意岂不是要打到李维头上?
    这么一想,难度就上来了。
    罗南叹了口气,吹去了前方弥漫的烟尘,又翻到扉页。
    这张记载有“十六字诀”的页面,在之前的情境下,竟然有某种封印之力,能够抑制笔记中“妖魔留迹”的异力激发,是罗南主动将其卸下之后,才一发不可收拾。
    这点连罗南都没有想到,回头要好好研究:如此妙处,是这本特殊笔记上的扉页上独有呢,还是
    罗南就想到了,前段时间才和罗淑晴女士一起封装、安置的那些分页笔记。
    罗南心思百转,但也不妨碍他穿透烟尘水雾,进入到堡垒塌陷区域深处。
    此时他已经脚踏实地,脚下正是对面“天人图景”向“内宇宙”转换过程中,领域力量作用的成果和废墟。
    很多时候,秩序排布会扭曲人们的感知,让人对目标的“规模”做出误判,可能放大,也可能缩小。
    北岸崩塌的堡垒,亦在此列。
    当白骨架与土石方整个垮塌之后,高度是降了许多,可废墟所在,似乎才能真正见出它短时间内作用的强度和规模。
    回想整个过程,从领域规则投射至物质世界,到堡垒崩塌,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功夫,却已经对山川地形,造成了这般影响。
    后续肯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变化。毕竟,它在时空架构上的作用,还没有体现出来。
    可惜,罗南已经不能允许它进一步拓展下去了,否则真要酿成滔天大祸。
    现在么好像还能接受?
    罗南停下脚步,站在一处稍高些的土石废墟顶端,遥遥下看。
    在他脚边不远处,是昏迷不醒、状态糟糕的蛇语,衣不蔽体,身上有多处烧蚀痕迹。
    而距离他大约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是一处与周边区域差别较大的凹陷地形。
    就好像是圈干涸的池塘,底部看上去非常凌乱,又隐约存有一些秩序残留。大部分和堡垒主体一样,都是由白骨和土石共同铸就的物件,看上去是柱体形制,林林总总怕不有数百根。
    但里面大半催折、倒伏,只有部分柱体还保持完整,让罗南看到它们上面已经成型的“蚀痕”,以及暗红色的高温“余沥”。
    事实上,这处“干涸池塘”仍保持着很高的温度,周边土壤有结晶化的情况,周边空气则分外干燥,烟幕空气都微微扭曲,偶尔甚至能够迸出点儿火星。
    罗南怀疑,刚才在船上听到的爆音,是不是因为这片凹地的特殊环境,导致的粉尘爆炸。
    蛇语说不定是正面挨了记狠的。
    凌乱现场,破坏了很多应有的痕迹,让人头痛。
    不过,罗南也没有纯凭目力。
    他现在关注的,是在这片复杂混乱的物质环境之后,仍然还在不甘中挣扎的、非目力所能见的干涉图景;是那处原本“独立”,却已经不堪负重的特殊领域。
    它就像是一头残破的魂灵,在混乱和绝望中哀嚎,不断地翻卷扭曲,想要挤出已经渗透到最深层的“毒素”;也试图将它的手爪,探向物质与精神层面,探向渊区、极域,抓取一切可以利用的能量。
    这种时候,它没有任何遮掩,每一个干涉动作,都是本能呈现的最高效模式。看着它的挣扎,就等于是旁观一场交互干涉的高阶教学。
    嗯,这么一想还有点儿变态。
    可惜,受限于状态,这位层次上已经探不到“内宇宙”的边儿此前也没能探到,但至少有那种趋向。
    如今就只能是“天人图景”的级别了。
    罗南默默看着,有些惋惜。
    可另一方面,他也感觉到了,在他精神层面的雾气殿堂中,从这头妖魔“下界”那刻起就描画复刻的“暗影”,即便还在持续完善,却似已经展现出了比当下实景更完整、更稳定的核心架构。
    罗南眉头舒展,旋又锁起。
    因为在此刻,他确定了,对面的妖魔魂灵,在痛苦挣扎的时候,也正将承受的“孽毒”,渗透向周边虚空。
    事实上,早早就介入战局,施展助力的磁光云母,这时都阵发抽搐,对它管控下的虚空环境,颇感不适或曰畏惧。
    先前由它一手造就的“大章鱼”式缝合怪,面对罗南时的温顺和自毁,或许就体现了它的感受。
    现在罗南也没心思去给磁光云母做心理辅导,他的眉头锁紧,视角扩张,注视周边虚空的变化。
    包括渊区之上,因为妖魔濒死状态变得极不稳定、随时可能随之崩盘的动荡漩涡;还有极域那愈发虚淡的印记。
    要是“孽毒”从这些个渠道渗漏出去,乐子可就大了!
    “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罗南长长叹息,千小心万小心,都拿蛇语去中转了,却仍然没能控制好量。
    “孽毒”是他从“中继站”莫名携带出来的,他就是这个时空最大、最终极的危险源。他有这个责任,避免造成“孽毒”的扩散。
    只是,像中继站那样,以大君位面架设“璇晶阵列”,进行防御、消解的高级手段,他是没有的。
    只能用更笨的主意。
    叹息声里,身后滚滚大江之上,杂货轮周边,亮起了浅浅的弧光。以它为支点,如葡萄串般的时空泡结构,与本地时空干涉力度骤然加剧,部分结构突出、前移,无声无息覆盖了北岸的堡垒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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