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闻用力地按了几下电梯的按钮,闻到空气中令人不安的消毒水味。他烦躁地抽出一根烟,但还是在出电梯的那一刻将烟放了回去,径直奔向了这层楼的手术室。私人医院的安保听到对讲机里的声响,恭敬地上前略一躬身:“谈先生,请往这边来。”
    寂静的手术室外没有任何声响,谈闻看着坐在手术室外凳子上的人,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他快步上前,看到谈策手掌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无声地攥了攥拳。
    谈策身上的西装因为爆炸已经满是灰尘,掌心全是血迹,可他没有丝毫的动作,神情冷肃,就这样定定地坐着,没有任何声响。
    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哥哥有如此狼狈和不体面的一面,他在他身侧慢慢坐下来,和对面站着的李峤对视一眼,几乎不敢和谈策说话:“哥,宁奚……还有小橘子,怎么样了?”
    他还没听到回答,手术室内就急匆匆地走出了一个医生,他扫视了一圈门外的人。谈策站了起来,他走到医生的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手术同意书,沾着血的手指轻轻地颤抖。
    “谈先生,您太太的情况非常不好。因为爆炸造成的碎片从她的后脑部分插入进去,造成了颅脑损伤,而且根据您提供的她之前的病历来看,那次车祸也对她的大脑造成了一定的伤害,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通过剖腹产将孩子拿出来,”医生皱了皱眉,看向面前的男人,“因为即使修复了这种损伤,带来的影响也是不可逆的,我们担心……”
    谈策看着手术同意书上的每一个字,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医生,微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担心什么?”
    “很多颅脑损伤的患者,都……很难再醒过来,”医生斟酌了一下,不知道“植物人”这叁个字该怎么对眼前这个看起来要发疯的男人说出口。他向后退了一步,将声音放轻了:“谈先生,我们需要您马上做决定,现在您太太的情况如果再不处理吧,腹中的胎儿也会有危险。”
    醒不过来?
    他忽然一瞬间很难理解那四个字的意思,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准确。从她十六岁起,他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四周,以免她受到任何伤害。
    宁奚是个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在肉体的疼痛上,她敏感又迟钝。知道疼,却迟钝的总是不松手。宁尚海前几天还和他聊天,说宁奚小时候就这个样子,玩尖锐的石头磨出一手的血,她却懒得理会这种痛,只因为她觉得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那堆尖锐却能让她快乐的石头。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纠正她这样的习惯。渴了不要懒得喝水,饿了不要懒得吃饭,手上有伤口要及时处理。她一个人生活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她不在乎这些事情,可她还是能感觉到痛的,她皱眉,她用可怜、无辜的目光看向他。她怕痛的,却在那一刻要翻身挡住他,那块碎片就在那个间隙插进了她的脑袋,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孤独地活了二十多年,他要一辈子将她绑在身边,可是现在却告诉他,她可能再也无法醒过来。他没有说话,接过了医生手中的笔,在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黑笔的笔油渗到了手心,他看向自己手心里的血迹,眼前忽然像渗透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哥!”
    谈闻上前扶住他,按住了他有些发抖的左手。谈闻说不出话,他看着谈策那双通红的眼睛,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他眼眶发热,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哥哥。事实上这个词有些可笑,谈策是从来不需要别人安慰的人,很多年来,他对谈策只有恐惧和崇拜,当他感受到自己的哥哥有些颤抖的手时,他终于有些哽咽了:“哥,宁奚会没事的,她福大命大。”
    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走廊中的寂静,谈闻绷紧了神经,他看向从手术室中抱着婴儿走出来的护士,呼吸有些急促。
    “是个女儿,”护士看着襁褓中小小的婴儿,将她抱给面前的男人,“谈先生,是个很漂亮的宝宝,五斤四两。”
    “我太太呢?”谈策小心地抱过自己的女儿,目光却看向护士,“她怎么样?”
    “还在手术,目前的情况不太乐观。即使手术成功,也不一定……”护士叹了一口气,抿着唇摇了摇头,“我们会竭尽全力的。”
    “我看看小橘子。”谈闻凑上前来,小丫头只哭了几声,现在又闭上眼睡过去了。刚刚出生的小孩子脸蛋还是红红的,小手蜷着放在身上,显眼的是她脑袋上浓密的黑发。谈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手轻轻地将她抱在怀里,手指摸了摸女儿发红的脸颊。
    “小橘子,你好,”他看着怀中的孩子,声音好似哑了一下,“我们一起等妈妈。”
    走廊那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谈闻看了一眼从那边冲过来的周映东,稍稍松了一口气。在进入别墅时警察就已经把一楼昏死过去的周映东拖了出来,要不是谈策记得,他恐怕要折在这场爆炸里了。
    周映东显然也是没来得及换衣服,他走到谈策身前,无声地看着他怀中抱着的婴儿,出口的声音哑了哑,弯腰看了一眼:“宁奚还在里面?”
    “小橘子,模样倒是像你,”他瞥了谈策一眼,坐到了他的身侧,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宁奚到底怎么了?”
    谈闻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大概是两叁个小时以后,李峤和育儿师就将冲好的奶粉送了过来。谈策抱着女儿,小心地将奶瓶的嘴送到她嘴中。小丫头一点也不爱哭,喝奶的时候也安静,早早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眼睛像宁奚,”谈闻弯腰看着她,在她上方挥了挥手,“小橘子,我是你叔叔。”
    手术室的门在那一刻打开,谈闻从他手里抱过孩子,看向被推出来的宁奚。谈策站在病床边,低下头去看宁奚苍白的脸。她没有声响,像没有气息一样,即使握住她的手,也听不到她任何的反应。
    “谈先生,手术还算成功,但是爆炸造成的颅脑损伤太过严重,我们不好说您太太能不能醒过来,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个人还是觉得,您太太会醒过来的。”
    单人加护病房里很安静,谈策坐在病床前,用打湿的手帕轻柔地擦着她的掌心。宁奚的手很小,他往常捏在手里把玩也不需要多少力气。他动作极轻,又慢慢地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颈,低头看着面前这个躺在床上、毫无声响的女人。
    “小橘子很漂亮,和你一样,但谈闻说还是像我多一点。”
    “小橘子喝奶一次喝30毫升,她很乖,几乎也不哭,连护士都说这是她见过最乖的宝宝。”
    他动作停住,慢慢地握紧了她的手。他声音停住又响起来,低下头,用她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在这五个小时里,他像上天祈求了无数次。当然,他不信神佛,记得在南迦巴瓦峰前,宁奚双手合十祈祷她岁岁平安。
    她是聪明又笨拙的人,把诚心都压在所谓的保佑上。可在这五个小时里,他面对着医院的墙壁,第一次诚心地祈求了无数次。
    只要宁奚能够醒过来——
    “宁宁,”他声音蓦然哽住,又笑了一声,抓紧了她的手掌,“宁宁,我求求你,你醒过来看看我和小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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