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州城。
    分守冀南兵备道副使李世恩,迈着快步走出州府衙门。
    他心想,又吃了顿软钉子。
    兵备道的全称,为整饬某某道兵备,只有关防没有正印,可节制卫所军队,但受督抚节制。
    职责为操练卫所军队和地方民快,缉捕盗贼镇压民乱,管理卫所兵马、钱粮和屯田。
    起初都是因事而设,但为加强地方防御,如今已成为常设。
    李世恩最近都在忙一个事,要粮。
    他的职务是兵备道,但山西的这兵备道地位非常尴尬,汾州府的卫所,最早都是藩王的牧群千户所,到如今也还是听藩王的。
    单纯听王府的不是问题,很容易解决。
    但军田败坏,让卫所在经济上又非常依赖王府,这就没办法了,吃谁的饭干谁的事,天经地义。
    而李世恩呢,虽然是北直隶人,但早年随父亲任职在隰州读书,对山西的情况非常了解。
    因而上任之初,李世恩就知道自己这兵备道该干的是什么事。
    整饬卫所就不要指望了,那不是他个四品官能干的事。
    兵备道兵备道,主要为镇压民变所设,所以他的使命就是不让汾州府出现民变。
    旱灾持续了好几年,一年比一年严重,也就只到今年,山西的旱灾情况才稍有缓解,但吕梁山以西依然民生凋敝。
    汾州城所在的汾阳,在吕梁山以东,但不能说吕梁山以西就不是汾州府了。
    所以在与州府诸多官员商议之后,他分管了兴修水利与修筑城墙,暂时打算把宁乡、石楼、临县三地荒废已久的水利设施修建起来,再加高城墙,以防陕西贼寇入晋。
    想得非常好,但办这事是要用钱的。
    这就难了,那三个县穷得叮当响,县衙户房连上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根本无从下手。
    而州府衙门又一毛不拔,事情就陷入了死循环。
    今天他又一次进州府衙门商议兴修水利、编练三县民壮的事,别人一听就知道是要钱,干脆没等他开口就开始苦穷。
    最后没办法,熬到傍晚,只能灰溜溜从衙门里出来。
    下班了,他打算去喝两杯,以解心中苦闷。
    没想到刚刚走出衙门,就听见旁边有人喊道:“世恩兄!世恩兄别走!”
    想着是哪位好友来了汾州府,李世恩转过头。
    那是个略显苍老的中年绅士,头上戴着云锦方巾,身穿浅蓝暗纹道袍,腰间佩玉与香囊,风度翩翩,只是满身衣物风尘仆仆,腰间还挂了柄宝剑,正快步走来。
    李世恩怎么想,也回忆不起此人,不禁抬起手问道:“不知阁下是?”
    “世恩兄,是我啊,你我同在隰州学读书,万历四十二年地震,县学塌了,你在后山读书,是我去把你叫出来,搀扶着跑下山道,随后山崩如雷。”
    老绅士很是激动,走至面前道:“忘了?隰州生员车才啊!”
    随他的话,回忆渐渐浮现眼前,李世恩面上神情松动,随后抬手揽住车才道:“是车老兄!多少年没见过了!你还在隰州?”
    其实车才比李世恩岁数大了快十岁。
    “还在隰州,后来你考取举人又考进士,你走之后我在隰州当过两年儒学训导,后来……哎呀,一言难尽啊。”
    老友相见,李世恩回头让人备下马车,把住车才的手臂朝前走:“一言难尽就慢慢聊,今晚有的是时间,你就在隰州却不来寻我,稍后可要多饮几杯!”
    待车夫来了,二人驱车出城,直奔城东文湖,在湖畔寻了酒楼雅座,要了三荤三素、两壶汾酒,开窗听渔歌唱晚,观日薄西山。
    酒过三巡,车才缓缓讲述这些年的经历:“我家三代单传,老父亲一直想早些抱上孙子,我与妻子成婚十余年,没有娃娃,也不知是谁的事,也想另娶,但无非也就想想。”
    “世恩兄也知道,我家代代在灶王山务农,从前并不富贵,也就到我这代才读上书,当年在州学,同舍书生就没少笑我家贫,但我还未考上秀才,素娘就跟了我。”
    李世恩放下酒杯点头,叹了口气,问道:“车兄到如今,还无子嗣?”
    “过继了远房外甥,但谁不想有个自己的娃娃呢?去年冬天,素娘允我纳妾,我寻了永和县樊家山的乐户女子,模样周正知晓情趣,也能弹琴起舞,前些时候便领进家门。”
    听车才这么说,李世恩拱拱手露出羡慕笑意,道:“既然如此,车兄有美人相伴享齐人之福,夫复何求啊!”
    车才的脸上却没多少喜意,反倒带上难言哀色,眼中甚至有深深恨意:“可是七日前一夜,灶王山进了兵,汾州卫的兵!”
    李世恩正端起酒杯想要与车才碰杯,闻言顿住,脸上笑意也随之凝固:“汾州卫的兵?”
    “汾州卫旗军出兵越境,兵宪大人竟不知道?”
    车才眼中似有熊熊怒火:“我那妾室姓杜,有一小妹尚未出阁,家中又着实清贫,她姐姐入门三日回家邀请亲朋宴客,我答应小妹要为他寻一门好亲事,便去了临县访友。”
    “若非如此,今日想把酒言欢,就要一身素衣入你梦了!”
    酒杯跌落。
    李世恩慌忙摇头道:“我,车兄,我真不知汾州卫越境,那指挥使张展半月前驻扎在石楼,是为防御从北直隶勤王回还的溃军,他怎敢越境?”
    经过短暂慌乱,李世恩回过神,连忙追问道:“那灶王山如今如何?”
    “没了,灶王山和樊家山,都没了,一个人都没留,灶王山的宅子被一把火焚了,我竟认不出哪具尸首是素娘;樊家山也被屠个干净,月娘到死都还穿着我给她做的妆花。”
    老秀才坐在交椅上,双拳在桌下死死摁着,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找上李世恩。
    家乡遭遇兵乱并非他遇见的第一件坏事。
    其实在临县,他没能找到自己的故友,那边也遭了兵乱。
    从秦地来的大贼不沾泥,率众自葭州抢夺民船,架上小炮轰击剋狐寨渡口,而后全师越境,数以千计的人马在临县啸聚两日,而后北上直扑兴县。
    车才从临县城出来时,听说岢岚石隰守备正率调集兵马,不过北方的河曲参将为王嘉胤所败,两路贼兵一同进攻岢岚州,守备未必能挡得住。
    而在车才往南走时,又听说从陕西来的巨寇高迎祥先攻陷吴堡,迫使孟门关守将弃关逃窜,而后青龙渡巡检司也被杀个片甲不留,旋即以数千之众席卷永宁州。
    其实他在路上还被绑了一次,十余贼骑席卷而来,把他捆了打算找家里索要财物,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听说他是隰州永和县人,就把他放了。
    只拿走了他的盘缠。
    当时车才劫后余生还挺高兴,哪里知道回到隰州,等待他的竟是家破人亡。
    这几日他过得失魂落魄,全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甚至就连收敛尸首,都做不来。
    他前天试着去寻永和县衙,可还没往南走几步,就在歇脚的村里听见乡民议论。
    说从陕西来的刘将军在永和县击败汾州卫旗军,而且处死了四百多名参与屠杀灶王山、樊家庄的旗军。
    车才不信,也不敢去永和县了。
    在临县,他身上还有些银子,可如今家被烧了,全身上下没半点余财,跑到那边万一被贼子捉了,这次他可没钱给人家了。
    后来他才想到,汾州府的兵备道是过去当秀才时的同学,这才找上李世恩。
    车才把这些事一一对李世恩说了,直把李世恩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那什么刘将军从隰州来,高将军进了永宁州,不还是泥将军去了岢岚州,还有王将军打了河曲。
    山西的黄河沿线几乎是不设防。
    而且最重要的还是车才所说,汾州卫的事。
    “那王八蛋张展,就这么把我管的兵打没了?”
    一千七百旗军啊,李世恩的心在滴血。
    汾州卫一直就不满编,本来理论上有不到四千旗军,但这四千旗军不少都散在东西王府、各地王庄,能被正常调动的也就两千人。
    应要算,可能还有二百。
    都是从指挥使到百户,没弄着实缺的世袭军官。
    一下子快死完了。
    李世恩再也没心思饮酒,窗外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也在他眼中变得奇怪。
    吕梁山以西进贼了,他知道。
    可曾经同学的经历,又让他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错乱感。
    这些人做的事很奇怪,他们在干什么?
    兵在做什么,贼在做什么?
    旗军仰仗王府保护,在越来越乱的世道里越发肆无忌惮。
    贼人击败官军,反而就地在山谷开起了衙门,把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加以审判惩罚。
    就在区区数百里外的发生的事,却因一座吕梁山阻隔,就成了两个世界。
    这窗外渔歌唱晚安宁祥和的美景,如今虚假的景色,难道还值得看吗?
    他转头对车才问道:“车兄,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车才面色灰败的摇摇头,承受无妄之灾家破人亡,他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心乱的很,要尽快把这消息通报府衙,还要让太原、平阳二府知晓,协同在吕梁山布置防线,既然车兄也不知打算,不如暂且留在小弟身边帮衬一二,车兄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车才也知道这是李世恩的自谦之词,他没什么能帮衬上的,只是李世恩给他找个落脚地方罢了。
    待车才道谢,李世恩连忙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府城!”
    刘承宗歼灭汾州卫一千七百旗军的第四日。
    崇祯三年的三月十一。
    消息首先由隰州生员车才告知兵备道李世恩。
    随后由李世恩将消息传达府城,府城的应对策略是先派侦骑进吕梁山西,探查诸县情报。
    不过在兵备道李世恩一再要求,且保证消息来源的真实性。
    这份消息最重还是在当天夜里,就由汾州府城派遣快马,向东送往平遥县与祁县之间的弘善马驿。
    不过因天色已晚,汾河上已无船家,传信马快沿岸寻找船家耽误了时间,这份消息由洪善马驿传送太原、平阳的时间已经是十二日上午。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晚的不是官府所设防线,而是就在前一天,来自泽州宁山卫的四十名的旗军,押送两门用四轮炮车装载的红夷大炮,已经过了隰州城,进入永和县地界。
    但这两门红夷炮的主人,霍老爷已不在人世。
    刘承宗正坐在霍家堡的大堂里和承运一起算数,算的不是麾下八哨战辅兵该分多少钱,而是算物资运送所需车辆。
    他们要在永和县与延川县之间,建立一条补给线。
    但不是后方补给前方,而是前方反向给后方输送补给。
    霍老爷这地方士绅当的有意思,家里田地没多少、存粮也就千余石,可家里却有足足两万两千余两白银。
    即使刨去分给士兵的,刘承宗营部存银,仍然足够铸一门千斤红夷炮。
    狮子营的军官、军士们已拿到属于他们那份,如今狮子营依然停留在有银子不知道该咋花的状态,所以大家都表现出非凡的奉献精神。
    哨长以下,几乎所有军官把银子花在给部下采买军械上,不光买的也有卖的,换下来的物资又再一次卖给工哨。
    现在工哨有堆积如山的各类兵器、甲片、棉衣、兵装等物。
    他们不能带着这些东西前进,辎重哨驮不动。
    刘承宗打算把这些东西运回杏子河,让林蔚发动王庄匠人收拾,把破损甲片、兵器加以修复。
    就在此时,魏迁儿在门前传报一声,踏着大步走进堂中,对刘承宗道:“将军,从泽州来的旗军已经停在桑壁山,派过来的人已经被扣下了。”
    刘承宗搁下笔笑道:“哈哈,派来的人怎么说?”
    “他们过来是想让霍老爷派人去接炮,不过我担心他们从百姓那知道霍家堡的消息,所以派人远远看着他们。”
    “那还等什么,承运接着在这算数,派人让李万庆带兵进延川。”
    刘承宗起身搓着手:“让左哨拔营,去把我的炮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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