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在医者世家中,虽不入流,而某却并不以为意,某一生所求,只是希望得到病人的肯定,而并非追求在医者行列中的肯定与排名,这对某来说并不重要……”华佗笑道:“虽然失礼,但某的话还是得说。当世医家之中,敝帚自珍者多有,而真能拿出珍方来交流的人少。便是有,也多数是藏藏掖掖的,只浪费时间,也没有什么意思。因此若是吉先生是为此而来,大可不必!某只是一个无名无份的游医,侥幸得徐州吕氏几分看重罢了,太医世家也不必将某太看在眼中,与我比此,也太高看抬举,实受之不起。”
    吉平又气又堵,这白发老头,这是怀疑他的来意和居心了呗。
    连带着他的心胸也被看轻了。
    他句句说自己小,其实根本就是连太医的密方也不看在眼中。
    这何止是怪,而是医师达者的一种傲慢。偏偏还用自谦的语气来说,真能气死人!
    吉平不服气的道:“不知华神医这一门是什么门。”
    “杂门而已。”华佗道:“不比吉太医精于内方。实在不可比拟。”
    句句说不可比,其实根本就是嫌弃他不会拿真的方子出来用!
    吉平心里气的慌,也噎的慌。
    而华佗的弟子们则对吉平露出难以抑制的同情的眼神。不管是来当弟子学医的,还是来比试的,呵呵,哪一个能在怪老头手上讨得了好!别说是太医来了,便是天上的神医来了,在这怪老头手里过招,也难赢,无论是吵架骂人还是比医术。
    “既是杂门,何不与平比一比医术高下?!”吉平道。
    华佗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我杂门中人,并非以医术高下为荣耻。再者说,输了又如何,赢了又如何?!难道是用病人来试验我们的医术高下吗?!只不知吉先生来者何为?!”
    “何为?”吉平道:“当然是来分高下,闻你名于天下,心生好奇,故来一观医术高下,你百般推辞,莫非是不敢比?!技不如人,只是虚名耶?!”
    华佗道:“若是某赢了,吉先生将何如?!”
    “若是平心服口服输于你,便甘愿入你门下为弟子,任你驱使,如何?!”吉平道,“若是我赢了,你就得拜我为师!”
    华佗嘴角一抽,他都一头白发了,还得拜一个太医为师?!偷师学点密方还行,要拜师,万万不能。
    华佗眼睛一转,笑道:“拜师倒也不必。倘若你赢了我,便留在医院里将毕生所学传授于某的弟子,如何?!终生不得离开与反悔。”
    吉平皱眉想了一下,为什么他赢了???还要留在医院里传授毕生所学?!这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呢?!仿佛能留下来是华佗给的荣幸一样。仿佛只有他赢了,才有踏进这里的资格。
    只是他也无处可去,想来想去的这一生也没有悟性很好的儿子,也许……从流浪江湖开始起,这一条路可能就是注定的了。终究是不舍得这家学渊源没落啊。
    现在的吉平是很徨彷的,因为他这一生本事,没人可以传下去,他的确算是内门高手了,可是,太医世家,如华佗所说,的确都是敝帚自珍的,就是宁愿手里烂掉,也绝不会传给外人那种。
    不像华佗这种游医出身的,会到处收弟子,只要挑到有天份的就愿意教。太医世家的家道就是只传族中子弟,绝不外传的,因为他们世代都是士族豪门,终生为贵族阶层服务的。他的被逐出,其实也是汉室衰落的副作用。汉室名存实亡了,连带着他们这些一个个的士族,也开始落败了,吉氏一族,只是其中的一个影子而已,世代变幻,多少家族飞灰烟灭,多少看不见的士族沦为平民,绝学无继。吉氏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若是以前,吉平是绝不愿意破坏这个家族规矩的,他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只是,这经历荆州以来,尝到了流浪的滋味,看到了诸侯世家的渐渐没落,再坚持以前的家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只能像很多敝帚自珍不肯外传的人家一样,带着绝学,遗憾的进入棺材吗?!
    其实带着这些进棺材,也算完成了祖宗的遗训,没有外传,并且维护了一族的尊严和骄傲。
    可是吉平不想这样做,不知不觉所经历的一路的困苦,已经让他的心境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不是不知道华佗话里有坑,可是,他只能答应,也不得不答应。因为,这将是他进入徐州吕氏集团唯一的入场券,若他还坚持着以往的那一套,华佗这个怪才,便绝不愿意让他这样的人来对着干。医门之中,其实也是相轻的。能合得来,就得学会低头,而华佗虽然处处自贬,其实,就是在向他表达着进入这里的门槛。
    吉平没怎么犹豫,顿了一下,道:“好!”
    众学生们当真是一脸的同情的看着吉平。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咋说呢,感觉这个人还是比较传统的医士啊,不懂华佗老儿的无耻。听听他说的这赌约?!这根本就是不公平的赌约,不对等的赌约好吗?!
    输了就要入华佗门下当弟子,与他们一个水平位了,以后还要受老头的气。
    赢了,却得留下来传道授业,只有赢了,才能在这医院里当老师?!
    然而他们心里却是同情又古怪的瞅了一眼吉平,这人,竟然还答应了???
    这真的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样的条件怎么就能答应呢?!
    他们想不通。
    毕竟,医者世家的医士,在这些学生们心中还是很高大上的存在的,是他们可能毕生也未必能攀到的高度,这种仰视是这个时代里普遍存在而无法消弥的东西,这种,就叫门第之别。
    华佗想了想,道:“那便先安顿住下来吧,比试的事情,为了公平起见,还是要找两个类似的病症来辩别分别对症,此事不急。”
    吉平也不在乎华佗是什么态度,点了点头。
    华佗本来就是怪老头,这种怪老头你指望他能特别的知礼,以礼相待的扫榻相迎,那根本就不存在。他也不是故意轻慢,他就是这种痴人,就是不乐意在钻研医术以外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的时间。
    搞学术的都是这德性。
    华佗找了两个学生来帮吉平找住处,自己又掉头回去看他的研究了。
    吉平也不生气,先去安顿。
    学生们有点讶异的道:“师父,这般待他,是不是有点无礼?!”
    华佗白了他们一眼道:“这样有本事的人就得激,你们以为好言好劝,好礼相待,他就能服这里而留下来了?!只有激他,才会真正心甘情愿的留下来教你们……就算是医术,也得集百家之长,方可有更大的成就,吉平的医术是绝对的高士。我可对他无礼,而你们,须得尊敬,只有乖乖的,才能学到更多的本事?!懂否?!师父领进门,功夫在自身,将来你们有多高的成就,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是自成一家,自成一派,还是开新创派,全在你们自己!医者所能安身立命者,非位也,而是术也。若无潜心钻研医术之心,还是趁早离开这个医院的好!”
    学生们一缩脑壳,头皮开始发麻了,忙道:“师父,学生记住了!”
    “气一气他,方好行事!以后方能摆布他。”华佗嘿嘿一笑,骗一个人来打工带学生不容易啊。要让人家心甘情愿的留下来,若是以礼相待,这样有本事的人,都是高傲的,你越对他客气,人家也许反而越会不将你放在眼中!
    华佗这个年纪来说,其实早就看开了,他现在虽然带学生很烦,但是很开心,主要是有医学可以精进。他这样的人,都活成精了,哪里真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礼遇法度,只是有些不耐烦罢了。这样活明白的人,早就不会将什么输赢成败放在眼里了。
    如他自己所说,学医术不是为了与人斗气,争名位的,是为了救人,自练技术的。更多的时候,其实医学是自己与自己,自己与疾病的较劲,甚至是与死神的较劲,而不是与其它医者。
    所以这样看得开的人,反而特别通透。
    他之所以这样激吉平,是知道吉平这样的人,未必活的通透。
    这样从汉室被狼狈逐出的人,天然的还是那京城士族的思维方式,就是一直高高在上,不愿意降下来,也没人愿意接他们下来,他就得想办法要么自己跳下来,要么被人激下来。
    不然这样高高端着,谁又愿意天天捧着他呢?!
    华佗想的很清楚,他要是乐意钻研学术,愿意授与学生,治病救人,留下来正好了,可以帮忙。
    要是不乐意,早走早好。他可懒得伺候。
    对于徐州留人的一些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华佗以为,一个人要是看不上这里的一切,见习惯了京城的富贵,瞧不上这里的一切未知的,一切视为粗鄙,你就是嘴皮磨破了要留人也未必能留得下来。人家还瞧你特别滑稽,这么破地,还想留人。
    所以弄的大家都不高兴,何苦来哉呢,是不是?!
    所以华佗很明了,想留下来学点不一样的医术,自动留就行,少说那废话,不想学,想敝帚自珍的当自家的家学如宝一样,还是早早的滚吧。此处没有别的医者,有他华佗带出来的学生也足够了。
    不是他自负,在医杂症和外科方面,善于内症的吉平也未必有他高明。
    谁还没有一些绝学本事了是不是?!
    大家要是有缘能交流一下更好,若是不能,就相互翻个白眼,像那文人相轻一样,各自走开得了!
    两个学生带着吉平到了一个侧院,道:“此处小了些,委屈吉先生了,万勿以为怠慢,而是此处实在是再挪不开太多了。”
    学生们现在还睡在通铺呢,能挪个小院子两间给吉平住,算是善待了。
    吉平点点头,这与荆州给他的待遇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他都离开汉室了,住在哪儿也不重要,他若只以此为重,随便找个势大的诸侯依附,哪里就没有锦衣玉食呢?!
    他道了声多谢,两个学生这才退出去了。对他还是有点说不出的尊敬的。
    小将道:“先生既然安顿下来,末将也得回去了。”说罢便要告辞。
    吉平忙送出院外来,小将道:“华神医虽然不怎么好相处,然而,却不会故意难为人,先生若是有些不适应,还请不要与医痴计较,还请多多海涵了……”
    吉平道:“他华佗在徐州就这么横行霸道?!军中也有听闻不曾?!”
    “倒也不算横行霸道,”小将犹豫了一下,小声的道:“……徐州时,便是司马军师寻他看疾,也是要受气的,陈太守陈元龙也如是……这两位,在徐州时,一向都不怎么肯服软的性情,到了这一位手中,都是老老实实的,吉先生是有所不知,向这医院的学生一打听,就知道华神医的逸事了,这一位,真的不是一般人!本事大,脾气也大!不过也不怪他,他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便是再厉害的人,到了医者的手中,也是那待宰的猪羊似的……哪一个不怕这一位?!”
    吉平表情复杂,也没多说什么,小将便告辞带着人走了。
    在徐州,一个医者的地位就这么高吗?!
    能随意得罪那些大权在握的人?!谁给他的胆!
    吉平虽以为医士虽然很风光,可是也得看与谁比。医世家也是高门,可是,若是与真正掌权人物相比,也不过是蝼蚁,一捏就死了。
    而徐州,竟如此重视医术。
    他的历生教养,与所学所知的骄傲,让他产生了一种割裂的感觉。自傲于本事,觉得医者有此待遇是应该,可是被缚于礼教教养,觉得这几乎是本末倒置的行为!
    吉平头有点疼,回小院把包袱整理了一下,收拾了一下形容。这一路来有人护送,虽疲累,倒也算不上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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