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肖凉将白虎帮端了之后,回到船上。
    李晋拿过来一碗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用刀划开手指肚,将血滴在酒里,他说:“大当家,这是我欠你的。”
    肖凉什么也没说,也照做了。
    谁知两人都喝完这碗血酒后,李晋竟然和肖凉论起了辈分:“把兄弟都是按年纪排位。我丙申年的。我猜你肯定比我小,戊戌年的吧?那你要叫我哥哥喽。”
    “要按这么说,我也是你哥。叫声哥哥来听听?”陈焕生摸摸他后脑勺说。
    “去你的!”李晋伸手拍他。
    ……
    在十月的尾巴上,汉阳下了一场雨。晴后,江滩和江面上晓雾茫茫,清亮悠远的箫声在两岸之间回荡着。
    秋末冬初的微风直往脖子里钻,李晋和林隽生起了个小炉子,在甲板上热酒,顺便侃大山。
    “别扯了!”陈焕生隔着船招呼李晋,“大当家有话问你!”
    “好咧!”李晋搁下酒杯,屁颠屁颠地就往肖凉的船上走。
    到了之后,李晋站在舱门边,姿态恭敬:“大当家的,你找我什么事?”如今,他再不会叫肖凉“小大当家”了。
    “听说你在江家当过差?”肖凉问他。
    李晋稍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挺久以前了,那时候我刚来汉口,在江府负责买菜。”
    “江家都有什么人?”яōǔяōǔωǔ.⒳⒴⒵(rourouwu.xyz)
    看得出来,大当家似乎对这个江家有很大的兴趣,李晋便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我在的时候,他们家老爷还没死。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生的大少爷就是现在的那个……督军江如海。小老婆生了一对龙凤胎,但我都没见过,听说他们当时在国外上学。”
    肖凉又问:“这吹箫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李晋这才注意到箫声:“这个调……好像还是那个人,她常吹这曲子。”
    “是江家的人?”
    “差不离。大哥在的那时候,咱们帮就经常停在这里。这箫声我听过好多次了。那个人坐的船上有面旗子上写了个‘江’字。有一次,我还很清楚地看到过她……”
    “他长什么样?”肖凉追问。
    “是个长头发的女人……美人。”
    听到这话,李晋感到肖凉好像松了一口气。
    走出舱外,他看到陈焕生,就把心中疑惑跟他一说:“大当家为么要问这个?”
    陈焕生抬起下巴,向着鹦鹉洲上的一个身影。
    “那不是方……妹妹么?”
    只见方子初身着烟蓝色衣裙,正往船这边走着,手里来回把玩着围巾边的流苏。
    陈焕生看着她说:“她对那个吹箫的人好像很感兴趣。”
    李晋道:“估计她是好奇那人到底长什么样。”他眼睛一转,“我终于明白大当家为什么那么紧张了,他以为那吹箫的是个美男子呢,一定是吃醋了,怕妹妹被人家勾引了!”
    “你戏听多了吧?”陈焕生忍不住出言怼他。
    “你是不是一天不呛我就浑身难受?上辈子咱俩一定住对门,我天天往你家门口泼脏水,这辈子你才对我这样!”李晋哼了一声就走了。
    今天肖凉要带着帮里的人乘船去蒲圻,只因前几日在饭桌上林隽提到曾到那里游玩过,描述着那里风光景色有多么好,方子初便听得动心了。蒲圻的赤壁是叁国时期的古战场,她一直都想去见识一下。
    从汉阳至蒲圻约么两叁百里,乘船若是顺风而行也至少要半天。
    一路上两岸尽是滩涂江崖和渔船村落,往前看,极目远阔、烟波浩淼。方子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胸襟酣畅。这样的景色不由让她想起清晨在鹦鹉洲听到的箫声。
    她一听便知和上次吹箫的是同一人,好奇心作祟,就去看了一下。
    隔着茫茫的雾,她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椅子上,长头发、身形窈窕,应该是个女子。
    那幅静谧的画面令人不忍打扰,她便没有继续上前。
    船行至一个关隘,两边的山崖似要狭路相逢,待行过此,江面陡然开阔。山崖下有一块巨石,一波江涛拍到上面,卷起雪浪千堆。
    一路上方子初都没有说话,肖凉就在她身后,看着她沉静如水的模样,仿佛内心世界不可打扰一般,但他偏想打扰。
    “想什么呢?”肖凉的声音低低地在方子初身后响起。
    方子初身体一激灵,反应过来后才道:“我想到了一首词。”
    “什么词?”
    “是苏东坡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倒是,叁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为了配这首词的风格,她的声音有一种特意为之的低沉,却又带着少女音色里的清澈。
    肖凉很喜欢这样的声音。他难得一见地笑着说:“什么苏东坡,我没听过。我就念过叁年书。但听起来很好。”
    一行人到了赤壁,在一块峭壁下的滩涂上,支起了锅灶。
    李晋拿出家私底藏的火锅底料,打算给大家做鱼头火锅。
    他还从鸡笼里掏出自己养了一段时日的一只公鸡。这只鸡平时经常听他嘞嘞,和他建立了那么一丝丝的革命友谊。要说杀掉,他还有点舍不得。
    但是今天伴着这么好的江景,他必须杀它助兴,做个土锅炖鸡,再加上喷香的花椒辣子,齐活!
    看到方子初独自一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林隽借机跟她攀谈。因为那晚没能保护她,他心里一直对此感到很愧疚。
    后来听她说,别人本来也没有保护自己的义务,凡事要靠自己,便对这个平时不言不语的小姑娘生出了几分好感。况且他们年纪也相仿,他还是很喜欢和她交往的。
    林隽问她:“听口音你是江苏人?”
    “也不算。我在上海出生的,小时候在江苏外祖母家呆过几年。”方子初也问他,“你也是江浙那边的人?”
    “宁波的。”
    “怪不得,能听出来。”
    “那我们还算半个老乡。”林隽抬头向方子初郝然一笑,露出额前刘海下一双明亮的眼和一口洁白的牙。
    方子初这才发现这个一向温懦的少年,有着一张十分清秀的脸。她对他的“攀亲”并没有反感,对这样一个来自同一个地域的伙伴,她心里只会感到亲切。
    不远处,肖凉在他们身后,从林隽在方子初身旁坐下,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两人逐渐聊得热络起来,他突然坐起来,走到他们身后,伸手拍了一下林隽的脑袋:“去杀鸡。”
    林隽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看到李晋手里正攥着鸡脖子,向自己笑着。
    他打出生,除了踩死过虫子,就没杀过什么东西,有不止一个人笑话他,说他能当江匪,且还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可大当家吩咐的事,他硬着头皮也要干了。林隽坐下来,学着李晋的动作,右脚踩住鸡脚,左手卡住双翅,把鸡摁在地上,右手抡起菜刀,却迟迟不敢下刀。
    李晋在一旁揶揄他:“你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跟着我们混?杀鸡和杀人一样,什么都别想。”
    听到这话,林隽又犹豫了几秒,心一横,一咬牙,往鸡脖子上狠狠剁了一刀。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但对于林隽来说,却成了他一生中难忘的一件事。从此,当他在以后的人生里面临生死抉择时,都会想起那时坐在山崖下杀鸡,那一瞬间的果断。
    李晋接过死鸡,放血剃毛:“这不就得了,刚才怕成那样。要我说以后你就应该打头阵,这把杀鸡,下把杀人。”
    林隽直摇头:“我不是杀人的料。”
    “谁天生是杀人的料?都是给逼出来的!”李晋把花椒大料往鸡膛子里塞,“这回你们可有口福喽,土锅炖鸡可是我老爹密不外传的方子。想当年,我老爹开的那大酒楼,在岳阳一条街上……”
    “又开始了。”陈焕生在他身后无奈道,“你要是能改改这吹牛的毛病,做饭能快很多。”
    “哟,”李晋看到他,“你不是有文化吗,我今天就考考你,来给我将来的大酒楼起个名字。”
    “一口香?”陈焕生随口应付他。
    “俗!”李晋撇嘴,“我让你听听我想的这个,‘洞庭春’,是不是比你那个雅多了?”
    “这名字比我那个还要烂大街,别说长沙、岳阳,就是在汉口,我可见过好几家叫这个的茶楼。”
    李晋目光向一旁独自安静的方子初瞟去:“我看妹妹之前买了好几摞书,肯定比这四眼有文化。要不你帮我起一个吧,要是个好名字,以后我的酒楼你进来顿顿免单!”
    方子初竟然认真地琢磨了一下,然后说:“满庭芳?”
    “啥?”李晋一下子没听清。
    方子初拿起脚边一根小木棍,在沙子上写下叁个字。李晋凑过去看,他稍微认得些简单的字,点点头说:“这字写得真好看。就它了!”
    看着地上的“满庭芳”,方子初不由黯然,她的外祖母给她母亲起名“赵芳庭”,取“满庭芳菲”之意。如果这个名字能用在李晋的酒楼上,也算母亲还活着。
    要开伙时,李晋拿出了一个中间有隔板的锅,他现在知道方子初不能吃辣,对这个小妹妹说:“看,给你和大当家准备的,鸳鸯锅。”说到鸳鸯两字,他还笑得一脸暧昧。
    然而,方子初是个小榆木脑袋,倒是肖凉听到,会心一笑。
    鸳鸯锅里,一半红汤,一半清汤。肖凉和方子初对坐着。
    李晋和陈焕生他们围着另外一个锅,他回头见肖凉喝着酒吃得满意,自豪地说:“大当家,这辣子够劲吧?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湘辣子!”
    方子初看男人们都吃得大汗淋漓,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她心里有点痒,偷偷夹起对面那半边红油锅里的一块鱼肉吃,结果被呛得直流泪咳嗽,但却莫名感到爽快。
    肖凉用勺子盛出了一丁点红汤,倒在对面的清汤锅里,正好刚刚符合方子初能承受的口味,她吃得很满足。
    此时,陈焕生发现帮里有个叫作霍五的弟兄没有出来吃饭,就私下里问和霍五同船交好的另一个弟兄。
    那人偷偷附在他耳边说:“霍五烟瘾犯了。昨晚就呵欠连天的,一晚上在我身边翻来覆去没睡着,说热得冒汗,早上起来在床上又盖着大被直喊冷。”
    陈焕生低喝:“我不是叫你们把大烟戒了吗?大当家定的规矩你们也敢惹?”
    “我是戒了,可是霍五不信邪啊。前几天咱们端了白虎帮之后,他手里分到点钱,就去汉口的烟馆,结果迷上了一种比大烟还要命的药,我听他说叫‘欢喜丸’。一开始他一天就吃一粒,到后来一天要吃上好几粒,昨天就给吃得一粒不剩。”
    “唉……”听到这里,陈焕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人接着压低声音,带着恳求说:“二当家,您也不想看到他死吧?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弟兄!求您帮着瞒瞒吧。”
    陈焕生说:“你们在船舱里尽量别出动静。”
    然而,几米远外,肖凉冷眼看到了这一切。
    晚上将近半夜,青龙帮一众人才回到了汉阳江边。
    就在大家都要睡下时,某处船舱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
    陈焕生忙从床上爬起来去看,一进船舱,霍五正在地上打着滚,舱里充斥着甜腻的臭气:“快、快……我要去烟馆!去他娘的大当家!去他娘的帮规!我要吃……欢喜丸,快给我……”
    这声音当然也引来了肖凉,他看到已经不成样子的霍五:“带过去。”
    霍五被其他两个同屋的人架着,来到了头船上。但他神志如此不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通过他人转述。
    他张牙舞爪,在地上抽搐着,看到面前的肖凉,双眼暴突,忽然一下子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打。
    肖凉瞬间从腰侧抽出刀,向他左肩砍去。
    霍五疼得大叫一声,凄厉地响彻黑夜。
    “疼吗?”肖凉问他,眼中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情绪,那是一种明显的嫌恶与恨意,“比抽不到大烟还疼?”
    霍五直着眼睛,连连点头,不过几日,一个大男人已经形销骨立,双眼下面是深深的乌青,眼眶也凹陷下去,像一个被妖怪榨干精血的干尸。
    在肖凉眼前,霍五的身影逐渐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重合,那个人给了他来到这个人世的机会,却也给他的童年带来了一生无法磨灭的伤痛。
    那个人总是窝在榻上,在阴暗的角落里招呼他:“老叁,来给我烧烟!”
    当时的肖凉偶尔忍不住劝他一句:“别抽了。”
    他就立刻变得面目狰狞,举起烟枪,往肖凉身上抽。黄铜制的烟枪头砸在年幼的他单薄脆弱的肩胛骨上,钻心一般的痛。
    “知道疼了吧小子,你老子我不抽,比你现在还要痛,难受得要死!”隔了一会儿,他又骂道,“你个丧门星!我肖大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种?快过来给老子烧烟!”
    ……
    一直沉没在脑海深处的画面,似碎裂的玻璃,一片接一片向他割来。
    肖凉一口气往霍五身上连扎数刀,嘴里却只重复着一句话:“抽不到大烟比这个还痛吗?嗯?”
    霍五一开始还疼得哇哇大叫,声音尖厉,后面也不叫了,眼仁一动不动,只留一口气,躺在原地。
    陈焕生看到这样的场面,身体阵阵发寒,在肖凉身后低声劝道:“给他个痛快吧!”
    霍五嘴里仍吐着那几个字:“给我一口……”
    肖凉举刀刺向他的心口,了结了他苟延残喘着的生命,接着一抬头,额前碎发随之撩起,露出一双发红的眼。
    陈焕生从没见过这样的肖凉,以前见他杀人都是冷静的,就像一个拿着雕刻刀的工匠,给人以最致命的一击。可今夜这一幕,却好似野兽单纯地发泄一般。
    方子初被一连串凄厉的叫喊吵醒,等她出来想看个明白时,霍五的尸体正被抬出来。
    看着骨瘦如柴的霍五睁着一双马上要爆出来的眼睛,身上一道道凌乱的刀痕里鲜血还在往出涌,她心中不免大骇,偷偷去瞄舱内的肖凉。
    他手里还握着刀,正微微喘着气,见到她来了,眼神从混沌变得清明,冷声道:“回去睡觉。”
    是夜,方子初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身上就是一阵阵发冷。
    她早知他是阎罗本性,可他不时流露出的温柔会让她将此遗忘。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会不会在将来的某日也会对我露出这样的面目?”
    于是,一夜难眠。
    ————
    同一个晚上,一样惴惴不安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全知堂的堂主白瑞麟。
    肖凉最近在汉阳一片江面上活动的痕迹,他已通过自己的情报网对此一清二楚。
    之前在何五爷被干掉后,他又派了堂内排名比较靠前的两名高手,但都没有了消息。为了不再损兵折将,他没再有过动作。
    可堂规就在那里,做不到就成了全知堂的笑话,也成了他白瑞麟的笑话。于是他最近又想出了个计划:派出几名各自擅长不同路数的高手同时围剿肖凉。
    他把这个计划和打算派出的杀手名单写在一张纸上,寄给了上面。
    全知堂历来都是通过信鸽单线联系,每个杀手入堂都需要堂内有声望的“老人”推荐。如无意外,他们和堂主的初见也将会是最后一面,之后被委派任务,都是通过信件联系。
    但白瑞麟并不是全知堂真正的老大。
    全知堂在叁年前曾换过老大,但他没有见过。他只知道曾经的老大将全知堂的人手全盘托付给了这个新上峰,信件上的字体也由遒劲的行书变为了清秀的瘦金体。
    他刚刚收到来信,只见上面写着:“暂时不要动肖凉。”
    白瑞麟满腹疑云,却只得照做。临至睡前,他越思虑越觉得,如今的这个老大,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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