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都柜坊的后仓厢房里,几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暖锅前。
    桌子够大,李奏让阿凛、阿冽、阿慕三个也入了席,很多年以后,有人回想起来,这是他们吃得最舒心畅快的一餐,也是这些人唯一一次,君臣尽欢。
    十月里的庆成节,宫里银杏树的叶子才刚开始变黄,太和殿空荡荡的殿前广场,今日摆上了一排排的矮桌。
    太和殿正殿里坐的是圣上、太后、皇亲国戚,殿外坐的是正五品以上的大臣。
    大殿门口设置成了歌舞台,两旁乐工各有二十四人,舞者多达六十人。大家入场的时候,新编排的长寿乐,就已经在殿外奏响。
    嫔妃、公主和贵女们的宴席设在偏殿,她们看不到歌舞,只能听到乐曲。但无需歌舞助兴,偏殿内衣香鬓影、环珮玎珰,自有一番风情。
    乞巧节大家曾聚过,比现在人还多,这些贵女们虽然已经落座,仍找到熟识的人窃窃私语,像是几辈子没见面了那般。
    苏洛泱独自坐在柱子边的一张台子旁,这里远离太妃、长公主们。
    从进殿开始,她的心里就有一丝不为人知的感慨:
    大明宫太和殿,这是文宗二十六岁以后,被宦官软禁致死的地方,如今却在此歌舞升平,庆祝他二十二岁诞辰。
    “这位小娘子看着眼生,不知是哪个府里来的?”
    坐在洛泱旁边的,一位高髻上插了很大朵绢花的小娘子问道。看她应该比和自己年龄相当,洛泱欠身笑笑:
    “我姓苏,是刚从洛阳来的,所以并未识得。”
    “姓苏?洛阳我只认得李留守的孙女李娘子,不知妹妹可知?”
    那小娘子扇了扇手里的团扇,扇子上似乎熏了香,浓浓的麝香味扑鼻而来,差点让洛泱喘不过气。
    “李兰枝啊,她是我女学同窗。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我叫贾文玉,京兆尹贾束是我祖君。”那小娘子用扇子掩着嘴,“吃吃”的笑起来:“原来李兰枝也上过学,上次我们比赛写‘咏月’诗,她可没说。”
    旁边一位贵女笑道:“乞巧节洛阳上女学的,可被我们压得死死的,一个也没比过我们,李兰枝怎么敢站出来?”
    旁边的女子都嘻嘻笑起来:“苏娘子,你算是逃过了,在别提上女学吧。”
    虽然洛泱穿越之后,一天课也没上过,不过她倒认为,东都保留着女学没什么不好,她故意问道:
    “你们不上女学,难道与兄弟们一块念书?”
    旁边女子都被问傻了,没想到,苏洛泱是个不怕死的。
    “我在家里自有母亲教我女则女训,读诗写诗也是可以的,干嘛要和兄弟们一块念书?难道,你上了女学,就比我们高明的多?”
    贾文玉有些不高兴,声音就有点尖,连太妃们也侧身问旁边的公主,可坐前面的几个人却都不认识贾娘子身边那位。
    杨太妃突然想起一个人,忙招手叫了女官过去,附耳一问,果然是李明珠的小女儿苏洛泱。
    洛泱不知道,乞巧节的时候,因为圣上出了个“咏月”的诗题,正殿男子在写,偏殿的女子也在写。
    可洛阳的几位写得都不怎么好,就已经被长安贵女嘲笑一番,所以李兰枝提都不敢提自己上过女学。
    现在歪打正着,洛泱又提起了这个话题,怎能不让她们幸灾乐祸的嘲讽。
    后世人只记得盛唐时女子地位提升,却不知李奏父亲让人写了女论语、女孝经让女子学习遵循,这两本书各有一句话让洛泱印象深刻:
    那就是“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和“罪莫大于妒忌”。
    也就是这个时候,长安的女学都关了,贵女们回到足不出户的时代。
    既然她们不上学,当然要说不上学的好,贾文玉本就想出风头,见大家看着她们,便指着不远处的明德寺道:
    “既然苏小娘子认为自己上过女学,比我们都强,那......我们比试比试,就咏眼前的这座明德寺,做为庆成节送给圣上的贺礼如何?”
    呸!真是个马屁精!
    明德寺本叫“唱德寺”,那些大臣们为了表现对当今圣上的褒扬,上疏奏请改为“明德寺”,现在要“咏明德寺”,不就是暗暗拍圣上的马屁吗?
    “这个提议好,”金堂长公主推推身边的张太妃,笑道:“母亲,您就给她们做个判官,也好到皇兄面前讨赏去。”
    张太妃点点头说:“明德寺就是圣上明德,女子含蓄,这个题目果然好。那位是哪府来的小娘子?”
    “回太妃的话,我阿爹是同州防御使苏知远。”洛泱站起来给两位太妃行礼。
    “原来是李明珠的女儿。你第一次进宫,莫要被她们唬住,不过是一首诗罢了。”张太妃安慰她道。
    洛泱淡淡一笑:“多谢太妃,不过小女建议写两首,省得事后有人说发挥失常。”
    两位太妃都笑了起来,杨太妃笑道:“就依了她。”
    宫女们连忙捧来笔墨纸砚,铺在苏洛泱和贾文玉面前。
    贾文玉早就想好了,她陪母亲去过寺庙,那些寺庙的墙上,经常留有文人墨客题的诗,反正苏娘子刚到长安,默写两首,她必不知。
    于是提笔就写:
    咏明德寺(一)
    鸣钟香鼎绕红尘,朝拜谁来觉了因。
    出入庙堂知德信,头顶青天奉诸神。
    咏明德寺(二)
    避世不须觅深山,处处寺庙有神明。
    佛祖如有济世意,信女甘愿宿佛堂。
    贾文玉写完,自己读了一遍,觉得还不错,得意洋洋的去看苏洛泱,只见她写了一首就把笔放下。
    她心中暗自庆幸,这大半年来,李奏得住机会就让自己练毛笔字。写这样的大字,她已经不用羽毛笔了:
    咏明德寺
    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
    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
    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海日晴。
    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鸿轻。
    “怎么,写了一首写不出来了?”贾文玉没想到,自己写的是绝句,她居然写了一首八言律诗。
    “我写完了,两首。”
    “你当我们都是瞎的?难道你想把一首律诗拆成两首?”贾文玉一说,大家都笑起来:既然你只会写八句,刚才干嘛不拆开写?真是太笨了。
    洛泱懒得跟这些人说,将手里的诗稿,交给了过来收稿的宫女。
    宫女将她们两人的诗稿递给两位太妃,她们也愣住了:
    不说诗写得好坏,说好写两首,为何她自己只写一首?
    “你们在玩什么?”
    原来是正殿的仪式结束,大家都到太和殿外的毬场上去打马球、蹴鞠去了,圣上听到偏殿里的笑声,带着正殿里的人走了过来。
    洛泱回头,一眼就看见,走在人群后、坐在轮椅上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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