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忙碌到夜半三更,方才得以归还宅邸的狄怀英而言;他刚刚经历一个多事的白日。先是下朝的张堂老/大纳言的行仗,遭到弓箭攒射以为谋刺;却没能够抓住凶徒,只找到被折断废弃的弓。
    然后是刑部有人奉命在东市口处刑囚徒,却冷不防被人当街给劫走了一名死囚;当场派人大索东市及其周边城坊,然而各种偷鸡摸狗之辈逮住不少,却没能抓到那名死囚,连同那些同伙的一根毛;
    然后,当尚书省派人调阅这名死囚相关,却发现其相应的档籍不全;除了定罪由头的口供、旁证外,作为人犯的名籍生平,却是缺失了一大块;只知曾是军中跳荡之士,却在探亲时杀了岳家满门。
    紧接着,这名本以为潜逃在外,会想办法混出城去的死囚;居然重新现身在一辆外出巡阅东市,将要返回东宫的车底下;虽然被车上贵人的护卫给惊走;但依旧还被他当街逃脱了金吾巡兵的追捕。
    因此,自知兹事体大、难逃其咎的京兆府少尹,直接以突发急病为由,就此躺平不理事了;还是那位张侍中籍此点名,让主持东宫詹事府对外事务的狄怀英,就此带对入驻京兆府以为维系住局面。
    虽然,这种做法看起来与常理不合;但至少这件事情从官面上,已经牵扯到了东宫的安危;也让狄怀英有了介入其中,代表东宫过问事态的资格;再加上之前太子监国时就分派东宫卫士参与巡城。
    因此,狄怀英以詹事府右丞的身份,同样可以驱使和调用这部分力量;再加上得到了身为当事人的张大纳言,以及另一位政事堂值守宰相的萧大学士背书,狄怀英居然暂时得以掌握了京兆府内外。
    当然了,这只是暂时性的权宜之计;如果他接下来的几天里,不能在这一堆烂事中,取得有效的突破和成果;那也不过是让原本就听任后续处置的京兆府少尹,多出了一个分担干系的倒霉蛋而已。
    要知道,他原本当任的北都/太原府/并州都督府法曹,才不过从七品下的外官;而成为了东宫詹事府右丞之后,一跃成为正六品下的京官;现在又以东宫属官身份,暂代从四品下的京兆少尹职分。
    这是他前半辈子想都未曾想过的事情;因此,他虽然是被从权之下的临危受命,但自然也有一番欲以作为的心气和想法的;或者说,想在那些按部就班的官府成规之外,取得一些出人意料的成果。
    因此,他入驻京兆府署所在西市边的光德坊,并坐镇其中听取来长安、万年两县的消息汇集,并将大量散布在城内的各色人手,支使的团团转,布下了天罗地网以待,从白日里一只忙碌到了深夜。
    如此一番连轴转下来,就算是他还当身强力壮的盛年;也是略有些吃不消了。因此,当他暂时起身更衣,并短暂的洗漱归来之后;在公案上已经被摆好了,连夜值守的京兆署衙内送来的滚热汤食。
    却是加了许多重口调味的荤汤孛托(揪面片),宛若沉浮小鱼一般的半透明,漂浮在鸡油和蒜蓉、葵菜煮成的澄绿汤羹上,让人一看就十分的提神醒脑;在白瓷汤钵边,还有焦黄酥脆的一叠贴饼。
    然而,狄怀英的表情却是微微一凛;因为一贯注重细节的他察觉到,白瓷汤钵上保温的盖子已被掀开;而刚出烘炉不久,还散发着余温的贴饼,也明显缺少了好几片。显然是被悄无声息的偷吃了。
    但他也并未当场声张和叫喝。因为,此刻守候在内外都是他的自己人,不是在并州法曹参军任上,带过来的一些部旧,就是来自东宫内率府听效的防阖/傔从,相互检视之下断不至于轻疏散漫如斯。
    “好问,今夜是你当值么?”下一刻,狄怀英不动声色的对外喊了一声:“可有其他人进来过。”随后,官厅外响起甲摇曳和摩擦的细碎声,及防阖队头元好问的回复:“除卑下外,不曾有人。”
    随后,狄怀英就看见了堆放的公文之间,不经意多出来的一枚小小玉牌,只比拇指略大却精工雕琢成,鹿衔草的缕空纹饰;上面还有几个蝇头楷。也让他瞬间想起太子李弘启程东都前的私下嘱咐。
    那位文弱多病的东宫之主对,也对着他出示了几乎与之一摸一样,却纹饰相反的玉牌;并郑重其事的专门交代。若有一日这枚玉牌现身,都代表须得他尽心竭力配合行事的,重要事宜和关键所在;
    而在这枚玉牌的下方,还压着一张很容易被忽略的小纸笺。用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歪扭笔触;书写着“东市内,市署东南,凶肆(丧葬品)行左三竖街西门头,三百步外木工巷内,披甲持聚……”
    片刻之后,在被不断传达奔走的号令声声,所惊动起来的京兆署内,一支衣甲鲜明、炬火持杖的队伍轰然集结起来;又簇拥着身披大氅头戴鹘冠的狄怀英,像是撕裂黑暗的烈风一般策马飞驰而出。
    然后,又在穿过清冷空寂的城坊大街同时,将沿途所遭遇的巡兵和马队,给陆续汇聚起来;化作了城内数道分头进击的长长火龙。又在江畋的一路追逐和注视之下,最终从数个不同方向包围东市。
    在与被惊起警戒的守门卫士和武侯们,短促的交涉之后;大多数将士却是当场偃旗息鼓,扑灭了手中的火把、禳炬等物;只剩下前头引路的更夫手中提灯;像是一点点游曳的萤火潜入到东市之中。
    唯有在偶然的月色投下云层之际,才能看到那些贴着墙根和檐下,缓步行进的成丛军卒和卫士们,用披风遮挡起来的些许甲叶反光。就像是在黑暗的水面下,成群游曳穿梭向前的一尾尾河鱼鳞光;
    然而半响之后,在被各种灯火和燃具照得通明的内巷木料堆场中,抄手后背的狄怀英,也脸色肃然的踏入敞开仓房内;扑面而来就是新鲜已然的血腥味,还有人当场呕吐和排泄物混杂的浓重气息。
    身为并州的法曹参军出身,他也没少见过各种血粼粼的凶案现场,乃至被野兽撕咬、吞噬的残骸和千奇百怪的尸体;但还是不免被眼前的惨烈场景,被略微震惊了片刻;几乎无所不在的血水碎肉。
    以一种离奇的角度和姿态,喷溅在各种工料、架台,周围的墙壁和天顶、梁柱上,冷不防还能看见一截被粗暴撕裂的肢体,外露在斗拱和间架的阴影外;因此,行走在其中要小心来自头顶的洗礼。
    其中绝大多数,都要现场的军士小心的攀爬上去,短刀和匕首齐用之下,颇费一番功夫才能将其清理下来,并拼凑出生前人型;但除去这些死状凄惨的尸骸,深入搜查的军士也发现了若干的活口。
    只是,他们都像是收到突然重击,而鼻青脸肿的当场昏迷不醒至今;并且为了防止醒来逃走,就连手脚的筋腱都被割断了,而在地上流了好几大摊凝固发黑的血迹;奄奄一息的似乎没剩几口气了。
    而后,唯一一名保持完好的幸存者,也被架到了狄怀英的面前;却是一名浑身只剩小衣,裹着破烂帐子的女子;只见她披头散发,手脚皆沾满了污秽尘泥和血垢,两眼无神的痴呆状,喃喃自语道:
    “是……地府……地府……阎魔使者,前来来索命了!”“那些人……肆意妄为,多行犯忌,这就遭到了阴曹的报应;”说到这里,她再度挣扎哭喊和惊呼乱叫起来:“阴主、阎君。饶了贱妾!”
    虽然她只是毫无意义的对着虚空,涕泪满面的哭喊求饶着;但是却让在场的大多数军士,都生出了一种背后微凉或是头皮发麻的瘆人错觉。就好像有什么可怖事物,在暗中徘徊着巡梭着他们一般。
    狄怀英不由重重皱眉,他虽然身为法曹堪称见多识广,亦是一位饱读典籍的明经科举士;从来就不怎么笃信鬼神之说。却也不好呵斥或质责这些,明显受到中元节气氛感染,不免暗疑生鬼的士卒。
    “继续清理和搜寻当场,把人弄出去好生监押起来,后续再做论处。”随即他沉声吩咐道:“务必要看守好这唯一的活证;日后本官上请堂老,若有所得,自当少不了相应犒劳和叙功……”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军士和差役们,也顿时脸色缓和与好看了许多;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仓房的各个隐匿处,抄出来至少十几副的甲胄和配套兵器,再加上这些尸体上穿戴的皮甲护具……
    按照大唐的法度,除了朝廷世系的将门和府兵之外,对于民间则是:禁甲不禁兵、禁长不禁短,禁弩不禁弓的三原则。因为刀剑是防身器械,弓箭是打猎工具,但禁止拥有长兵器,弩弓和甲胄……
    因此根据永徽律,私藏“甲一领及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而非法藏甲十副以上,基本形同反乱,可以列入谋逆的大罪。这对于经手的将吏而言,也是一场潜在的功劳和资历。
    然而,就在狄怀英想要顺势开口,说些什么鼓舞士气的话语;突然远处就炸响了刺耳的敲锣示警和叫喊声,然后又变成了争斗厮杀的短促喧闹声。却是在东市内的别处地方,也发生了意外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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