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苏氏张了张嘴,有的话没说出口。
    “就我们两人,算悄悄话。”叶文初望着她,虽比董苏氏年纪小,可倒像个姐姐。
    她柔声道,“比起破案,我更好奇你和董邱氏为什么杀人。”
    “就在这说,没事的。”
    董苏氏点了点头。
    “大伯母为什么杀人我不知道。”董苏氏目光闪烁了一下,避重就轻,“我、我说我行吗?”
    叶文初不着急也不强迫她。
    “我恨我婆母。八角姑娘看到了,她嫌我不能生养,可以随时随地羞辱我,她还会随时随地打我。”
    “我家的事情都是我在做,她和我夫君都不做事。”
    “我娘家没有人了,我爹娘去的早,我吃百家饭长大的。”董苏氏道,“我、我知道我能生育。”
    叶文初眉头拧住:“你说什么?”
    “我知道我能生,四小姐。”董苏氏说完,冲着叶文初露出一抹笑容,羞赧又苦涩,“我一个人,吃着百家饭,瘦小的风一吹就倒。”
    “当时我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但……但好在那孩子没有来这个世上。”
    董苏氏又笑了:“四小姐,我不想生孩子。无论男女我都不想生,我不想他们来到这世上受罪。”
    尽管猜到了一些,但董苏氏说的话,还是让叶文初惊讶和心疼了。
    “是,那孩子很幸运。”她道。
    一个颠沛流离被人欺负年幼的母亲,生的孩子只有无尽的凄苦等着他们。
    “我婆母去说亲,找我的大伯,没花什么钱。她知道我娘家没有人,所以随便欺负我。但好在她不知道我曾经被人……”
    “四小姐年纪小,不该听我这些龌蹉的过去,”董苏氏顿了顿往后说,“不能生的是我夫君,但他们没有人信,我懒得说。”
    “但、但我婆母太过分了。她、说要给我夫君买个女人回来。我们那么穷,怎么还能添一张嘴?”
    “我养不活这么多人。”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大伯母。大伯母说她帮我一起杀了我婆母。”
    “我们商量过了。大伯母那天,将我婆母带去娘娘庙里,给我婆母喝了蒙汗药的茶。”
    “她将人勒死后,将我婆母藏在稻草堆里。您看到的稻草灰,不是田里拿的稻草烧的,而是娘娘庙里原来堆着的。”
    “本来事情很顺利,但我四姑姐回来了。我不得不带着她一起来找,好在她没有发现,被我支去了别的地方。”
    “当天夜里,我和大伯母后半夜来到这里,处理了婆母的尸体。大伯母手法很娴熟,加上我会泥塑,我们用了两个晚上就办成了。”
    “大伯母想一个人承担,所以她畏罪自杀了。她其实当天晚上想过找您自首。”
    “但……但她觉得您太聪明了,有的事说多错多,于是就一言不发去上吊了。”
    董苏氏说的非常平静,她甚至连最初的情感触动都平复了。
    “为什么要泥塑你婆婆做送子娘娘?”叶文初问道,“是讽刺她那么想要孙子?”
    董苏氏点头。
    大伯母本来想要像以前那样处理尸体。
    但她不想,她就想要羞辱她婆母,她自己生了四个女儿天天被打,最后生了个废物,却还洋洋得意来逼她生。
    她就不生,她不想带任何一个孩子来这个世上受苦。
    她不配!
    “四小姐,”董苏氏朝屋里看了一眼,“我能不能求您,如果我坐牢,不要搜我的身?”
    “要带着砒霜自杀吗?”叶文初问她。
    董苏氏垂着头没有说话。
    “人要熬着,或许,你熬过一两年,又有转机了呢?”叶文初平静地道。
    董邱氏的主犯,董苏氏是从犯,按道理主从同罪,但鲁志杰的判词可以向着她一些,偏一些人情味,判个斩监侯不是不可以。
    一旦是斩监侯,熬过几年或许就有大赦的机会。
    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那、那我听四小姐的。”董苏氏垂着眼帘,道,“四小姐这就带我回去吧,这蚊子多,最喜欢欺生人了。”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迫不及待要跟着她去衙门了,催着叶文初走了。
    叶文初坐着没有动,董苏氏突然站起来,道,“二伯,三伯,您二位还没休息啊。”
    董长更颔首,指挥她:“端椅子来。”
    董苏氏端了椅子来,两个人坐下来,盯着叶文初。
    “四小姐得到了您想要知道的答案了吗?”董长更问道。
    叶文初颔首:“知道了一些,还有一些不知道。正要去请教两位。”
    董苏氏说的话真假掺半,叶文初知道。
    “四小姐,二伯和三伯不知道,您先带我去衙门吧。”董苏氏说着,冲着董长更两人跪下来,“四小姐发现了是我和大伯母合伙杀的我婆母,我、我都招认了。”
    董长更和董长树非常惊讶。
    “真是小看叶四小姐了,我们当你娇滴滴什么都不会,可查案的时候,滴水不漏。”董长更道。
    “像你这么聪明的小姑娘,我们也是头一次开眼界。”
    他们这话说的真心实意,本来没瞧得起,现在案子都梳理出来,他们全村都很惊讶。
    “要不是四小姐,我家两兄弟要一辈子死的不明不白了。”
    “不客气。”叶文初道,“您二位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我还有疑问没有弄清楚。”
    “哦?四小姐请说。”
    “董邱氏为什么杀自己的夫君,还杀自己的两个儿子?”叶文初问他们。
    董苏氏按住了叶文初的胳膊,打断她的话:“四小姐,我们先去衙门吧。”
    “我在请教二位问题,走了不合适。”叶文初看着董长更兄弟,等他们说话。
    董长更眼睛眯了眯,随即回道:“是打人啊,不是讨论吗?我大哥和两个侄儿确实有点浑,她有气在心对儿子都绝望了,所以不想留了。”
    “就这?”叶文初问他。
    “不然呢,四小姐有不同的看法?”董长更拢着袖子,在长凳上坐正了腰,董长树原本架着的二郎腿,也不着痕迹地落地放平了。
    叶文初道:“我还真有点不同的看法。我说一说,你们听一听,如果不对欢迎纠正我。”
    “四小姐说吧。”
    叶文初靠在椅子上:“我初次的疑惑,是挖坟时,你下令让村里的年轻人挖坟。你们可能训练习惯了,都忘记了普通人对指令是不敏感的。”
    昨晚,董长更一声令下,所有人齐声应和后,各自分工,有条不紊训练有素。
    “第二次则是,你们的人爬房梁,那些动作,熟练不奇怪,但四个人都一样,那就只能同一个师父训出来的。”
    董长更和董长树对视一眼,他皮笑肉不笑:“叶四小姐心真细,但想得也多。”
    “你们的年轻人,说出去做事,什么都做,可他的手细皮能肉骨节修长。”叶文初道,“一个劳苦的孩子怎么会这么细致呢?”
    “我以为只有一个人这样,但观察几个人都是这样细嫩。可见他们没有在外面做重活,那他在外面干什么?”
    “于是我查了董家坳的过去,才惊觉,这里成为董家坳不过三十年。更有趣的是,你们都说姓董,可户籍上却有许多改姓的。”
    他们这些年老的人,根本不是同族同姓。
    所以,她才听出了不同的乡音。
    譬如董明说话都有一些外地腔,一口一个“咋”。
    “董家坳,太让人迷惑了。就像董邱氏为什么杀她的儿子一样,让我无法理解。”
    “可惜董苏氏避重就轻,没给我解惑。”
    董长更依旧很镇定,他面不改色地拢着手盯着叶文初。
    “叶四小姐果真厉害。”他道。
    “确实厉害。”叶文初并不谦虚,还安抚了因为担心而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董苏氏,继续道,“不是一个姓,却要改成同姓同族,不种田却要开荒,是水手却不再出船,不是兵却训练有素……”
    叶文初似笑非笑地道:“除了海盗水匪,我想不到你们还有什么身份。”
    “精彩,很精彩!”董长更抚掌道,“叶茂丰有你这样孙女,他的产业还能再红火几十年。”
    叶文初没接话。
    “可惜,你推演这些出来,没什么用,真要查确实能查得到。”董长更道,“我们确实是海盗,二十几年前从海岛上岸的,后来偶尔出海,不以此为业了。”
    “原来如此。你们是被刘兆平赶上岸的?”叶文初问道,
    董长更嗤笑一声:“我们在海上的时候,他刘兆平还穿开裆裤。不过,虽不是把我们逼上岸的,也和他有些渊源,是他的老大。后来他把他老大杀了,才有了今天的辉煌。”
    “不提过去,一朝一代人,我们输了就是输了。”董长树道,“四小姐,这些你知不知道都没什么用。”
    叶文初颔首:“倒也没有用,”她顿了顿,“那最后一个问题,董家坳的男人们,以什么为生计?”
    董长更目光一闪,声音就冷了一分:“老家伙当然等死,年轻人出去做什么,我们管不着。虾蟹各有道,混口饭吃而已。”
    “你们可是虾蟹。”叶文初道,“你们是野狗。”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
    “你敢骂人。”董长更和董长树一起站起来,怒目而视,“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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