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了半年。”妇人三十岁左右,身形消瘦,双颊凹陷,一说话就咳嗽,直不起腰,“都说您医术好,您帮我看看。”
    妇人将手搭在脉枕上。
    叶文初望对方的面色,闻玉扎了面巾也过来,和叶文初一人一只手腕号脉。
    “肺痨!”叶文初问闻玉,闻玉颔首,“二期了。”
    共三期,还有的治。
    叶文初对八角道:“去准备药水。”
    大家都去忙活,叶文初让门口离得近的抵抗力差的病人去后院。
    她给妇人裹了面巾,问道:“半年了,你吃了哪些药,药方都带吗?”
    妇人没有人陪着,自己从包袱里拿出药方,咳嗽着放在桌子上,一共六张,都是差不多的方子,略有删减而已。
    方子都没有错,可看来都没起到药效。
    “我听听肺音。”她给妇人检查,又回头对闻玉道,“太浑浊了,回音大,这程度比病情严重多了。”
    闻玉听着也觉得奇怪。
    他问妇人:“你来时吃了什么?”
    妇人咳嗽,有带血丝的痰,略腥臭,他觉得这状况也不对。
    “没,一天到晚都没什么胃口,早上来没吃东西。”妇人说着开始喘,叶文初越听越觉得不对,她道,“你去房里,衣服脱了我帮你检查。”
    妇人忽然不耐烦:“你到底行不行,查个肺痨还要脱衣服?”
    “我走了,不看了。”她一把抓着桌上的药方塞包袱里,然后推开叶文初往门口去,叶文初拉着她,“你别急,如果你是单纯的肺痨,我师兄可以救你。”
    妇人错愕地看她。
    叶文初点头:“如果加上我,你的病一定能好!”
    妇人的神色动了几次后,目光黯淡下去,摆手道:“你们不行,我不治了。你们太烦了。”
    她深看了一眼叶文初,然后推开她,一脚跨出了顺安康。
    玄武二街本就热闹,有了顺安康后这里人流量更增不少,现在妇人左脚踩着右脚的脚印,醉酒一样冲出去,跌坐在地上,指着叶文初:“你、你们顺安康不行,不行。”
    周围不少人停下来。
    夫人仰头看着天,粗重喘息,她将叶文初刚刚给她系上的面巾扯得更好些,盖住自己喘息和咳嗽,然后指着叶文初,重复道:“你不行,不行!”
    叶文初拧了拧眉头,走出去,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三个孩子,推开了人群,冲了过来。
    “菊香!”男人喊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你出来干什么啊!”
    菊香指着叶文初:“她、她、她……”
    菊香倒在男人的怀里。
    叶文初三两步过去,要做抢救。
    男人傻坐在地上,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女孩,一个十岁上下一个七八岁,最小的是个三四岁的男孩。
    三个孩子应该是半年来被警告过不许贴着母亲,所以三个人跪在三四尺外哭。
    叶文初施针,抢救,但没有用,夫人咽气咽得非常决绝,让她都愣了一下。
    叶文初坐在地上,四周站满了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好可怜,看着还很年轻,孩子还这么小。”
    “叶大夫治不了吗?还是把人治死了?”有人问,就有人答,“看着就是治死了。”
    “叶大夫也会失手啊!”
    许多人叹气,主要是孩子太可怜了。
    男人手足无措。
    “抬去后院,我要做检查。”叶文初对男子道,“您请节哀。她刚到顺安康,她的检查我都没有做完,她就急着离开,死在这里,我不曾给她做过任何治疗,她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男人看着叶文初,眼里是慌张和茫然,已经六神无主了。
    “菊香,菊香啊!”一个人穿着蓝褂子的五十几岁的老妇进来,哭了菊香的死,然后指责叶文初,“你这个庸医,庸医!”
    “她前面的药吃得很好,都要痊愈了,怎么可能死的。”
    “你这个庸医!”
    叶文初眯眼看着老妇:“你是谁?”
    “我是她娘。”老妇喊道,“你抓着我干什么,你治死人了,难道还想打人?”
    “打人啦,打人啦!”老妇喊着,“叶医判治死我的女儿,她却不承认,还想打人。”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啊!”
    老妇说着扇了跪着的男人一耳光:“把她抱起来,我们去府衙报官。”
    男人木头一样,听话的去抱菊香。
    叶文初拦住了,顺安康里的人也都出来了。
    “抱着她去多辛苦,”叶文初盯着老妇,对马玲道,“去大理寺、府衙、如果刑部有人也顺道报一报,兵马司也报了!”
    “是。”马玲去报。
    老妇眼睛骨碌碌一转,在地上打滚,说叶文初蛮横,治死她女儿还打她。
    “老天爷啊,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也太难过了啊。”
    “我还怎么活。这三个孩子怎么活啊。”
    街上,已经停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
    圈外有人催:“让开,让道!”
    大家不情不愿又乱糟糟让道,让急着过街的马车过去,待马车通过这里时,忽然那老妇,冲着缓慢移动的马车撞过去,砰一下,她头撞在车轱辘上,瞬间头破血流。
    周围百姓因为害怕,而发出惊叫声。
    马车停下来,车夫下来检查,看到有人撞他的车,顿时不知所措,冲着车内回禀。
    “自杀?”车里响起了女声,车夫放了脚蹬,女子由先跳出来穿着华贵的丫鬟扶着,踩着脚蹬出来。
    女子最近有兄长的孝在身,穿得很素,眉眼间有一股憔悴易碎的美。
    “是长宁郡主。”有人认出来,大家纷纷给郡主行礼,姚纪茹让大家起来,她蹲下来问撞头的老妇,“你怎么样?”
    婆子撞破头,用帕子捂着止血,但满脸鲜血还是可怖的。
    “郡主给我们做主啊,顺安康的叶大夫治死了我的女儿不承认,还要报官抓我们讹诈。”
    “天地良心啊,我到现在就是在哭,一句赔钱的话都没有说,怎么就讹诈了。”老妇问周围的人,“你们听到我要求赔钱了吗?”
    确实没提,大家摇头。但摇头的人也没听明白,细节是什么。
    反正这事儿,就老妇一个人在哭,死者的丈夫一直傻乎乎地跪在死者边上,木偶一样。
    姚纪茹听懂了,微微颔首后,得体地看向叶文初:“叶大夫,事情总要处理的,一直堵着路也不行,要不,送去府衙吧?”
    “郡主着急赶路,就赶紧走吧。”叶文初不和她周旋,“我报官了!无论她是医闹还是谋杀,我都能处理,不必您关心她了。”
    她说得有根据,姚纪茹想反驳都没找到切入口,心头拱火。
    老妇想吵说他需要关心,但没机会插嘴。
    “你是当事人,你处理肯定不得当。”姚纪茹道,“我原是去庙中给我兄长抄佛经,但现在遇到有人求救,我若帮她,也是造善业。”
    说着,对她的随从道:“将人都带去府衙。”
    周围有人提醒她:“这病人是肺痨。”
    “若染给我,也是我的业障,我愿意承担!”姚纪茹和周围的人解释,“生死有命,随缘随心而为吧。”
    “郡主就是女菩萨啊,真善良。”不少人高声赞叹,感动姚纪茹的善良,气氛正好,八角吼道:“都离远点,她造孽造业障和你们没关系,别被传染了。”
    大家顿时吓得连连后退,姚纪茹心里也抖了抖,冷冷扫了一眼八角,强忍着让自己出街却带出来的二十多个随从,将菊香带走了。
    叶文初没拦,她要看看姚纪茹干什么:“长宁郡主稍等,我这就来!”
    “那我等你来。”姚纪茹拂袖。
    “小姐,这臭女人设套?”八角气到骂人。
    “这一次高明多了,有长进。”叶文初和周围的街坊打招呼,“去洗洗头脸,在外头停留一会儿,晚点回家。”
    这种病,传染性没那么高,但防总比不防好。
    大家应是,有人问她:“您要不要去府衙看看,这事儿恐怕不好处理,到底是死了人。”
    “我这就去。”
    闻玉道:“死者的病,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叶文初颔首:“我怀疑她肺有异物!”
    呼吸的浊音太强了,痰带有血丝但并不多,这两个症状的各自程度不对等。
    “有道理。”闻玉的概念里,是没有肺部异物的,他问道,“这种异物一般如何形成的?”
    姚仕英道:“会不会吃东西的时候呛着了?”
    “她说她没吃东西,我相信她没吃什么。所以我怀疑……”叶文初低声道,“她的体内被人打入了东西。”
    比如,一根钉子?死者强撑着来,出门就死了。
    否则怎么会这么巧?
    大家都露出惊骇的表情。
    “我去衙门。”叶文初没逗留,她得看看长宁郡主怎么做。
    姚仕英从没听过这种事,所以惊到半天无法言语。
    叶文初随在姚纪茹身后,去衙门。
    死者菊香躺在门板上被抬着,夫君和孩子跟在后面。
    庞勤春听到回禀,出来到府衙门口,看到姚纪茹顿时卑躬屈膝喊郡主。
    他喊完,就看到叶文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庞勤春的脑子嗡的一声,心道最近踩了什么霉运,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踉跄。
    他已经知道了,这位死者是个肺痨,死在了顺安康。
    这事儿估计不好办。
    “庞大人,我陪同这家人来报官,他们要告叶大夫也就是叶医判,庸医害人性命,”姚纪茹沉声道,“还请庞大人细细查验,为无辜者做主。”
    “是是是。”庞勤春应姚纪茹,但一转头问叶文初,“叶医判,怎、怎么办?”
    居然问叶文初怎么办,姚纪茹反问庞勤春:“你可是知府。”
    “郡主,下官是知府没错。”庞勤春心道我当然知道,可知道有什么用?
    他又还是看着叶文初。
    姚纪茹冷笑。
    “抬停尸间吧,她有肺痨大家不要碰。”叶文初招手喊刁良玉,“你身体好,你来。”
    刁良玉无语,抱拳道:“我……”叶文初不让给他废话的机会,吩咐先前抬人来的小厮,和刁良玉一起,把尸体抬去停尸间。
    “你好好审吧。”姚纪茹也不进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叮嘱庞勤春,“我瞧你忌惮她,可你却不能因为忌惮,就枉顾律法。”
    “做人做事得有底线才行。”
    庞勤春心里开始骂娘了,面上应着是。
    我好歹顺天知府三品官,居然站马路上,被一个郡主训成了孙子。
    太憋屈了。
    姚纪茹转过来,和街上看热闹的百姓道:“还请大家帮帮忙,这三个孩子太可怜了。”
    姚纪茹说着,深看了一眼,叶文初正转过巷内的背影,嘴角讥讽地勾了勾。
    她拂袖上了马车,带着人走了。
    留了一街的人,神色各异。
    “叶医判真治死人了?”
    “看样子是啊。”
    这里的人没有看到顺安康发生的事,只听三个孩子哭,和老妇打滚喊女儿。
    便猜测是不是叶文初,真的治死了人。
    “真可怜,最小的孩子才三岁吧。”
    大家叹气。
    叶文初也奇怪,姚纪茹居然没有跟来,她停下来打量着老妇人和男子以及三个哭的孩子。
    “你是菊香的男人?”她问男人,“叫什么名字。”
    男人回道:“小人叫田毅,宋河村人。死了的是我媳妇菊香,这是我三个孩子。”
    “这位呢?”叶文初指着老妇,男人恍惚了一下,刚要摇头的时候,老妇跳脚骂道,“你什么意思,你就想害死我。”
    “我是谁,我是他老娘。”
    叶文初吩咐人将老妇捆起来。
    “刁良玉来,伏成你忙别的去。”叶文初道,“刁良玉可比你能耐大多了。”
    伏成应是站边上去了。
    刁良玉硬着头皮将老妇人堵住了嘴,捆住了,他道:“他原告,您这样做不厚道。”
    “她要诬陷呢?”叶文初问他。
    刁良玉一愣。
    叶文初问田毅:“她是谁?”
    老妇呜呜叫,田毅也不知道怎么回,叶文初就问三个孩子,孩子都摇头,说不认识。
    “知道了。我猜测,你媳妇该是拿了卖命钱,和老妇一起作套害我。”叶文初对田毅道,“回家找到钱,拿来给我,别人给你多少,死因查明了,我给你双倍。”
    田毅也不傻,走一路后他其实有点猜到了,菊香“卖命”了。
    她得病半年,为了治病已经掏空家底还外欠了十几两,她是不想拖累他和孩子,所以不想活了。
    “知、知道了。”
    田毅老实,他有点怕叶文初,更不敢冒险跟着一起害人,如果查出来他要是坐牢,那他和菊香的三个孩子也活不成。
    好死不如赖活着,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孩子拉扯大。
    “那你歇会儿。”
    叶文初让人将老妇看紧了,她去了停尸间,她将菊香的衣服脱了,验证她的猜测。
    令她惊奇的是,菊香身上没有外伤。
    也就是说,她怀疑的肺有异物,在外观皮肤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
    难道是针?
    她细细查看每一寸肌肤,但真的没有看到伤痕。
    中毒?服用了可致使肺部僵化的毒吗?
    她打开口腔,看过口腔粘膜,果然粘膜有脱落……
    什么毒?
    除了口腔黏膜变化,身体上并没有任何的表征。
    叶文初打算尸检,现在不单纯是她自己的清白,还有菊香的死因。
    她走出来和田毅商量解剖的事,田毅说可以。
    “我、我也觉得她、她死的有点突然。”田毅道,“我、我不要她卖命钱,我要她活着。”
    叶文初颔首:“她的病,若不是意外,我能治好。”
    田毅惊喜又懊恼:“真的可以?”
    叶文初颔首。
    “她糊涂了!”田毅蹲在地上,和三个孩子抱着哭,如果能治好他再借也愿意,可现在……
    “我去和庞大人讨论一下尸解的事,写了文书劳驾你签字。”叶文初道,
    田毅抹着眼泪:“是。我在这里等您。”
    叶文初叮嘱众人不要进停尸间,她去找潘庞勤春谈尸解以及写文书,写好后她回到后院,忽然愣怔。
    后院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差役,没有老妇,没有田毅父子四人更没有菊香的尸体。
    她回头看庞勤春,庞勤春也傻眼,大声喊着:“人呢,人呢!”
    叶文初快速打开后院的门,门外巷口两头没有任何人。
    她挑了对外的方向去追。
    衙门,庞勤春在一侧的房间里,找到了后院的差役,包括刁良玉在内,所有人都喝了厨房送来的茶,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这是、这是出内鬼了?”
    “出内鬼是什么意思?偷东西?”
    “偷尸体?那男人和三个孩子,还有那个捆着的老妇也一起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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