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安建军从不远处蹦跳着走过来,边走边喊,很快来到近前。
    “班长,你们干啥呢?”
    “说点儿家里的事儿。你刚才不是回家了吗?”
    “是呀,”安建军左右看了看,然后从右裤兜露出半截手电筒,低声说,“我回家去拿这个了,约好了去‘钻地道’。班长去吗?”
    “地道”,是说的解放初期,为了防备敌人空袭减少损害而挖掘的一种人防工程,也就是防空洞,用于保障战时人员与物资掩蔽、防空指挥以及医疗救护,生活区大院地下就有一组四通八达的“地道”。不过进入八十年代,此类人防工程已经脱离了当初的设定,很多都被人租赁做了仓库或改成其他用途,生活区的地下防空洞则是荒废了。
    “钻地道”,是指几个小伙伴相约,配备手电筒、火柴、蜡烛等照明装备,结队去防空洞里溜一圈。尽管李恺也参与过两次,但他一直搞不懂这项活动的乐趣在哪儿,所以不是很热衷。
    大概“钻地道”的行为,能够彰显男子汉的胆魄和勇气吧,毕竟参与这项活动的都是男孩子。
    “你和谁约好了?”李恺突然有了个想法,就问安建军。
    “铁柱,小文儿,还有二班的大傻,二牛。”
    知道李恺不喜欢这项活动,大家在“约钻”时,一般不会考虑他,而常大龙因为自身的家庭情况,就被自动屏蔽了。
    “别叫大傻二牛了,我带大龙参加。”
    “好嘞,那我去和大傻他们说一声儿,改天再约他们。我叫铁柱和小文儿在校门口集合。”话音刚落,安建军已经兴奋地跑出五米开外。
    “走吧,大龙,今天放学早,一起去,你都很久没参加大家的集体活动了。这地道你都没钻过,挺刺激的,一起去吧,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好。”
    李恺看着兴致缺缺的常大龙,心里想着,“既然你冥顽不灵,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生活区的防空洞李恺知道有六个入口,当然实际上应该不止这些。“小男子汉”们每次都会选择生活区西北角的入口,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大概是开始就选择了这里,地形和路径都熟悉,习惯成自然吧。
    穿过几排平房,又走了二十来步,防空洞的入口就到了。
    防空洞入口外面看起来就是一间小房,貌似前世小区地下车库的楼梯出口。出口有扇木门,门上已经没有了锁,只是用一根粗铁丝穿过锁鼻儿后拧了几圈。
    拧开铁丝,五个人依次走进去,李恺把门关上,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废纸,折叠几下,准备挤在门缝间,防止门被风吹开。不过发现门的背面也有铁丝缠绕着,这倒方便了,李恺把铁丝绑在门框的钉子上,轻拉了两下,打不开。
    往里走,是一条水泥面的下坡路,坡度不大,但很长,有七、八十米。
    安建军一马当先,拿着手电筒在最前面开路,然后是李恺和紧紧抓住李恺衣角的常大龙,再后面是苑铁柱和陈文。
    坡道尽头左拐,就进入防空洞主体,也就彻底进入了黑暗世界,真正的黑暗世界,如果关闭了手电筒,伸手不见五指。
    李恺估计这里距地面要有十多米的深度。
    不同于外面零下十几度的温度以及凛冽寒风的肆虐,防空洞里没有一丝风,很暖和,尤其是往里走上一段路,感觉温度可能都达不到零度,因为偶尔会在墙角发现一汪墙壁渗透而汇聚的浅浅积水,而不是薄薄的结冰。
    众人继续往前走。
    防空洞高度三米左右,宽度大约两米五六,地面是水泥地,墙面和拱形的顶部也是用水泥抹了厚厚一层,每隔几步顶部会有个灯口,不过没有灯泡。
    地道很长,每过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个岔口,手电光照进去,有的深不见底,黑洞洞的透着阴森的气息;有的在里面七八米会出现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面挂着不常见的一种大铁锁。怕迷路,几个人就一直沿着主道前行,没有到深不见底的岔路去探险。
    走了十多分钟,又路过一个岔口时,李恺咳嗽了两声。
    安建军脚步停顿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岔口,然后继续向前走。
    进地道之前,李恺已经悄悄叮嘱了安建军,安建军虽然不明白李恺的用意,但李恺的话,他历来是绝对服从的,所以他记在了心里,并找了个机会,跟苑铁柱和陈文说了。这两人倒没什么诧异的,因为类似恶作剧以前也发生过多次,是给新人的“见面礼”。
    又走出三十多米的样子,李恺提议停下来歇一歇。
    大家聚拢在了一起,安建军假模假式的晃着手电筒四下打量,常大龙也放开了抓紧李恺衣角的手。
    突然,安建军关掉手电筒,大家瞬间陷入一片黑暗,没等常大龙反应过来,李恺四人摸着墙迅速向来路跑去,很快回到那个岔口,拐了进去。
    “班长?”这时候常大龙才反应过来,叫着李恺。
    李恺他们没有回应。
    “班长,班长,你们在哪儿?”
    还是没回应。
    “班长,别丢下我,我还在这里呢。”常大龙的声音明显变了,带着颤抖。
    依旧没回音。
    “班长,你别不管我,我害怕,我害怕……”这次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哽咽了。
    慢慢的,蹲在地上,无助的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
    “大龙,怎么哭了,是害怕吗?”
    终于,李恺的声音响起来,常大龙立刻停止了哭泣。
    “班长,你在哪儿,我害怕。”
    “害怕什么,是怕黑吗?”
    “我……怕黑……怕你不管我,连你都不管我了……我,我,我就更没希望了……”
    “可我管不了你呀,你把希望寄托在恶人的良心发现上,奢望他们的怜悯和手下留情,你自己不想着争取改变,不想着抵制反抗,我能怎么办?去帮他们唤醒良知吗?”
    常大龙似乎明白了李恺的意思,喃喃的说着,“可他是我爸,我能怎么办,别人要说我不孝的呀。”
    “不孝?父慈子孝,父不慈,子为什么要孝,因为亲情吗?亲情这个词语,是由两个独立的字组成的。亲有了,血缘这东西我们无法改变,得认。可情呢,父爱呢?你的父爱就是让你每天吃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饿的饥肠辘辘吗?你的父爱就是让你一年到头穿着破衣烂衫,冻得瑟瑟发抖吗?你的父爱就是每天对你拳打脚踢,毫无缘由吗?你的父爱就是觉得你不配去上学,甚至需要老师因为心疼你而去你家苦苦求情吗?这就是你拥有的父爱?这是他妈什么玩意儿!
    你为什么要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谁的父母是这样的,这他妈不对,他是在发泄,把对你妈,对你姥爷的怨恨发泄到你身上,这样的父亲,你还孝个屁呀!你还记得你妈不,记得你姥爷不,她们如果知道你的状况,会是怎样的心痛,会是怎样的难过。而你呢,逆来顺受,让亲者痛,让仇者快,你这才是真正的不孝,大不孝,你让她们的心在流血,你让她们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李恺的话说的很难听,用侮辱性的言语刺激着常大龙。
    “班长……别说了,我命硬,克死她们,我对不起她们……呜呜……”常大龙嚎啕大哭。
    常大龙母亲和姥爷去世时,他才六岁,没有什么印象,只是隐约记得一个胖胖的女人,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哼着歌,一个花白头发的的老人,牵着一辆孩子玩的小三轮车,在一旁笑呵呵的注视他们。
    那时候,他应该也有和大多数孩子一样的呵护和疼爱,也是很幸福很快乐的。后来她们不在了,一切就没有了,再后来那个女人来了,所有的东西都彻底的被颠覆了,有时候常大龙觉得那些模糊的残存记忆,其实只是梦,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并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
    “大龙,我对你妈和你姥爷没有印象,听我爸说,你妈是个很善良的人,不仅疼爱你,对周围的人也好;你姥爷也是个很热情的人,谁家有事儿需要帮忙,他总是主动地伸出援手。你不应该忘记他们,让他们失望,让他们伤心。”
    “可是这些事情,等我再长大一些,能给他们挣钱了,应该都会好起来的。”
    “应该?好起来?凭什么!你知道吗,你认为的好起来,是不存在的,因为你已经适应了他们的虐待,他们也习惯了对你的榨取,到时候,你辛苦拼命挣到的钱,全部会被他们掠夺,你还是一无所有。
    他们会吃着大鱼大肉,而你依旧是残羹剩饭;
    他们冬天会穿厚重的棉衣,也许是皮衣,夏天会穿透气的确良衬衣,你只能冬天穿破旧的单衣,也许还带着破洞,夏天干脆光着大膀子;
    他们会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电扇;你只能找一间破旧漏风的小房子住,冬天有老鼠,夏天有苍蝇;
    你最好不要娶老婆,因为你给不了她幸福生活,她和你一起成为那个家里免费的奴隶,而她辛苦挣的钱,连同你挣的钱被用来给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卖房,买电视,买冰箱,娶老婆,然后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你只能像一条狗一样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他们幸福,他们的笑容会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一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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