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好似在此刻,到处都能听到马蹄踩在积雪里的声音。
    那支骑军的确是悬岭郡的守军中最精锐的部分,足足有数千人,此刻由那位悬岭郡主将带着麾下士卒赶赴此处。
    一条长街,马蹄声震动,风雪在此刻似乎也被震开。
    无数道身影此刻从长街一头疾驰而来,而后在距离大梁皇帝还有数十丈的距离齐刷刷拉起缰绳,无数匹挤到长街上的战马在此刻更是齐刷刷地停下,这样的事情看着寻常,但实际上便彰显了这支骑军平日里的军纪如何,也在某些方面体现了其战力如何。
    为首的那位将军,自然便是韦风。
    赶到此处之后,他率先下马,而后无数骑卒也同时下马,在韦风单膝下跪之后,跟着下跪,动作整齐划一,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区别。
    大概除去北境的边军之外,大梁朝也没有几支军伍能够如此了。
    单膝跪地的韦风肃穆道:“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说完这句话之后,韦风并未抬头,只是看着那破碎的帝袍下摆,想了很多事情,带甲之身不用下跪,这桩事情也是写在大梁律里的,今日他即便来到这里,其实也用不着下跪,只用微微行礼即可,但面对这样一位能在三位忘忧境强者联手之下仍旧活下来的皇帝陛下,其实再大的敬意也不够。
    大梁皇帝没有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众骑卒,那些人不敢看他,都低着头,但许多人的情绪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些骑卒中有好些人是从北境长城那边退下来的,此刻已经得知了很多事情,所以对于这位他们原本以为会一辈子都见不到的皇帝陛下,如今早就有了无比狂热的情绪,不过此刻,也只能死死压住。
    大梁皇帝来到韦风身前不远处,还是没有说话,但却给了韦风极大的压迫感,感受着自己身前的这道身影,他仿佛被一座大山压在背上,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朕记得你是那位大将军的高徒,他曾对你寄予厚望。”
    大梁皇帝看向眼前的骑卒们,神情平静,但这句话却是对韦风说的。
    作为那条长城上的青年才俊之一,若是没有出那档子事情,他自然说得上是前途无量。
    若是平时有人对他说这句话,他能想到一万句回答的话,但现在这个时间,开口的这个人,却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韦风有些沉默,他不知道大梁皇帝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这个时候,好似什么都不该说。
    “你在北境受了重伤,前途堪忧,到了此处,于你而言,无异于发配。”
    听到这里,韦风终于轻声开口道:“只要是为大梁做事,末将在何处皆可。”
    大梁皇帝没有看他,只是说道:“看起来当年的伤势真是让你苦不堪言,听不清什么动静了,也看不到什么景象了。”
    说到这里,韦风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东西?他苦涩一笑,知晓这是大梁皇帝给他留的最后体面,当即便开口道:“陛下,末将已经老迈,夜夜受其伤势困扰不厌其烦,望陛下允末将归乡养老。”
    他缓缓开口,声音却那般坚定,在风雪里传出,当即便让他身后不远处的副将脸色大变,其中一位追随他多年,当即便要开口,另外一位年长许多的副将却一把扯住身旁袍泽的裙甲,沉默不语。
    他的脸色,很是复杂。
    韦风不老,即便有伤,也不过是无法再踏足忘忧境界,但依着他彼岸境的强大实力,在悬岭郡做这守将没有任何问题,至少往后二十年,他都还有资格。
    但此刻韦风说自己要归老,便有些出人意料。
    那个副将很不理解将军大人为何要这么开,但其实另外那位早就明白一些,早些时候这悬岭郡城里的动静如此之大,他们其实早就该出营查看的,但却是因为这位主将的拒绝,他们才一直被按在营帐之中不得出营,其实这桩事情早有蹊跷,三位忘忧境强者在这悬岭郡中大打出手,动静如此之大,作为悬岭郡的守军,怎么都应该要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作为主将的韦风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最后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将这数万将士按在了营帐之中。
    如今姗姗来迟,很多人不会多想,但不代表着所有人都是傻子,尤其是那位大梁的皇帝陛下,这样的人物,更不可能是傻子。
    如今大梁皇帝只是要了他的军权,让他离去,虽说可能有多方考虑,但是的确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大梁皇帝的目光穿过风雪,落到了那位年长一些的副将身上,淡然道:“今日起,你便是这悬岭郡的守将了。”
    那副将没有犹豫,立马叩首道:“末将徐明,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九死无悔!”
    从军多年,徐明从来不缺胆量和忠诚,之所以一直都没能在一支军伍中担任主将,实际上也只是差点运气,但如今既然机遇来了,他怎么可能不好好把握,当然他也很清楚,此刻接下这烫手山芋的担子有多麻烦。
    只是即便如此,徐明也不愿意放弃。
    眼看着自己追随多年的主将韦风便这么轻描淡写地失去了主将的位子,而自己身旁的那位袍泽更是没有犹豫便接过了主将之位,这让他十分不理解,那位副将想到这里便要再次开口,这次更是直接想要起身,但只是起了一半,便被徐明再次死死按住。
    大梁皇帝看着这一幕,没有什么感触,一座王朝,他一个人能管多少人?大大小小的事情,总要有大大小小的人去做,没有必要亲力亲为。
    大梁皇帝站在风雪中,没有去管颓唐的徐明,这位一念之差便做错了一件大事的前悬岭郡守将如今能还有一条性命其实已经是极好的事情,根本不应该奢望什么。
    远处的郁希夷和柳半壁这才从那最后一剑的威势里醒了过来,两人此刻,仍旧是对那一剑回味无穷。
    回过神之后,柳半壁对那已经被风雪掩盖的甘雍遥遥见礼,这位目盲老剑仙的最后一剑,除去是为了将他这一生积攒的毕生所学施展出来之外,还特意给了他们这两个人观战的剑修一份机缘,一般剑修出剑,一剑递出,杀人之心都是十分,可眼前这位却只有九分,另外一分则是为了展示这一剑,为的便是这两个人。
    给那位目盲老剑仙见礼之后,柳半壁又对着大梁皇帝行过一礼,这才和郁希夷两人继续南下。
    一场大战,尤其是剑仙出剑,对于两人到底有些什么裨益,便要看两人各自看到了些什么,但总归是一种剑道前辈对于后辈的遗泽……
    ……
    ……
    巷子里的那座小院子。
    敲门声再度响起。
    妇人惴惴不安地看着院门那边,身后小姑娘更是藏在自家娘亲后面,偷瞄着那边。
    之前整个悬岭郡都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气息之中,妇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晓这会儿应该躲在家里,不该出门去。
    但这会儿响起敲门声,妇人还是鬼使神差朝着门口走去。
    “阿娘!”
    小姑娘喊了一声。
    妇人回过神来,朝着她笑了笑,示意没什么,这才深吸一口气,来到门口,缓慢打开大门。
    还是那个男人。
    去而复返。
    只是比起来离开的时候,这会儿眼前这个男人一身衣袍破碎不堪,脸色更是苍白,这眼瞅着便是出门一趟被冻得?
    妇人来不及多想,大梁皇帝便主动说道:“饿了,还有吃的吗?”
    妇人一怔,随即木讷点头。
    大梁皇帝缓步走了进来,妇人小跑到屋子里,把之前放回去的那些东西又重新拿了出来,顺带着还煮了一壶热茶。
    “暖暖身子,外面可冷了。”
    妇人看着大梁皇帝,有些犹豫问道:“出门一趟,怎么了?被人欺负了?你没招人怎么会被人欺负,街坊们我都清楚,嘴巴是讨厌了些,但人不坏……”
    大梁皇帝没说话,只是自顾自拿起馒头咬了一口,然后又拿了一块肉,吃了两口这才说起来,“有些麻烦,不过倒也解决了。”
    听着这话,妇人还是松了口气,她不是对眼前的男人有些什么想法,只是觉得对方既然也是在北边回来的,她便觉得有些亲近。
    大梁皇帝看了她一眼,淡然道:“除去想要每个月克扣的那十枚大梁通宝之外,还有什么想要的?”
    妇人摇摇头,“就这十枚大梁通宝不好要,我也没想过去要。”
    像是她这样的妇人,被亏欠之后,其实想的也不过是把自己应得的拿回来,如果拿回来应得的都很麻烦,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那她其实也不会去想。
    大梁皇帝只是说道:“去开门。”
    妇人没有听到敲门声,但还是没有说什么,去院门那边将门打开。
    刚刚打开,她便吓了一跳,此刻眼前门外,站着一群人。
    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这一群人,人人都穿着官袍,分明便是上到悬岭郡的郡守,下到衙门里的差役全部都来到了这里。
    妇人有些惊愕地转头看了一眼。
    大梁皇帝就坐在檐下,说道:“进来。”
    听着这话,妇人有些犹豫,没有立即转身,但她身前的那些官员则更是紧张。
    尤其是平日里向来高高在上的那位悬岭郡郡守,此刻在寒冬腊月,一头冷汗,无比紧张地看着妇人。
    妇人则是满脸不解。
    但她很快还是让开身子。
    一众官员,这才鱼贯而入。
    以郡守为首,沉默地在那满是积雪的院子里跪下。
    没有人敢去看那位坐在屋檐下的大梁皇帝,更无心去关心这是不是冰天雪地里,他们跪着,心情忐忑。
    眼前这位,今日差点死在悬岭郡。
    若真是死了,那么这座悬岭郡,上到郡守下到衙役,就没有一个人能脱得了罪。
    当然,如今陛下没死,虽然是好事,但对他们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
    陛下在此地血战的时候,他们悬岭郡的官员,一个都没有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这都是失职。
    追究起来,一个都逃不掉。
    大梁皇帝看着那些跪在自己面前的官员,沉默无语,而是拿起馒头再度吃了起来。
    妇人则是紧张地站在一侧,不敢说话。
    风雪渐大,但整座院子却还是没有声音。
    许多官员并非修士,在这刺骨大雪里,很难熬,但也不得不熬。
    大梁皇帝安静地坐在檐下,吃着肉,也吃着馒头。
    火炉的暖意只能让他一个人感受得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外再度响起马蹄声。
    一个清瘦官员连滚带爬从门口爬了进来。
    “臣新柳州刺史方前,叩见陛下!”
    听到陛下两个字,妇人一惊,几乎已经站不住。
    其余早就跪得没有知觉的官员们则是觉得浑身寒冷。
    一州之地,这位刺史大人便已经是最大的官,如今他来了,便代表着很多事情好似终于要开始了。
    大梁皇帝没有理会那个刺史,只是看向一脸震惊的妇人,平淡道:“之前朕连你的一餐饭都不敢吃,是觉着没有这个资格,如今朕吃了你的饭,便要为你,也是为这无数多人伸个冤。”
    妇人闻听此言,就此跪了下去。
    她泪流满面,无语凝噎。
    大梁皇帝看着跪着的这些官员,“朕当然知道,天底下的不都是好人,朝中做官的,清官也是少数,贪财好色也能接受,但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既然做了,朕便要告诉你们后果。”
    大梁皇帝的话,一字一句地落到了所有人的心上。
    “北境城头上那些,朕不求你们感激他,你们这些家伙甚至在平日里也会在酒足饭饱之后笑他们一句傻不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去北边和妖族搏命厮杀,真是一群傻得可怜的武夫,其实都没什么,藏在心里,说给自己的朋友听,虽然难看了点,但到底没有触犯大梁律,可他们卖了命,你们却在身后吃他们的卖命钱,那朕便不能接受了。”
    大梁皇帝看着他们,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要喝他们的血,那朕便让你们都没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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