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侍寝之臣
    作者:梨花烟雨
    和夏临轩这个霸道君王的相遇,是蒲秋苔所有噩梦的开始。
    被逼出仕,被强暴,被迫成为男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夏临轩用朋友家人步步紧逼,蒲秋苔为亲情故恩步步退让,直至最后不得不入宫为妃。
    不过,一切从此不同了。
    有了要保护的人,在这步步危机的后宫中,蒲秋苔不得不挺直背脊,拾起他碎的满地都是的尊严,冷冷面对四方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是仁义善良的书生没错,但他不是书呆子,人不犯我,咱们就相安无事;人若犯我,不死不休。
    包括夏临轩你也一样,虽然是侍寝之臣,但你还想像从前那般欺负我,门儿都没有。
    夏临轩(狗腿状):怎么会怎么会?朕之前那不是为了得到爱卿的身吗?现在身得到了,朕已经想要心了,那自然要好好讨好爱卿才行。
    蒲秋苔(斜眼看):是吗?那你能不能先把这个蛮横嚣张的小太子给我弄走?谁要做他的母妃?
    夏临轩:啊!那个爱卿啊,御书房还有奏折没批阅,朕先走了……
    ☆、第一章
    楔子
    大庆朝景仁十四年的冬日,天降大雪,持续半月连绵不绝。万里锦绣河山,一片素白,似是在为这个王朝最后末日的来临默哀悲恸。
    腊月初一,起义军呐喊着攻陷皇城,景仁帝自尽身亡。接着不到三个月,大庆边关守将吴天德投降大名帝国,率大名军队身先士卒,替名越帝攻陷庆朝皇城,皇宫中所有嫔妃皇子公主,除了寥寥数十人逃出宫外,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之外。剩下的,尽数被名越帝下令殉葬。少年天子,在第一时间内向天下臣民展示了他的冷酷嗜杀。
    随即大名帝国迁都庆朝京城雍都,原本耗费无数民脂民膏建造的奢华皇宫,在几月之间便两度易了主人,也不知昏庸奢侈的景仁帝在天有灵,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迁都后的少年名越帝,残酷镇压民间的反对势力;示好拉拢士林领袖和名士才子;在民间采取轻赋税免徭役的休养生息政策。
    短短三年时间,曾经因为皇帝无道昏庸而民不聊生的乱世便安定太平下来,疮痍满目的锦绣江山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灭大庆后的大名帝国,疆域辽阔,物产富饶,繁华盛世已是可以预见。只是大庆灭亡不久,仍有少数文人士子心向旧朝。
    然而百姓所求,无非是吃饱穿暖,所谓离乱人不如太平犬,加上名越帝对反抗势力的镇压无比残酷,因此虽然仅仅三年,大名帝国的根基却已如磐石般稳固。
    第一章
    御案上摆着一份奏折,从那独特的火漆封口来看,应该是春衣卫呈报上来的密奏。
    书房中站着的三位大臣心里都有些沉重,微微垂首不语,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就往御案后微低着头面无表情的少年天子方向看一眼。
    “很好,朕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布置,好不容易才让民间士林中两大社团产生了矛盾冲突,想着瓦解这些心向前朝的士子的势力,让他们为朕所用,却让这么一个人,轻飘飘的就给破坏了。一个人,对方只是一个人而已。”
    名越帝夏临轩终于抬起头来,嘴角弯出一丝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锋,从面前三位重臣的脸上一一划过。
    “皇上,这些读书人就是那种没事儿干,只会发表高谈阔论的书呆子,皇上何必放在心上?有那不懂事儿心向前朝的,几刀下去砍光了就是……”
    领侍卫内大臣肖入云是个武将,向来最讨厌读书人那一肚子弯弯绕,见皇上此时又因为读书人的事发火,便扯着嗓子嚎了一句。只不过不等嚎完,便让夏临轩冷冷一瞪,顿时把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书呆子?你可知道这些书呆子代表的是什么?民心,他们代表的就是民心,明白吗?现如今是因为百姓们经历战乱渴求太平,所以有温饱的生活便已心满意足。将来呢?太平盛世温饱无虞的时候呢?民心就会被这些书呆子牵着走,朕让你多读书,你的书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夏临轩今年不过二十二岁,然而四十三岁的肖入云却是让他几句话就说的低下头去,羞惭不已。
    连肖入云这天子近臣都被训斥了,吏部尚书张欣和礼部尚书罗必泰那都是精明到了骨髓里的老家伙,自然不肯再轻易发表意见。于是都做眼观鼻鼻观口状,老神在在不发一言。
    “你们退下吧。”夏临轩按压住心头火气,在三位臣子退下后,他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对身旁太监小贝子沉声道:“宣钱雁南觐见。”
    小贝子答应一声,刚要离开,就听夏临轩又改变了主意,淡淡道:“不用宣他觐见了,朕要拟一道旨意,你直接去传旨。”
    待小贝子离去后,夏临轩阴沉的面孔上不禁添了几分冷酷之色,冷笑自语道:“士林领袖吗?呵呵,蒲秋苔,你这样的人,也想安安稳稳的做遗民?做梦去吧。”
    “独有风尘潦倒人,偶逢丝竹便沾巾。江湖满地南乡子,铁笛哀歌何处寻?”
    纸上的长诗落下最后一笔,心中愁绪却没有半分纾解,反而连眼眶都涌上了几分酸涩。蒲秋苔叹了口气,将毛笔随手放下,转身出了房间。
    “秋苔。”
    刚刚踏出房门,就听院中黄狗叫了几声,伴随着一个焦急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蒲秋苔走到院子里,抬眼看去,先是一愣,接着面上便慢慢浮现出惊诧狂喜之色。
    向前走了一步,却险些摔倒,他连忙稳了下身形,这才又紧走几步上前,面上犹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呐呐道:“是……是庆鹏兄?真的是你么?”
    “秋苔,是我,不用怀疑。”史庆鹏目光沉沉,四下里看了眼,然后一拉蒲秋苔的手臂,就将他拽进了堂屋中。
    一个才总角的小丫头上了茶后退下,这里蒲秋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史庆鹏,好半晌方长叹一声道:“和史兄洛阳一别,如今也有五年未见了,今日重逢,固然可喜,然终究物是人非……”一边说着,便缓缓摇头叹息。
    史庆鹏看着面前这个故友,也是感慨万千,哽咽道:“秋苔,你……你怎么会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想当年洛阳楼中,聚集了多少士林才子?众人论诗斗赋不亦乐乎,最后却是面前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青年一曲长诗惊四座,从此闻名天下。
    也就在当年秋天,他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跨马游街之际,多少千金闺秀为他疯狂。他还记得这人当年的俊秀温柔光彩照人。一转眼,山河破碎,眼前旧友也形容憔悴如落花,怎不叫人悲伤心碎蒲秋苔苦笑一声,喃喃道:“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从江北而来,几经离乱。身欠故国一死,圣上知遇之恩难报,庆鹏兄,我……”
    说到这里,只觉再也说不下去,伸手擦了擦双眼,强笑道:“庆鹏兄是从哪里来?你是怎么寻访到我隐居之地的?”
    史庆鹏叹了口气,大庆朝亡故后,有两名七十多岁的当世老儒慨然投水殉国,被士林传为佳话,人人感佩。而蒲秋苔当年御笔钦点为状元,先皇赞他的文章是“正大博雅,足式诡靡”,他一直引为知遇之恩,即使后来因不能忍受朝堂倾轧,愤而辞官,然而对先皇的圣恩,却是铭心刻骨。
    正因为如此,当日国破君亡之时,听说蒲秋苔亦要以身殉国,却被父母哭泣拦阻。虽然士林中人也多钦佩他的风骨,且因他才名而奉他为士林领袖,然而他自己却一直深为自责,刚刚这句话,便是明证。
    一时间,史庆鹏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跟面前这位多年不见的好友说自己得到的那个消息。
    然而他不想说,蒲秋苔却终于还是问到。史庆鹏辗转而来,面有忧色,聪慧如蒲秋苔,哪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见他数度欲言又止,他便知道对方这心事很可能是和自己有关。
    终究也是瞒不过去的。
    史庆鹏心中叹息,摇头痛心道:“秋苔,你才名过盛,天下士子以你为领袖,虽然你隐居在此处不问世事,然而你对士林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唉!听说当今圣上命各地推荐贤能,南京的吴大人和刘大人,已经将你举荐上去了,恐怕不日便要有人来召你出仕。”
    蒲秋苔愣了好一会儿,方豁然起身,他的身子颤抖着,半天方惨然道:“还不够么?国家亡了,皇上没了,我顾念双亲,违心苟活,逆来顺受,如今不过是想做一个平静淡然的遗民,难道连这个也不许么?”
    史庆鹏幽幽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当今皇帝对待民间心向前朝的势力是如何残酷你不是不知道,你以为,他会放过你,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心怀前朝逆来顺受的遗民吗?”
    蒲秋苔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方缓缓摇头道:“我不会出仕的,大庆朝堂我尚且不肯立足,更何况如今庆朝灭亡,我不能反抗已经是愧对先皇故国,要我出仕,就抬着我的尸体去吧。”
    雪白的逐浪纸上,赫然是一首七言律诗。
    “野色沧江思不穷,登临杰阁倚虚空。云山两岸伤心里,雨雪孤城泪眼中。病后生涯同落木,乱来身计逐飘蓬。天涯兄弟分携苦,明日扁舟听晓风。”
    “云山两岸伤心里,雨雪孤城泪眼中,病后生涯同落木,乱来身计逐飘蓬……哼哼,好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啊。”
    夏临轩将手中诗稿向桌上一扔,目光看向十步远外跪着的钱雁南,冷森森问道:“你是蒲秋苔的旧友,如今又在京中任职,他可曾走过你的门路?如实禀报,朕不怪你。”
    钱雁南就觉着身上一哆嗦,他刚刚就在疑惑,这分明是蒲秋苔上京时和兄弟分别的诗稿,怎么会到了皇上手中?
    此时忽听夏临轩问话,于是再不敢多想,连忙伏地道:“回皇上,秋苔曾写过四首诗求臣转赠京中老大人们替他求情,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四首诗?”
    夏临轩挑了挑眉毛,好笑道:“果然是个书呆子,从没听说过走门路竟然用诗词的,他真以为他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诗句便可一字千金么?”一边说着,他便懒懒向后倚在了椅背上,淡淡道:“都是哪四首诗?念来给朕听听。”
    ☆、第二章
    钱雁南心下默然,蒲秋苔走的门路都是庆朝旧臣,对于这些人,身无长物的故友也只有那支生花妙笔能够打动人心了。
    此时听夏临轩让自己背诗,钱雁南心中便是一动,暗道若是皇上真知晓了秋苔的心意,怜他一片赤子之心,成全了他的名节,岂不是好?
    想到此处,不由来了精神,立刻声情并茂的背诵道:“平生踪迹尽由天,世事浮名总弃捐。不召岂能逃圣代,无官敢即傲高眠。匹夫志在何难夺,君相恩深自见怜。记送铁崖诗句好:‘白衣宣至白衣还。’皇上,这是其中一首,还有……”
    钱雁南不等说完,就见夏临轩挥了挥手,于是他连忙住口。
    夏临轩好半天也没有说话,御书房内鸦雀无声,正当钱雁南心中希望不断扩大,以为蒲秋苔这首用小心翼翼的口吻婉转表达出不愿出仕心思的诗作打动了少年天子时,却见他抬起头,漠然问道:“蒲秋苔何日能到京城?朕夏日里便召他出仕为官,他拖到如今冬雪飘落,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钱雁南那颗吊在嗓子眼里的心猛然就“啪叽”一下落回肚子里,摔成了好几瓣。
    很明显,皇上并没有被这首诗打动,看样子更不会收回成命,放过蒲秋苔,以成全他不叛故国的大节名声。
    “回皇上,此前已在途中,想必这几天便可以到京。”钱雁南恭敬的回答。
    夏临轩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沉声道:“行了,你退下吧。”
    直到钱雁南退出许久,小贝子偷偷觑着皇帝主子的面色,却见他面上浮起几缕温柔,目光注视着窗前一盆冬青,好半晌方站起身,慢慢踱到那盆冬青的面前,喃喃自语道:“老先生,朕明白你的苦心,也明白你心怀故国,确是不愿出仕。只可惜,你声名太过,朕是绝不能让你白衣宣至白衣还的。为了大名江山永固,千秋万代,朕也只能牺牲你的名声风骨了。”
    听到这番自语的小贝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这位主子是最无情残酷的人,便是对待后宫的娘娘们,也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温柔的神色。此时却对一名顽固不化的读书人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只是自语,却也差点儿惊飞了小贝子的三魂六魄。
    夏临轩转过身,看到心腹太监脸上尚未及掩去的惊讶之色,微微一笑道:“你定是奇怪朕为何会对一个冥顽不灵的读书人如此优容是么?”
    他回到御案后,看一眼桌上那篇诗稿,叹了口气道:“用‘千古艰难惟一死’做借口苟活的人朕见多了,似钱雁南等识时务的俊杰朕也见得不少。风骨铮铮宁死不降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似他这般,满心求死,却因顾念双亲而痛苦存活的,朕倒是见得不多。朕只觉着这样人,比那些不顾家人舍身尽忠的,要有人情味儿的多。尤其这两首诗情感真挚,心酸处,竟是连朕也不能不动容啊。”
    说到这里,残忍的天子竟轻轻摇头,沉声道:“明明满腔忧愤,却要小心哀求,人生之悲苦,莫过于此,唉!也是可叹可怜。”
    话音落,却是话锋一转,挑眉道:“只不过,朕不能怜他。小贝子,你把谢云传来,代朕拟一道旨意,蒲秋苔到京后,封他为国子监祭酒,朕……就不见他了。”
    小贝子心想乖乖隆地咚,这人到底有什么能耐?就……就凭这么两首诗,便……便连皇上都心疼他了?咱们皇上纵横天下万夫莫敌,什么时候心软过?就……就因为这么两首诗,便不忍心见这个蒲秋苔了?我的天,就是后宫里身子最纤细惹人怜的妍妃娘娘,也没见皇上为其长吁短叹啊。
    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敢有丝毫犹豫,连忙转身出去找谢云代拟圣旨了。
    钱雁南手里捏着一张便笺,上面的诗句他没仔细看,他已经被最后那个落款给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怕君前失仪,这会儿只怕就要抽风了。
    “怎么样钱爱卿?朕这首诗如何啊?”
    夏临轩半躺在芦雪轩中的罗汉床上,一边慢慢品着手里的冬茶,一边挑眉得意问着不远处站着的臣子。
    “皇上的诗大气磅礴……”其实这首诗平常的紧,但既然是皇帝所写,钱雁南当然要卯足劲儿的拍马屁。
    只不过还不等搅动三寸不烂之舌,便看到夏临轩挥挥手,听他笑道:“行了爱卿,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也是诗词大家,朕这诗,若是初学者,或还会觉着有三分滋味,在你眼中,怕只不过是堆砌词句罢了。朕本不擅此道,你就实话实说,朕难道还会怨你不成?”
    钱雁南深吸了口气,连忙笑道:“皇上谦虚了,非是经历战阵纵横万军之人,写不出这样热血激昂之作,臣虽是文人,看着也觉内心鼓荡不休。”
    夏临轩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这话倒是没错,朕这首诗没别的亮点,唯有热血二字,倒是不负的。”
    钱雁南见夏临轩面上有淡淡笑容,知他此时心情正好,便大着胆子问道:“只是皇上,这鸳湖钓叟却不知……”
    不等说完,便见夏临轩兴致勃勃坐起来,笑道:“这鸳湖钓叟是朕的别号,你们这些写诗作词的人不都是爱弄个别号什么的吗?朕也弄了一个,爱卿觉着,这鸳湖钓叟如何呢?”
    说到这里,似乎更来了兴致,夏临轩索性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方昂首吟道:“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杆还怕转船迟,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于鸳湖钓叟知。”
    吟完后,他不禁狠狠拍了两下手掌,沉声赞道:“这是朕前些日子去滇阳宫时,偶然间看到那破落的地方竟还有一些纸张,其中有一张上便是这四句诗,也不知是前朝哪一位皇子所做,可惜啊可惜,那些皇子不是逃了就是被朕杀了,若知道其中有个能写出这四句诗的人,倒也值得留他一条命。”
    说到这里,他挑眉看向钱雁南,晒笑道:“素日里爱卿不是曾说过那个蒲秋苔无愧当世诗圣的称号吗?不如你品评一下,这四句诗比他又如何?”
    钱雁南整个人都逵猩窳耍他呆呆看着一脸得意的夏临轩,吞了好几口口水,才小声道:“臣虽然不知皇上怎么忽然想起去滇阳宫,但是……这……这四句诗,皇上,这四句诗乃是秋苔《鸳湖曲》的最后四句,并非什么皇子所作啊。”
    “鸳湖曲?”
    这回轮到夏临轩逵猩窳耍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惊讶道:“什么鸳湖曲?难怪朕就觉着这四句诗虽好,却似是有些突兀,莫非前面还有其他诗句?你说给朕听听。”
    “少爷,天气寒冷,出门还该披件衣服。”
    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向国子监的后院而去,蒲秋苔看着天上悠悠扬扬飘落的小雪,只觉一颗心又涩又疼。
    恰在此时,小厮双喜从身后赶上,将一件已经旧了的羽缎斗篷披在他身上,一边笑道:“这是从家里进京时老太太给包的,虽然有些旧,风毛倒都是好的,这京里的天气比江南要冷得多,少爷身子弱,再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蒲秋苔点点头,伸手抚摸着那旧斗篷,眼前浮现出母亲苍老慈祥的容颜,以及老人家含泪送别自己时的情形,只觉鼻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国子监的后院有几十树红梅,如今还未到深冬,只有一些向阳的枝头开放了几十朵梅花,其它多是花苞。
    来到京里已经半月有余,名越帝拿他家人的性命要挟,让蒲秋苔求死不成,不得不违心出任这个国子监祭酒。
    他原本要告假,却被衙门里的老大人劝住,只说即便告假,也要等过了年,不然的话就是拂逆皇上的面子,堂堂九五之尊,要整治他这么一个芝麻小官,实在是太容易了。
    蒲秋苔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本是不惜此身的。只是一想到名越帝对大庆朝遗民的残酷,镇压之下,被连累获罪的官员往往要祸及家族,他就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妄为了。
    到如今小心翼翼苟活残生是为了什么?违心出仕失却大节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盼着家人们都能平安一世吗?但教父母无忧,他这为人子的,甘愿将世间所有悲苦和骂名都背在身上。
    “这若是在江南,咱们家里的梅花怕是要开的更好呢。”双喜跟在蒲秋苔身后,看着身周疏影横斜,忍不住叹了一声,旋即想到主子从上路后心情就一直郁结,自己这一句话,恐怕更要勾起他的思乡之情,不由暗悔不已。
    果然,就见蒲秋苔漫步在梅林中的脚步猛地顿了一顿,他怔怔看着面前几十树梅花,思绪不由得飞回了江南家中,后院的那几树梅花,恐怕也已经盛放了吧?
    ☆、第三章
    “少爷,不如做首诗吧。”
    双喜眼见自己惹了祸,连忙想法子补救,少爷最感兴趣的话题是什么?当然是诗词,殊不闻民间有云:“秋苔诗出,洛阳纸贵”。意思就是说少爷的诗作有多好。只可惜,自从少爷隐居后,便不肯让自己做的诗流传出去,就是怕盛名所累,却没想到,他一片赤心,到底还是让虚名连累了。
    “作诗?”
    蒲秋苔眨了眨眼,喃喃说了一声,在这强烈思念故园的一刻,他对于逼迫自己进京为官的名越帝也更加是切齿痛恨,如果不是这个人三番两次逼自己出仕,他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样一个叛国失节的下场。
    “白头风雪上长安,短褐疲驴帽带宽。辜负故园梅树好,南枝开放北枝寒。”
    只是信手拈来的诗句,其中的痛悔与悲愤,以双喜的心境,完全不能理解。他只是想要像往常那样赞几句好,却不料还不等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几下稀落的掌声,然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诗,不过是几树梅花,便能信手拈来,且浑然天成,果然不愧是梅庄居士。只是这短短四句诗中,却似乎是对朕颇有怨言啊。”
    蒲秋苔大惊转身,目光对上不远处那个身披黑色大氅,头戴紫金冠的男人,由大氅缝隙中透露出的那抹明黄,以及刚刚此人的自称,他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不由整个人都呆住了。
    呆住的人绝不仅仅是这一对主仆,不远处正大步往这边走来的夏临轩也是一脸震惊而不敢置信的表情,包括他身旁的小贝子,竟情不自禁用手托住了下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你就是……蒲秋苔?”
    不怪夏临轩疑惑,不远处那个容颜斯文俊秀,瘦骨伶仃,以至于在梅树掩映中竟透露出几丝我见犹怜的纤细味道的秀美男人,便是那名满天下的士林领袖?
    他……他怎么会如此年轻俊秀?可恶,春衣卫的密报上只是报告了此人的一些事迹,对于他的年龄面貌一概未加描述,唔,好像是有一回将对方的生平递了上来,只是自己一直为北边鞑子犯境的事烦心,所以没看。
    夏临轩怔怔回忆着,却见对面的主仆二人似乎也终于回过神来,那个仆人的动作是惶恐无措的,但他的主子,那名白衣俊秀青年,却是沉静的跪下去,轻声道:“臣蒲秋苔参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竟在眨眼间便已行完君臣之礼。
    不是老头子,蒲秋苔真的就是面前这个秀美纤细的青年。
    夏临轩这样想着,看向蒲秋苔的眼神骤然间就多了几分热烈和欣喜:太好了,这样一个年轻人,会追随着自己,看破碎河山重新焕发光彩,看苦难乱世重新歌舞升平,他的诗句,要和自己的霸业,一起在史官的笔下万古流芳。
    这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平身吧。”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住心中那份欢喜,夏临轩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难得的现出了几丝笑意。
    他来到蒲秋苔面前,看着对方微微垂首,忍不住笑道:“朕一直以为你是老头子,你的诗句里充满了世事的沧桑,虽然动人心魄,却也暮气沉沉。却没料到,你竟是如此年轻。”
    蒲秋苔低垂着头,眼中在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夏临轩这几句话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的沉默并没有让少年天子不悦甚至是发怒。夏临轩转头看了看四周的梅树,微笑道:“这里的梅花不好,这个时节,御花园中的芦雪轩才是赏梅看雪最好的所在。”
    他说到这里,便凑近蒲秋苔,沉声笑道:“占地百亩,极尽奢靡的御花园,可是你心心念念感恩与效忠的景仁帝精心扩建的,却不料竟便宜了朕。”
    蒲秋苔心中一跳,面上表情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但他也仅仅是眨了几下眼睛,又长又密的睫毛上,本已落了几朵微雪,此时随着眨动的动作簌簌落下,平添几丝柔弱。
    夏临轩后宫中的嫔妃不多,却多是绝色娇媚之辈,他的宗旨便是:女人可以不用多,但必须是万中选一的绝色尤物,能够让自己在舒适的夜晚彻底享受和放松。
    然而他从未想过,原来有的人只是轻轻眨眨眼,便可以流泻出天然一段风情,就如同面前这个瘦弱俊秀的沉默青年。
    一定是对方的睫毛太长了。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这刹那间有一丝心旌摇荡的夏临轩自嘲着为自己找了一个并不十分靠谱的理由,然后他从蒲秋苔的身旁站直了身子,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身上就穿着这种衣服?”拉开了距离之后,夏临轩才注意到蒲秋苔身上那一领陈旧的斗篷。
    想到自己也算是任人唯贤,庆朝投降的臣子中,那些尸位素餐只会溜须拍马的都让他踢回家种田。剩下那些有能力的,无不是在最适合他们的位置上,不能说富贵至极,却也都是家资丰厚,这般落魄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个蒲秋苔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此衣乃家母亲手缝制,臣……披在身上,就宛如在慈母身旁,比貂裘狐皮的华美大氅还要暖和。”
    蒲秋苔已经收敛了所有的惊讶神情,淡然回应了一句,然后躬身道:“皇上万金之体,却微服至此,实在不妥,还望早回宫中,以免臣为龙体忧心。”
    “你为朕忧心?”
    对于蒲秋苔,夏临轩是有一点惭愧的。这个青年身为士林领袖,足可证明他有大才,然而自己强逼他入朝为官,却又因为明白他不肯真心出仕而生出了猜疑,所以将他放到国子监祭酒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上。
    他付出了变节和被世人唾骂的代价,可谓锥心泣血之痛,却只得到了猜疑和落魄,饶是夏临轩心如铁石,看着面前这瘦骨伶仃,似是没有一丝生气的青年,心中仍难免抱了一丝愧意。
    然而此刻听到蒲秋苔说了这样一句貌似关心实则疏离的话,他心中却不知为何竟升起了一股愤怒,而他并不想控制这怒气,于是他踏前一步,盯着蒲秋苔的面孔冷冷问出了那句话。
    蒲秋苔身子一震,旋即微微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呵呵,你为朕忧心?是不是连你自己也不信?不然你怎么不说话?”夏临轩得理不饶人,继续上前,眼看两人近在咫尺,蒲秋苔终于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一个刚刚吟出‘辜负故园梅树好,南枝开放北枝寒’,从内心里将朕的大名帝国和你的故国大庆朝划分的壁垒分明的人,好意思在朕面前说你为朕忧心?对大庆朝,你就是南枝开放,对朕的大名帝国,你就是北枝寒,是也不是?”
    蒲秋苔再退一步,他无话可说,因为夏临轩说的就是事实。
    但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违心出仕,本就是这位独断天子逼迫他的,又怎能奢望他的忠心?
    夏临轩见他默认,心中更是愤怒,额头上隐隐跳出青筋,他竟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蒲秋苔的衣领,将他踉跄着拖到了自己的身边,一双深邃眸子带着暴戾的气息,狠狠盯着对方。
    “少爷,皇……皇上……”
    双喜惊叫了一声,却被小贝子一个眼神制止,两个侍卫走到他面前拦住他,不让他去打扰皇帝和蒲秋苔。
    “臣仆未见过天颜,不懂事,请皇上恕罪。一应责罚,臣愿承担。”
    面对着夏临轩的怒气,蒲秋苔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他想自己或许这样死了也不错,好过在这世上每日里挣扎煎熬,天知道他真是活得很辛苦,很辛苦很辛苦。
    “你承担?他敢对着朕大呼小叫,这是大不敬之罪,你要怎么为他承担?抄家灭九族吗?”夏临轩冷笑,残酷的话语让双喜吓得一瞬间就瘫倒在地上。
    “皇上若只是对臣有气,尽管处置了便是,千刀万剐也未为不可。和一个奴才计较,不觉着失了身份吗?”
    蒲秋苔深吸一口气,或许是抄家灭九族这个字眼让他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恐慌,夏临轩终于看到那双古井不波的眸子中闪过了一丝情绪。
    他放开了蒲秋苔,冷冷嘲笑道:“处置你?千刀万剐?你当朕是傻子?想激朕成全你的名士风骨和气节么?哈哈哈,蒲秋苔,别做梦了,你难道还没有认清现实?你已经出仕为官,是我大名的臣子,你的气节和风骨,早在你屈膝跪地接圣旨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
    大笑声中,夏临轩毫不留情的撕开蒲秋苔心上最痛的那道伤口。而这句话也终于刺激到了一直表现淡然的青年臣子。
    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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