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满城百姓也就只等着天儿一热,赶快脱下厚重的棉袄。
    也不知是不是这大燕深宫中的人更加娇贵,天虽越来越暖,可病的人却不见好,刚走了一位德妃,如今连剩下的安贵妃也病的突然。
    且不说燕皇冷血处置了一批侍候的宫人,单说奇珍药草就流水一般的送入清都殿。
    燕皇这份上心让朝中的风向更加明晰,似乎所有人断定储君之位必在煜王和溱郡王二人之间。虽有煜王前手上报燕皇送礼之人,引来一阵子麻烦,但没有人不会替自己的未来考虑,示好不行,那至少也不能碍了那两位的眼。
    燕皇的旨意奉旨照办,煜王的奏章绝无异议,就连溱郡王的当庭驳斥也是一片赞同,大燕的朝堂许久没有如此一团和气。
    就这样推着过了一个月,安贵妃的病依旧不见起色,瞧着体弱无力,身单体薄的安贵妃躺在卧榻上,燕皇心里便不是滋味,又看着安贵妃自己强撑着精神笑着安慰他,不知怎么的越崇便会想起德妃,想到这两个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女人,也许都会走在自己前头,越崇的眉头就不能舒展。
    “好好的,你怎么也突然病了?”
    “是臣妾不好,没能照顾好自己,让圣上担心了。”安贵妃说这话时眼睛里含着泪,更衬得一双明眸柔情似水。
    看着这样的病美人,越崇除了心疼还能如何,长叹一声道:“别多想,好好将养身子,等病好了,朕带你去安阳一带散散心。”
    安阳?燕皇当年巡游安阳只带了先皇后一人,如今要带自己,莫不是有其他打算?按下心中计量,安贵妃动动嘴角,轻轻一笑道:“就冲安阳的美景,臣妾也要尽快好起来,不能辜负圣上。”
    满意的拍了拍安贵妃的手,越崇又坐了片刻便回御书房处理政务。躺在床上的安蔚仪缓缓合上眼睛,像是在小憩,实则心中思量不曾停下片刻。
    眼下她虽在后宫一家独大,代执凤印,但她终究不是皇后,前朝那些老狐狸哪个不是盯着后宫的空位,准备塞人进来。论手段论计谋,她自信后宫无人能伤她,但年轻貌美对于男人而言,永远充满诱惑与冲动。
    只有皇后之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她要为自己的儿子扫清障碍。
    “娘娘,该喝药了——”一碗温度适宜的汤药盛在白瓷碗中,被一双纤细白净的手恭敬的举过头顶送到安蔚仪面前。
    接过白瓷碗,安蔚仪瞥了眼递药的侍女,肤白如脂倒是个美人胚子,收回目光,也不多说。
    正在此时有人小跑进寝殿,来人正是安贵妃的心腹侍女堇榕,堇榕凑到安贵妃身边小声说了几句,颇为急切。
    “啪——”
    清脆的碎裂声和几不可闻的抽气声同时而出,价值百两的白瓷碗被扔在了地上,溅起的碎片正正划破了递药侍女的脸颊,一道口子出现在脸上,血珠随之而出,红白分明,这脸便是毁了。
    虽是克制到了极致,哪怕声音比蚊子声还小,但依旧让安蔚仪皱了眉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侍女,冷声厌恶,“滚下去!”
    一声斥责,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个久病在床的人。
    此刻安蔚仪的心腾不出空,所有焦虑全在方才得知的消息上——越则昭被人关进了大牢里。
    “究竟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堇榕一五一十的传递着刚被送入宫的消息,就在方才燕都府侍丞付扬之带人围了郡王府,直接将溱郡王押入大牢,罪名是雇凶杀人。听闻前一天正午有个混身是血的人敲了燕都府衙外的鸣冤鼓,只是刚敲了几下便死在府衙的牌匾之下,死状凄惨。
    燕都府衙,天子脚下,门前的鸣冤鼓已有十年不曾响起。
    安蔚仪如何不知其中厉害,转眼便抓住了关键,“那人和昭儿有什么关系?”
    “两天前那人和郡王当街起了冲突,说是郡王害死了他在宫中当内侍的弟弟,他要替自家兄弟和大燕百姓讨个公道,还说郡王要对前些日子的雪灾负责……”
    看着安贵妃攥紧的拳头,堇榕也不敢再说下去,作为贵妃身边的心腹,郡王究竟做了什么她也能猜到一二,现在惹恼了贵妃可不就只是毁一张脸那么容易了结。
    “这话是当街说的?”
    “那人说了个开头,便被王爷一脚踢飞,没在说下去。”
    “昭儿身边的暗卫呢,就这么看着,还留了活口?”
    “王爷下了令,不许人跟着。”
    “昭儿呢?被人摆了一道,也不知道善后?”
    堇榕犹豫再三被安贵妃狠狠瞪了一眼后,小心的开口道:“王爷是和穆英一起出门的,那人说完后,穆英扭头就跑,王爷为了追穆英就让那人跑了……郡王府传来消息,说当晚郡王确实派人找过那人的下落……”
    找过人,或许就能解释那人为何重伤致死,越则昭似乎并不是那么清白。可这话没有人敢在安贵妃面前说出口。
    “本宫就知道留她就是个祸害!”几乎快要咬碎了牙,安蔚仪根本不去考虑越则昭是否无辜,她只想找人“问罪”。
    “那个付扬之是什么来头,昭儿也敢抓?”
    “听说是个寒门子弟,被冯大学士从百家壶汩上选出来的。”
    “这种人怪不得不懂规矩,上不得台面。煜王呢?让他先把人接出来,昭儿怎么能在牢里过夜?”
    “王爷在三天前出城去巡防了,还未回城。”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安蔚仪心中窝火,下了床,径直准备走出寝殿。
    堇榕瞧着连忙劝阻道:“娘娘,去不得,您还是个病人。”
    这一声提醒让安蔚仪迈出的步子生生又收了回来,燕皇刚刚才走,她现在出去不就是前功尽弃。可恨,安蔚仪握紧拳头,只叹自己作茧自缚,不能有所动作。
    心中再是气极也是毫无用处,这一点安蔚仪早已明白,冷静下来后,开口道:“给国公府传话出去,让安郡公无论如何先把人接出来,昭儿的名声不能有损。本宫不信,鸣冤鼓十年不响,到了此时就会这么凑巧!”
    安蔚仪已经认定有人做局要陷害越则昭,她要把伤害降到最低,可是没想到堇榕低声回禀道:“消息一传出,燕都府尹就去接人,可那个付杨之就坐在大牢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让开……”
    “放肆!谁给他的胆子,无凭无据就冤枉皇子,就凭这一点,本宫就能治他的罪!”
    “……也不是无凭无据。”堇榕小心翼翼的掂量着措辞,“付扬之刚刚把证据送进了御书房……”
    什么——安蔚仪的目光瞬间转向御书房的方向,这么说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圣上知道昭儿被关进大牢却没有要放人的打算,这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圣上真的怀疑昭儿?
    如果说安蔚仪刚刚的怒火来自付扬之“不懂规矩”的冒犯,那么现在她只觉从脚到头蔓延着深深的不安,是谁陷害昭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会不会将这份诬陷当做事实。
    “告诉海占,一切如常,但让他紧醒些,这几日少不了人打听。”
    “宫里的事奴婢明白,可宫外娘娘打算怎么办?”
    安蔚仪眯了眯眼睛,看着御书房的方向,沉声道:“静守——”
    ……
    “咔哒”一声,钥匙和锁芯相碰,门吱嘎而开。
    来人看了眼桌上的饭食纹丝未动,弓着身悄声走近,眼睛不敢乱瞟半分,放好饭菜后,拔腿就往外走,好像慢一步就会被后面的恶鬼抓住沾染晦气,牢房之中一片寂静。
    今日的饭食一碗白饭,两根青菜,还真是没有半分优待,瞥了眼旁边还在处理公文的付扬之,越则昭扬了扬眉,随手端起一碗吃了起来,不见丝毫身处牢狱的窘迫。
    放下空碗,看着还在伏案书写的付扬之,溱郡王笑了笑,自从自己被抓进了大牢,付扬之便寸步不离的跟进了牢房,就怕趁他不备自己被人无罪释放,呵,书呆子一个。
    “付大人,若不饿,可否将你这份归本王?”
    付扬之抬起头,盯着溱郡王,那日在王府暴怒的那个人和眼前之人,好像全然不同,此刻的越则昭好像是早已知道结局的局外人,冷笑的看着自己卖力演出。
    沉默片刻后付扬之不再看他继续低头书写公文,回应道:“溱郡王随意。”
    瞧着付扬之明明对自己满是不满和不屑,但面上却不露分毫,明明完全不屑与自己为伍,但却不得不共处一处,越则昭觉得好笑,“付大人对待公务如此废寝忘食,尽心尽力,父皇能有大人这样的铁面忠臣,万幸啊——”
    头虽未抬,纸上笔墨却是一顿,握笔的手攥的生紧。万幸?呵,还真是幸运至极。一笔严谨工整的楷书而名誉天下的付扬之,在纸上却错了一字。
    牢狱之中,分不清日夜,辨不明时间,付扬之面前的公文换了一摞又一摞,越则昭抽了本民间话本静心翻看,每个人都很安静,除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大人,府尹又派人来了。”
    “又不是第一次,照常即可。”
    “可这次……来的是卢大人。”
    抬起头,付扬之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你是说卢慎?”
    “是,卢大人奉府尹之命前来放人?”
    付扬之闭上眼睛,声音有几分沉闷压抑,但依旧坚定回道:“无论是谁来,都不能坏了大燕律例!”这句话付扬之不仅是说给其他人,更是说给越则昭,无论越则昭如何自信,律法面前他付扬之也绝不让步。
    左右都在一间牢房,越则昭自然是听到了付扬之方才的话,只不过听见了又如何?翻过一页书,书上写的趣闻逗得他哈哈大笑,根本没空看旁人一眼。
    脚步声近,付扬之抬头看着来人,“卢慎?”
    “所有人都在你这里碰了钉子,府尹以为我会是个例外。”卢慎笑着看向付扬之,语气中有几分玩笑的自嘲,也有几分无奈的叹气。
    若说付扬之是寒门子弟中数十年一遇的大才,那卢慎便是世家弟子中的典范,两人同在百家壶汨中初出茅庐,步入官场,一个是竹中君子宁折不弯,一个是玉中公子圆润通透,无论从出生背景,还是处事风格,两人太过不同,卢慎有世家撑腰,付扬之有寒门声援,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二人之争,却终究失算了一件事。
    与君一壶酒,可以慰风尘,旗鼓相当的除了对手,还有知己。
    当日付扬之秉公执法,得罪同僚,带着上书奏折和一席行囊走出御史台的门栏。本以为他这一身也只有青灯古籍相伴,却不想在燕都城门前,卢慎拿过他的行囊,递给他一封奏折告诉他,如果一封不够,还有他的一封。
    君子之交,一句话,足矣。
    后来犯事的官员被查处,可他二人也被同僚排挤到了这燕都大牢。
    “你是工部侍郎的儿子,怎么会和我是一个下场?”
    “那你还是御史清流,怎么会和我一个下场?”
    二人相视一看,抚掌大笑。
    看着此时手拿钥匙出现在外的卢慎,付扬之皱紧眉头,他还是不敢相信帮助自己找到罪证,和自己发誓要抓住凶手的人会出尔反尔?他是背弃了他们的承诺?
    卢慎拿着钥匙准备打开牢门,却被狱卒拦下恳切道:“大人,这门不能开啊,若您开了,付扬之大人这些日子的用心就白费了啊。”
    “本官自有打算。”
    狱卒还欲在拦,卢慎用从未冰冷的声音沉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所有人知道这一点,我这个燕都大牢统领更该遵守。”卢慎加重了所有人这三个字,这其中包含了付扬之,在这里付扬之只是副职。
    看了看付扬之又看了看卢慎,左右为难之后,狱卒长叹一声,还是让开了大门。钥匙撬开了坚固的铁链,“咔哒”一声,大半朝堂希望打开的铁锁总算开了。
    付扬之全程未开口一言,只是看着卢慎向前跨了一步,站在溱郡王面前,说道:“溱郡王,牢门已开,你可以出去了。”
    没有回应,昏暗的牢中只有一页页清脆的书页声在越则昭的指间响动,所有人都在等着越则昭走出去,唯独他却不急不慢,目光扫过书页上的一行行字,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一个谜。
    “什么挚友至交,不过一场骗局,这书写的还真是好笑。付大人,你在这牢里这么清闲,也不妨一看解惑。”
    合上书,溱郡王站起身来,看着已经打开的牢门,眉头一挑,向外走去。
    越则昭的每一步好像都是在对付扬之的嘲笑,蚂蚁即便拼上粉身碎骨的力气也动不了老虎的一根毫毛。
    付扬之握紧双拳看着又一次上演的官官相护,想起那人倒在府衙前眼中的绝望,心中气愤难当,就因为他们是普通百姓,所以死了也就死了,就因为他是皇家贵子,所以杀了人也可以逃脱?同命不同价,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还有卢慎,当初和他一起谈笑古今的人,终究背弃了约定,付扬之想骂他一千次一万次,可看着卢慎时却不知怎得,说不出一句斥责。
    越则昭抬起的脚,在最后一处止住了步子,转头看着付扬之道:“付大人那日冲进王府中曾说过,有罪者无论藏得多深都会被你绳之以法,如今你还这么觉得吗?”
    付扬之盯着越则昭,郑重立言:“初心不改。”
    “说的好!不愧是冯大学士举荐的人物,这一身骨气难得,如此本王又岂会违律而行?”越则昭转身背对牢门,抬脚向付扬之走近,勾着嘴角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本王是被你抓进来的,自然要被你亲自请出去,放心,谁来我都不会走。”
    猛然转头,对上越则昭轻蔑和傲气的目光,付扬之明白了,自己抓了他便是打了越则昭的脸,越则昭不仅要出去,还要踩着自己一身清白的出去。
    看到付扬之明白过来,越则昭重新坐回墙边,“大燕律法规定,凡犯重罪者未开堂过审不得擅犯,本王虽无罪,但也当遵纪守法,让外面的人都散了,不要知法犯法。“说完看向卢慎道:“你叫卢慎?卢封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那倒不错,本王记下了。”
    卢慎对于越则昭的赞赏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回答,抬头看向付扬之道:“既然溱郡王已然言明,扬之你还是回府衙办公吧。“
    付扬之没有说话,坐回书案前,提笔书写,见此卢慎碍于众人也不多说,锁了门,交代道:“郡王若有什么吩咐,尽管派人知会我。“
    越则昭点点头,看了看离开的卢慎,又看了看埋头书写但显然心不在焉的付扬之,眯了眯眼,这两个人倒是有些意思……
    燕都府衙内卢慎向坐在上座的人禀明牢中情况,来人听后问道:“郡王当真说要按律行事?
    “正是。”
    得到答案,坐上之人心中很是满意,五皇子终于也稳重了,安家日后除了煜王,还有溱郡王。
    安郡公放下手中茶盏,回想起那日得知贵妃要他立刻接郡王出狱,心中就觉不妥,但念及贵妃终究还是来了,不想倒是郡王自己想的明白,郡王是被以杀人之罪抓入狱中,若不能以清白之名出狱,而是以权贵之身强迫放人,终究会留下话柄,于后不利,郡王能想到这一点,也不枉自己悉心教导。
    安郡公起身,拍了拍卢慎道:“我也曾是你父的上级,你父兢兢业业,办事勤勉,终能担重任。你的名字我也曾听闻,年纪轻轻便才学斐然,如今虽在此做些清闲差事,但磨练一番总是好的。年轻人好好做事,天道酬勤,日后总有机会。”
    卢慎躬身后退一步,不住痕迹的躲开安郡公,行礼道:“多谢郡公指点。”
    送走安郡公后,卢慎收了笑容,吩咐人送些话本和吃食给狱中的越则昭,还将一摞公文一并送给付扬之,嘱咐道:“告诉付大人,府衙事务繁多,待在牢里不如在外处理的方便。”
    鸣冤鼓十年不响,响起之时,便可撼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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