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伯。”
    赵家书房里,沈老爷试探性的叫了一声,赵相公慢悠悠的低头喝茶,没有理会。
    沈毅咳嗽了一声,再一次开口,这一次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师伯。”
    “老夫听得见。”
    赵相公放下杯中的茶水,笑呵呵的说道:“没聋呢。”
    当年洪德六年沈毅进建康的时候,赵昌平还是个四十多岁不到五十的少壮派官员,如今是洪德二十九年,二十多年过去,这位赵相公已经七十多岁了。
    朝廷里,都说赵相公已经老迈,很多时候,说话都听不清楚。
    不过,他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错的,单看精神头,像是个六十来岁的人,一点也不像七十了。
    可毕竟年纪到了,他这个岁数,哪怕是在宰相里,也算是年纪很大了。
    政治生涯,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段时间。
    沈老爷给他倒了杯茶水,微笑道:“师伯精神头还是很不错的,看来还能再掌几年中枢。”
    “虽然没有聋。”
    赵相公叹了口气:“但是听力的确大不如前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沈毅,笑呵呵的说道:“不过也没有全然听不见,在朝廷里当差的时候,喜欢听的老夫就听不见,不喜欢听的,就装作听不见。”
    “子恒大约不知道,从学会装听不见之后,这中书首揆的差事,竟变得好做多了。”
    沈老爷哑然一笑:“当家做主,很多时候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师伯算是领悟到其中精髓了。”
    赵相公低头喝了口茶水,摇头叹道:“毕竟年岁到这里了,很多时候精力跟不上,前几年就想要退下来,陛下一直不许,也不知道老夫这一把老骨头,还有没有活着返回故乡的一天。”
    他看向沈毅,又说道:“陛下向来对子恒言听计从,子恒这一次回来,要不然替师伯说几句好话,让陛下放师伯还乡罢。”
    所谓落叶归根,这四个字年纪越大,便体会越深。
    早年的赵相公说是这种话,可能是在半开玩笑,但是现在,的确是真情实感了。
    沈毅摇了摇头,开口道:“师伯,我是地方上的官员,一不在朝廷,二不在中书,关于中书宰相的事情,我不好开口。”
    “不过…”
    沈毅微笑道:“张师兄这一任户部尚书干完,说不定就有增补进中书的机会,到时候师伯,就可以返回故乡了。”
    “故乡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赵相公叹了口气:“赵家到我这一代,人丁凋零,老夫是家中独子,没有什么很近的族人了,等告老还乡之后,老夫就去江都定居。”
    “与你那岳丈做个伴。”
    沈毅想了想,开口道:“我在江都有个宅子,师伯真要去江都,可以住在我那宅子里。”
    “知道,知道。”
    赵相公笑着说道:“十来年前打仗的时候,你让许复从琉璃厂的钱款里,抽出了一部分,在江都修了座大宅子。”
    “这件事,这十几年间,被不知道多少人拿出来,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有些年轻人提起这件事,都义愤填膺,说你沈子恒在打仗的时候喝兵血。”
    沈老爷低头喝茶,缓缓说道:“淮安军所有将士的钱,该给的,我没有少一分一厘,为了这件事,我跟户部兵部都有一些矛盾,我不让他们从中过手,也不让地方衙门插手,他们伸不进去手拿钱,自然要记恨我。”
    “至于那些年轻人…”
    沈老爷淡然一笑:“琉璃厂我是有份子的,这些年我都没有怎么拿分红,从里面抽点钱出来,谁也说不了我什么。”
    “他们想骂,让他们骂去就是了。”
    赵相公笑着说道:“你当年做这件事,不就是为了给那些人一些骂你的由头?”
    沈毅笑而不语。
    这种事情,弯弯绕绕的涉及到皇帝了,有些敏感,是不太好直接承认了。
    “这一趟子恒回来。”
    赵相公轻声道:“怕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办罢?”
    “嗯。”
    沈毅开口道:“明天朝会,小侄就要上朝了。”
    “我在北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但是朝廷迁都的事情却一拖再拖。”
    “陛下心里也着急,让我回来奏请这件事。”
    “唉。”
    赵相公叹了口气:“这事难办的很啊。”
    “哪怕北定已经十年了,但是朝每一次廷议,都没有几个北方人在场。”
    廷议,是三品京官议事,这个品级,目前几乎没有北方人参与,非要说有的话,那就只有一个。
    工部尚书周元朗。
    周元朗十年前就已经是太常寺卿,这十年时间,他一直勤勤恳恳的在朝廷里做事,不管官途并不是如何顺畅,十年时间只升了两级一品,不过他起点太高,现在也已经位列大九卿。
    至于这十年来北方新晋的举人进士们,恐怕要再过一个十年,才能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沈毅看向赵昌平,开口问道:“师伯有没有法子?”
    “老夫都已经是耳聋宰相了。”
    他摇了摇头:“我能说说话,但是领不了多少人。”
    “而且…”
    他看着沈毅,开口道:“对于迁都这件事,老夫是持中立的,迁到北边去太折腾了,一来劳民伤财,二来…”
    “北疆未定。”
    沈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没有说话了。
    如果朝廷不迁都,那么他沈毅就是实际上的“燕王”。
    他与洪德帝这一代,矛盾不会爆发,沈家可以镇守在北边,保证北疆无恙,但是隐患一定会埋下,到了沈渊以及下一任天子的时候,这个矛盾说不定就会爆发。
    甚至不用等到下一代。
    沈老爷与洪德帝两个人,只有有一个不在了,矛盾都未必能压得住。
    “师伯既然这么说,那小侄就不多说什么了,一切…”
    “明日大朝会再说罢。”
    赵昌平默默点头,他拍了拍沈毅的肩膀,开口道:“子恒放心,不管师伯心里怎么样,都还是站在你这边的。”
    沈老爷起身,低头称谢,然后笑着说道:“宋兄在北直隶差事办的很不错,这一任巡抚做完,也能回朝廷来接师伯的班了。”
    “他?”
    赵昌平摇头:“他接不了我的班。”
    “真正接老夫班的,只能是易安。”
    “差不多。”
    沈毅微笑道:“只是前后脚的事情而已,在我看来,宋兄将来拜相的机会很大。”
    “他即便做了宰相…”
    赵相公顿了顿,开口道:“也是靠你师伯的面子,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但是易安不一样。”
    “你易安师兄,一步步做到户部尚书,可以说是脚踏实地,一点一点攀爬上来的。”
    “师兄他…”
    沈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默默点头:“的确让人钦佩。”
    …………
    次日,德庆殿外。
    向来不喜欢早起的沈老爷,起了个大早,赶大朝会去了。
    沈毅到场的时候,文武百官已经到了大半,一身紫色蟒袍的沈老爷,在众人之中非常乍眼。
    不管是各种品级的官员,见到沈毅迎面走来,都要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或者拱手,或者作揖。
    不是口称侯爷,便是口称太保。
    不过兵部的官员相对特殊一些,他们见到沈毅,都是口称部堂。
    文武百官之中,有一个留了胡须的中年人,相对来说最特殊一些,他见到沈毅之后,犹豫了半晌,还是两手下垂,深深低头:“见过司正。”
    听到这个称呼,沈毅一愣,猛地看向这个中年官员,然后将他认了出来。
    “林生?”
    “是。”
    林生低头,唏嘘道:“司正还认得卑职。”
    沈老爷拍了拍这个邸报司老下属的肩膀,笑着说道:“出息了,五品京官了。”
    “当年司正给安排的,就是五品官。”
    林生低头道:“十年时间,卑职只勉强爬到朝廷里而已,依旧是五品…”
    “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我若是没有际遇,现在大约就是你这个品级。”
    林生低头道:“司正天纵之才,跟卑职这种庸人,不可同日而语。”
    沈老爷笑了笑。
    “好了,闲话将来再聊,你跟我多说几句话,说不定被人看在眼里,影响你当差。”
    “咱们过几天聚一聚再聊。”
    林生低头应是,退了下去。
    沈老爷在人群之中找了找,终于找到了张简的声音,他迈步上前,站在张尚书身旁,笑呵呵的说道:“师兄不是写信给我说,朝廷里许多人说我坏话么?怎么我今日看到,这德庆殿外,无一个不是好人?”
    “当着你的面,除非是不想当这个官了,否则…”
    张尚书回头,看了看沈毅,哑然失笑。
    “谁敢说你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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