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永远当我的隐风。
    因为他的复明,山庄上下庆祝三日。
    方孝哉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高兴之余又更加的不安。金针渡穴时以及完全复明之後,他脑海里便时不时地闪现与现在无关的画面,和曾经梦到的一样,那些稍纵即逝的画面完全不是夙叶山庄里的人和事物。
    繁华的城镇,偌大的宅院,酒香飘逸的作坊,叫他为「大哥」的公子爷,码头上温文尔雅的公子送他上船的景象,还有便是……烧杀抢掠,身陷一片火海之中!
    他记得那时候刚醒过来,被告知是由於头部受伤才失去记忆的,如果那些画面真是他的记忆,那麽自己失忆,难道和那场杀掠有关?
    眼睛复明之後,方孝哉便一直等著叶倾云履行承诺来告诉他──他的过去。但是叶倾云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又或者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其实叶倾云这边,方孝哉早已不抱什麽希望,如果他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谁也不能拿他怎样。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还不如自己去调查来得更切实际,但是残留在他脑海里的画面片段只有那些,翻来覆去,没有任何进展。
    这日山庄里的下人来禀,说是二当家的一位故友得知二当家回到山庄,许久未见,想念非常,故而特意差人上门邀二当家过门一叙。
    方孝哉听後不禁疑惑又有些兴奋,这是他醒来後第一次有认识「从前的他」的人来找他,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知是真的没人来找他,还是都被叶倾云给挡下来。
    想到叶倾云,便问下人可有见到大当家,下人回说,大当家和堂主出去「买卖」了。他这才有所了悟,想是叶倾云不在,下人又做不了主,这事才让他知道了。
    方孝哉起身整了整衣衫,「你带我去见他。」
    吩咐下人,若是叶倾云问起来便说他闷得慌,到镇上走走去了,然後就跟著对方派来传话的人走了。
    夙叶山庄傍山而建,而他跟著那人所到之处是要行过一段水路,然後到某座小岛上。
    岛上烟雾迷蒙,奇石怪草随处可见,宛如仙境一般。
    方孝哉被引到一处临水而设的八角琉璃亭前,亭中石桌前坐著一名男子,白缎素衫,长发轻挽,正煮水沏茶。
    闻见人声,回过头来,清风过耳,薄雾微撩,端得清隽俊逸。
    方孝哉拱手作了一揖,搜寻脑海里那残存的记忆,却是没有这个人。对方但笑而不开口,只做了个「请上座」的手势。
    方孝哉便也不客气,走了过去,一挽衣o坐下来。
    「这位公子,听带我到这里来的人说,你是我的故友,但月前我受了点伤,不记得先前的事情,故而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对方的嘴角含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拿起炭炉上的紫金沙铜水壶,姿势优雅地斟水,而後将茶盏奉到他面前。
    「在下和隐风还有倾云自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但……」对方虽是笑,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冷淡生疏,「在下却与你不曾相识。」
    方孝哉只觉自己脑袋里轰的一声响,呆愣在那里半晌才迟迟回神。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杯盏,他定定地看向眼前的男子,「你没有骗我?」
    「在下与你无缘无故,为何要骗你?」
    「骆隐风真的另有其人?」
    「确实。虽然上一次见面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但隐风天生一副练武的好骨架,生得潇洒飘逸,为人隐忍含蓄、温润如玉,与你这般文弱的模样……相距甚远。」
    方孝哉垂眸想了想,而後捉住桌沿微微俯身,「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悠悠然地用杯盖撇开茶叶,抿了一口,才道,「在下不知。」
    听闻他这麽说,方孝哉不由神情有些黯然,虽然自己也曾是那样的怀疑,但真的被证实之後,心里的滋味复杂得难以言喻。
    失落、怅惘、迷茫,还有几分恐惧。
    他思索了一阵,但又强打起精神,撑著笑脸端过桌上那盏茶喝了一口,轻道,「好茶!」一抬头,对上对方一脸饶有兴味的表情,正是在打量他。
    他颔首一笑,「既喝过公子的茶,也算是相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对方一直淡漠的表情舒朗开来,拱手道,「在下上官兰容,是这一方水岛的主人。」
    「幸会。」然後他有些自嘲道,「只是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如果上官公子不介意,暂且还是叫我隐风好了,名字只是让人叫的,并不代表什麽。」
    对方也是笑了起来,「是,名字只是让人叫的,只要以後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其实听闻夙叶山庄的二当家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人不是真的骆隐风……」
    方孝哉放下茶盏,用著诚挚的眼神看向对方,一脸愿闻其详。
    上官兰容略忖了一下,而後道,「因为真的骆隐风是绝对不会再回去夙叶山庄的。而我之所以趁著倾云不在的时候差人去约你来,便是对这位『替身』怀著些许好奇……」
    「那你为何不在倾云面前点破,而是要偷偷约我?」
    「倾云的脾气我想你也应该见识过,其实山庄之外很少人知道你的存在,显然倾云不希望太多的人知道。如果我当面点破,也许今天就不能这麽安然地坐在这里和你喝茶说话了。」
    方孝哉思忖著上官兰容的话,所以这几个月来没有上门来找他的人……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是骆隐风!
    只是,叶倾云为什麽要这麽做?还是像上次那几个手下说的,因为神智不清的夙叶夫人将他认成了「骆隐风」,所以他就将错就错留下自己用以安抚夙叶?
    但是,对於一个替身,叶倾云对他又似乎太好了,给自己治伤,又给自己治眼睛,甚至只要是自己说过的话,叶倾云几乎都一一照办了。
    方孝哉正陷在自己的思索之中,被对方几声「隐风」给唤回神思。
    上官兰容似乎看出了他在疑惑什麽,便道,「我也猜不透倾云这麽做的目的,你也知道,夙叶夫人神智不清,发起病来更是麻烦,若是你能安抚住她,倾云留下你也不是没有道理。反正你失忆了,对山庄构不成威胁。」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表情略有凝重,「我想倾云是不会害你的,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告诉你──」
    「请说。」
    「倾云和隐风虽是表兄弟……但倾云对他的表弟似乎并不仅仅只是表兄弟的感情这麽简单……」
    方孝哉略微一愣,然後垂下眼帘细细地咀嚼对方的这句话。
    不仅仅是表兄弟的感情这麽简单……那还会包含著怎样的情感?
    心底轻轻一悸,他似乎有所体会,又似乎不完全明白。
    「上官公子,不知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麽?」他问道。
    上官兰容听闻,却是笑了起来,替他又斟了一杯茶,才道,「对自己的兄弟存有不伦之恋,这是世俗所不容的。倾云他不会表现得这麽明显,但是我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倾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心里想的是什麽我能猜得明白,何况我还亲眼见过……」
    说到这里上官兰容却没有再说下去。
    方孝哉心忖,这上官兰容说话处处绕著弯子,面相虽善,人也亲和,但就不知这份客套是真是假。
    上官兰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这才继续说下去,「我之所以要提醒你,便是想要你明白──那个人对你的好,也许并不是真的好,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风』了,倾云便将变成你从未认识过的一个人。」
    方孝哉手一颤,杯里的茶水溅到手指上,烫红了一片,但他浑然未觉。
    回去途中,方孝哉一直在思忖著上官兰容说的最後一句话。
    「乱花渐欲迷人眼,水月镜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则难以自拔。」
    为何会乱花迷眼?为何会深陷其中?又为何……难以自拔?
    他想了一路,却是没有明白。
    本想悄悄回到山庄不让叶倾云知道,奈何刚走到门口便见一道人影窜出来。
    叶倾云脸上几分担心几分怒气,「你跑哪里去了?」
    他被对方的气势一下震慑住,而抓著他胳膊的手又力气大得惊人。
    「我、我只是有些闷……就到、就到山下走走去了……」明明已经打了千遍的腹稿,也和下人们通好了口径,被叶倾云这麽一吓,还是说得结结巴巴、心虚不已。
    叶倾云抓著他的手松了一些,但口气还是带著责备和质问,「怎麽连个下人都不带?你的眼睛刚刚复明,万一有什麽事情怎麽办?」
    眼前的男人原本该是戾气张扬的脸上此刻堆满了不安和焦躁,夕阳斜照,落日的余晖铺散而下,为那张如雕似刻出来的隽逸脸庞平添了几分柔和,连带著令他整个人都看起来温柔不少。
    「下次不会了。」方孝哉低下头轻声说道,像个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孩子。
    对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严厉,手上的劲也松了一些,「行了,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跟著他走入饭厅,晚膳看起来像是早已布好的,但菜还冒著热气。错过了中午那顿,此刻他也正好腹内空空,一坐下便有些不顾形象吃了起来。
    但叶倾云这顿饭却吃得不怎麽太平,刚拿起筷子便有堂主进来附在他耳边悄悄说著什麽。隔了张桌子自是听不清楚,只抓住几个漏逸出来的词,好像是什麽「地盘」、「毒七」、「重伤」,方孝哉想了想,仍是猜不出他们在说什麽。
    待到堂主把事情禀完、叶倾云让他先退下的时候,他已经一通风卷残云下来。
    叶倾云看了眼桌上的残羹剩汤,却是笑了起来,「饿坏了吧?难得看到你胃口这麽好。」也不动筷,便就这麽看著他吃。
    「倾云你怎麽不吃。」见对方迟迟不动筷,他放下碗问道,然後眼角一瞥才注意到桌上的菜几乎被他扫光,不由暗暗地脸红,颇有些歉意。「我是饿坏了,你要吃什麽,我让厨房再给你做些。」
    叶倾云摇了摇头,「看你吃得这麽香,我都觉得饱了。」说著执起筷子又夹了个鸡翅到他碗里,「多吃些,也不知你眼睛复明以後有没有发现,之前好不容易把你养胖了些,又全给憔悴回去了。」
    然後似乎注意到什麽,叶倾云俯身凑过来,执起他的手,「你这里怎麽了?什麽时候被烫到的?」还不待他回答,便回头招呼人把药箱取来。
    药箱很快被送上来,叶倾云动作小心的往他手上涂著药,药膏散著淡淡的兰花香,丝丝清凉。叶倾云的动作格外轻柔又小心仔细,在他手指的抚弄下,原本就没什麽大碍的地方传来阵阵酥痒。
    方孝哉呆呆地看著对方,脑海里竟响起上官兰容的声音。
    「那个人对你的好,也许并不是真的好,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风』了,倾云便将变成你从未认识过的一个人……」
    啪!
    手里的筷子滑落桌上,对面的人停下动作不解地看他,「怎麽了?我弄疼你了?」
    方孝哉将手抽回,慌忙站了起来,「不是!我、我吃饱了!」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连逃带奔地向自己房间的方向而去。
    自己不是骆隐风,所以受不起他对自己的好!
    落荒而逃般地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背靠著门板大口喘气,感觉到胸口有什麽怦怦乱跳,好似要跳出来一样。
    刚才那一幕浮现在脑海里,叶倾云的担心,他的细致,还有只对他所展现的温柔。曾经是那样毫无顾忌地享受对方给予的关怀,而当真相被揭露的这一刻起,他再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去接受那一切。
    如果自己不是骆隐风,叶倾云会如何待他?
    眼角余光瞥到挂在屏风上的狐裘,方孝哉缓缓走过去取了下来,手指轻抚而过。
    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再是骆隐风,他还会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还会变著法子找来有趣的物事讨自己欢心?会因为自己失明而方寸大乱,竟去相信换眼这种荒谬至极的方法?会那样焦躁地在山庄门口等自己回来?会……
    自己从昏迷中醒来之後,便是他一直陪著自己说话解闷,让自己几乎忘记了低落;眼睛复明的那一天,他也是真的为自己高兴,他甚至还记得他将自己一把抱起来的时候,手都是颤抖著的……
    方孝哉不敢想下去,在这个山庄里,只有叶倾云对他最好,好到彷佛中了毒,明知这本该不属於自己的,却偏偏不想失去。
    如今……自己要怎麽办?
    他该怎麽办?
    是作为「隐风」继续享受著对方的给予,还是找回自己,从这个地方,从「骆隐风」的影子里彻底走出去?
    方孝哉觉得自己……茫然无措。
    第四章
    是夜,一道人影出现在夙叶山庄的码头上,跳上小船,独自撑船而去。
    叶倾云的脸上没有什麽表情,只默默地摇动船橹,白日里他从自外头回来的方孝哉身上嗅到了不属於夙叶山庄的花草香。
    这种香极为特殊,只在上官家的岛上才有,他的师父上官弘过世之後,上官兰容便成了岛主。
    上官兰容……
    叶倾云默念著这个名字,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问了下人,果然上官兰容让人来请那人过门一叙,还嘱咐说不要让自己知道。从那个人的神色来看,并无异样,似乎上官兰容没有说起什麽,但叶倾云仍是不放心,还是决定到岛上去一次。
    划到上官的万花岛上时已是深夜时分。
    岛上水气笼罩,青雾缭绕,似仙境一般。
    秋夜寒凉,上官兰容一袭单薄的长衫,坐於水心亭中,烧水煮茶,面前石桌上还摆著一个杯子,好像知道有人要来一样。
    「你是料到了我会来找你?」
    上官兰容放下手里的小铜壶,翩然一笑,「今日卜了一卦,说有旧友到访。」见叶倾云板著脸不作声,拿过桌上的茶杯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之後,才继续道,「我猜你闻到他身上的花草香後定会寻过来的。」
    叶倾云站在那里,四周气息凛冽,「你对他说了什麽?」
    「没什麽,他什麽都不记得,说了也没用,再说……」上官兰容头一歪,嘴角笑意更甚,「说了他就能变成骆隐风?」
    叶倾云手腕一翻,剑出鞘了一半横在面前,「你到底想玩什麽花样?」
    上官兰容收起笑意,起身走到他身侧,「我啊,只是告诉他……你、喜、欢、『他』……」
    「你?!」他一伸手拽住上官兰容的衣襟,「你胡说什麽?」
    上官兰容又是笑,眼角水波荡漾,「胡说?呵呵呵!你敢保证……青州驿馆,月下觞吟,你没趁著酒醉偷亲骆隐风?」
    叶倾云的瞳孔倏地收缩,而後眸光犀利,「你看见了?」
    上官兰容点点头,「你以为我醉得不省人事?其实我清醒著呢,而且……」他顿了顿,嘴角勾起的笑带著几分意味不明,「而且隐风也醒著。」
    叶倾云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响,「你为什麽现在才说?」
    上官兰容讥笑著道,「因为你到现在才问。」
    两人静默,花叶香草气味微熏,上官兰容没有从他手里挣脱,反而就著他拽著自己的姿势顺势贴了上去,巧笑嫣然,三分诱七分媚,薄唇微启,在叶倾云脸颊边吐了一口热气,「我这里有种药……可以让他一辈子都想不起以前的事情……」
    甜香的气息让叶倾云血脉贲张,他只觉全身血气都往腹下那个蠢动的部位涌去,他眼前模糊,上官兰容的面貌渐渐淡去,只余下个轮廓,渐渐那轮廓转变为另一副面孔……
    不对!
    叶倾云猛地清醒过来,接著一把推开上官兰容,冲到亭子的石桌边。
    滋──
    石桌上青烟的香炉被他用茶水浇灭,叶倾云回过身,脸上还带著未褪的情潮。
    「你想做什麽?」手上的剑出鞘,指著上官兰容的胸口。
    「做什麽?」上官兰容手指夹著他的剑,将剑尖从身前撇开,「叶倾云,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那次出游,我们在泰山脚下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
    叶倾云敛起眉头想了想,然後有些疑惑,「你说的是那个胡言乱语的江湖术士?」
    「呵呵呵!」上官兰容朗笑开来,而後袍袖一甩,一手收到身後,「我倒是觉得他说得很准……他说隐风的情是『求之得之』,我的情是『求而不得』,而你……则是『求之必失』!」
    叶倾云沈默不语地将剑收了起来,然後才道,「上官,那个人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多管,否则惹怒了我,我连师父的情面也不会留。」
    上官兰容平淡以对,「你什麽时候对我讲过情面了?」说完眼神一黯,好像带上了几分嗔怨。
    叶倾云转身,提起脚步便向外走去,後面传来上官兰容的声音。
    「你别忘记了,你『求之必失』,叶倾云你注定是留不住想要的东西的!」
    叶倾云没有理睬他,紧了紧手里的剑,越发加快了脚步。
    次日中午,方孝哉是被外面的吵闹喧嚣给吵醒的。
    一夜繁杂缭乱的梦,即使明明听见了外头鸡鸣报晓的声音,但他依然不愿睁开眼睛。梦里的人和景物有一种别样的亲切,他很想就这样一直下去,想不起自己是谁也好,至少不是别人的替代品。
    起身开门,就见下人忙碌来去。
    「隐风。」叶倾云笑著向他走过来,手指在他的鼻子上轻刮了一下,「你睡晚罗,都日上三竿了。」
    方孝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後错开话题,「今天什麽日子?怎麽都在忙碌?」
    「没什麽,只是打扫打扫,换上过冬的对象。」
    循著叶倾云的话看过去,方孝哉却是一眼瞥见了他手里的剑,那一柄和他以前常常拿在手里的不太一样,剑鞘之上除了风团云绕便无其它,鹅黄的剑穗有些褪色,想是该有些年岁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眼里的兴趣,叶倾云将剑递到他面前。
    方孝哉有推却的意思,却敌不过对方的执拗,只好接了下来,握住剑柄缓缓将剑抽了出来。
    铿──!
    剑身之上划过一道寒芒,沈甸甸地握在手里,却不曾感到煞气,便好奇问道,「倾云,怎麽以前没见你拿过这柄剑?」
    叶倾云笑著轻声道,「不是我的,来,要这样才对。」说著手握上他擎著剑的手,带著他挽了几个剑花。
    剑光缭绕,晃花了他的眼。他看见叶倾云脸上挂著温柔浅笑,眸子里映著自己的身影,清风拂耳,剑气横秋。
    「以後教你些简单的招式,只是防身的话应该足够的……」
    方孝哉一愣,尽力跟上他的脚步,「为什麽?」
    对方醇厚的声音落在耳边,那样的理所当然,「你是夙叶山庄的二当家,怎麽可以不会武功?」
    「隐风天生一副练武的好骨架,生得潇洒飘逸……」
    上官兰容的声音灌入脑中,方孝哉猛地惊醒,挣脱开来。
    叶倾云不解地看著他,而方孝哉也是怔愣了片刻,然後看了看手里的剑,嫌恶一般地往叶倾云手里塞去,「不!我不要!」
    「你怎麽了?」
    叶倾云正要走近,被他退後了两步躲开,「没,我刚起来还没有梳洗。」
    於是,再次落荒而逃!
    他不明白叶倾云的心思,明知自己不是骆隐风,却还能这样将错就错地错下去。从他口里听到的,没有一样是真的!没有一样是属於他的!但是叶倾云却是那样自然地说著、描述著,每一次莫不是带著欢喜的表情,就好像他是真的骆隐风一样。
    不!他不是骆隐风!也不想成为骆隐风!
    方孝哉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但是转念间又开始犹豫。
    如果自己不是「骆隐风」,便也将是失去叶倾云对他的好。
    一面是不想活在别人的影子下,一面又不愿失去对方的温情……方孝哉觉得自己已经贪婪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什麽都不愿付出,却心心念念著别人的给予。
    如此矛盾,又如此的……无耻!
    藤蔓般无声无息蔓延开的罪恶感,从这一天起,便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方孝哉开始躲著叶倾云,不同桌吃饭,不去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现在的叶倾云对於他来说就好像一剂毒药,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不会迷失在「骆隐风」的阴影之下。
    但其实那天之後,他也很少在山庄里看到叶倾云。
    听留在山庄里的手下说,最近另一边的势力频频骚扰夙叶山庄势力范围的水域,抢掠良商的货船,不仅如此,在别的水域对於承自山庄庇护的船只也痛下杀手。
    叶倾云带人正在处理这件事,不过这次似乎弄得挺僵,对方不肯让步,叶倾云自然也不是好说话的主,所以有不少受伤的下属被陆续送了回来。
    飘荡在山庄的血腥味愈加浓烈,使得方孝哉更加不愿待在山庄里。所以他得了空便会往镇上去,看看山庄在镇上的铺子。
    叶倾云答应他将一部分产业转置出来做正经买卖,但是看了镇上的情况才明白,所谓的转置不过是将来路不明的钱财用这种方法变得正大光明。
    镇上的商铺实则都是依附在山庄的势力之下,两淮之上水运繁忙,各路不同的势力也有亲有疏,若是傍上一个大点的主,打狗也要看主人,别人便也不敢随意动他们,所以镇上的百姓明知夙叶山庄背地里做的什麽买卖,但从不点破,也不会有一丝异议。
    相对的,夙叶山庄因为不劫良商的货船又常常出资接济百姓,在江湖上还是有些许声望的。
    而这些都是从上官兰容的口中听来的,上官兰容告诉他,叶倾云之所以这样做,是当初「骆隐风」离开夙叶山庄之时和叶倾云定下的君子之约。夙叶山庄有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是叶倾云为了「骆隐风」的妥协。
    那样一个狂傲自大、一意孤行的人,竟也懂得妥协?
    不,他确实懂得妥协。
    在眼睛失明的时候,在自己要求他改走正道的时候,每一次他们之间有了冲突,最後妥协的都是叶倾云。以前他想起时会觉得感动,而现在,却是隐隐的心痛。
    方孝哉终於明白,那些妥协不是因为他占据著道理的一边,也不是因为叶倾云对他格外的重视,那个男人在他面前所有表现出来的一切,温柔的、强势的,抑或是孩子气的那一面,只因为他现在是「骆隐风」!
    「上官,你之前说夙叶山庄原本是做正经买卖的,为何现在会走上这条路?」
    趁著叶倾云不在山庄的时候,方孝哉就会到上官兰容的岛上坐坐,只需前一晚将上官兰容给他的信鸽放飞,次日便会有船在渡口等他。
    听到他这麽问,上官兰容不忙著回答,挑了挑香炉里的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既想听,我便慢慢告诉你……事情要从六年多前说起……」
    「上官!」
    话正到这里,便被一个低沈带著怒意的声音打断,同时一道寒光,却是一把剑直直向上官兰容飞去。
    但见上官兰容面色不惊,身体後仰躲开那柄剑,然後宽袖一扫,将那剑带著调转了个方向扔了回去。
    方孝哉的视线随那剑看过去,便见叶倾云怒发如狂,双目赤红,衣袍被风吹得猎猎翻飞,说不尽的张放与飞扬。
    那剑被上官兰容扫了回去,叶倾云手臂一撂将剑接下,而後手腕翻转长剑一振,剑气如刃,横荡开去,一旁的巨石轰得一声四分五裂。
    「上官,我夙叶山庄的事何时轮到你管?」叶倾云沈著声音问道。
    对方的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身上,但方孝哉却依然心悸,被叶倾云这样子给生生吓住。
    上官兰容将他往身後拉了拉,暗声道,「他没听见什麽,你不用担心,我也不会告诉他的。」说著折下一段树枝,手指在上面抹过,竟是笑如春风,「很久没和他过招了,我去会他一会。」
    言语方罢,便见上官兰容足尖一点纵身一跃,手执断枝自水上亭中翩逸而出,身姿轻盈宛若飞鸿。
    叶倾云见他阻挡,将剑一横迎了上去。一时间,剑气激荡,风声呼啸,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几十个回合下来,两人竟是不分上下,叶倾云招招狠厉,上官兰容接得轻松,旋身回舞,优雅自若,却是将叶倾云的狠招化为虚形。
    方孝哉看得呆愣,那两个人丰神飒爽穿梭於花叶之中,翩然世外的感觉,有点不真实。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叶倾云震断上官兰容手里的树枝,一掌击在他胸口上,将他打落在地。
    上官兰容俯在地上,张嘴一口血箭喷了出来。
    「上官?!」
    方孝哉上前要去扶他,叶倾云手掌一翻,顿时一阵犀利掌风将他扫出丈外。
    背脊撞在廊柱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口里涌上一股腥甜,黏腻的液体顺著嘴角淌了下来,手指一抹,一片猩红。
    好狠!
    方孝哉扶著廊柱勉强稳住身子,接著看见一双靴子停在自己面前。不用抬头,对方的气势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
    「隐风,他都和你说了什麽?」男子沈冷的声音彷佛尖锐的冰刃,直接洞穿他的胸口。
    「上官他……咳咳……」
    方孝哉刚一张口,腥甜的液体便从喉咙口泉涌而出。
    他扶著廊柱咳了起来,有几滴血点喷到了叶倾云的衣襟上,嘴里那股血腥的味道让他作呕,压下胃里不适的翻腾,他擦了擦嘴角,「上官讲了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不敢抬头看对方,生怕一不小心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虚。
    叶倾云伸手过来捏住他的下颚迫他抬头,他抗拒地扭开头从他手里挣脱,叶倾云再次捉住他的下巴,他依然头一转,甩开。如是几次,叶倾云手下加了力道,他几乎能听见自己下颚骨喀嚓喀嚓脆响的声音。
    头被抬起来,正对上叶倾云飞扬的眉目。比较之前他的表情已沈静了很多,但眼角仍是赤红,平静之下反而更令人恐惧。
    「倾云,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你这段时间正好不在庄里……」
    叶倾云没有接口,举起另一只手,他下意识地以为叶倾云要打他,闭上眼微微撇开头。一团阴影照著面门落下来,却没有传来预想中的疼痛,反倒是有什麽粗糙的东西落在嘴角上,用力地来回擦拭。
    方孝哉睁开眼,看见叶倾云脸上带著几丝歉疚,正用自己的衣袖替自己抹去嘴角的血滴。
    「没事……」他向後瑟缩退去,却因下巴被捉在对方手里而无法拉开距离。
    他听见叶倾云很轻地叹了一声,捏著他下颚的手松了开来。对方那逼人的气势稍稍离开,他觉得自己刚刚险些被那股气势压迫到窒息而死,才略松了口气,然下一刻手腕却被用力地握住,还不待他反应,叶倾云已经拉著他向外走去。
    「倾、倾云……」又回头去看被扔下的上官兰容,「……上官?!」凝^香^收^藏
    上官兰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方孝哉这才转过身,勉力跟上叶倾云的步子。
    叶倾云确实有些恼怒,自己是为他好,不想他背负别人的影子,但他却偏偏要去自寻烦恼,只是在看到他那副坚忍又倔强地不肯在自己面前低头、任自己摆布的样子之後,又是心软及後悔。
    那个人什麽都想不起来,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也无可厚非……
    几乎是连拖带拉地将他带回到船上,船家一声不响地撑起船。叶倾云抱著剑站在船头,一身凛然令人畏怯的寒意,而方孝哉则待在船尾,有些手足无措。
    「你要听过去的事情……为什麽不来找我?」叶倾云背著他发问。
    方孝哉很想开口说什麽,但是觉得怎麽说都不好,叶倾云刚才一怒之下伤了上官兰容,虽然他只是被扫了一掌,但胸口也是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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