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灵魂昏昏入睡时,听见雪花轻盈地穿过宇宙悄然飘落,如同它们的最后归宿,落在了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死者》
    一开始虞越很冷,她完全驾驭不了这具僵硬臃肿的躯体。她很奇怪其他人是怎么灵活自如的在雪地上摇摆翻飞,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像世界冠军一样厉害。而她呢?四肢不协的堪比学步婴孩。
    钟訚鞋上套着冰爪,扶着虞越在初学坡道原地转圈倾斜,让她的身体向不同方位侧重掌握平衡,然后她踩着滑雪板平地移动。虞越觉得自己像只呆头鹅似的,抬着两只长长的脚爪大踏步,在雪地上留下一片滑稽的脚印。
    接着就是放手去滑了。没完没了地摔跟头、屁股蹲让虞越的身体渐渐热起来,运动产生的热能甚至让她想脱掉厚重的外套,钟訚一脸严肃地盯着她,连手套都不准取下。
    “亲爱的,这里可是零下十度。我不希望你像高阳依那样感冒每天都得戴口罩。”
    克服了冷感后,虞越感觉好多了。她把重心下放到膝盖和脚掌,两手提着滑雪杖紧张得让身体跟随地势自然下滑,但在转弯时她的两腿不自觉收拢,滑雪板撞到一起她又一头栽进雪中。
    “很好,我五岁滑雪第一天就扭伤了脚踝。你现在的小摩擦都没伤筋动骨,说明很有天赋。”ⓢèγǔωèη.ℂóⅯ(seyuwen.com)
    钟訚笑着拉起虞越拍掉身上的散雪,她全副武装地戴着面罩,一双清眸亮晶晶地望着他,比雪地反射的阳光更耀眼。
    A班几人从黑钻滑道下来,停在他们身边笑问钟訚的教学成果。
    虞越八字上坡又转身犁式慢滑,小心谨慎的没有出错,男同学朝他俩吹了声口哨,戚况周也过来调侃:“该夸老师教得好还是学生悟性高?”
    滑雪场的另一边,酒店安排的当地滑雪教练正带着其他学生在初级斜坡上摸爬滚打。
    致夐学生的滑雪水平参差不齐。叁个年级的A班学生自然都是从小滑雪不必再教,是以他们可以脱离教学自由地在雪场活动,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一次冬季度假。其他年级与班级也有滑过几年的学生,但更多是零基础的新人,都被校方扔给初级教练打包授课。
    钟訚虽然不够专业,但以他超过十年的滑龄,带虞越入门绰绰有余。他最大的优势即一对一细致教学,可比那群地陪光顾着展示自己的滑姿,而不关注学生的水平需求要有效多了。
    “而且他们的英语说着说着就掺几个德语单词,太难听懂了。”一起休息时,虞越听着E班同学抱怨教练的烂口音,他们羡慕虞越有私人教练,旁敲侧击地想要她让钟訚也带带自己。
    虞越假装没听明白,拍拍饥肠辘辘的肚子回到钟訚身边,过会儿他们要去山顶的餐厅吃饭。
    “我觉得,她比以前更讨厌了。”
    “以前她肯定愿意和我们分享。”
    “现在她满脸写着女友的占有欲。”
    “得意什么呀,她以为自己永远不可替代吗?”
    学生们酸溜溜地嚼着八卦,虞越和钟訚寄存好装备,坐进了缆车。
    虞越靠着钟訚,她的左侧是一位金发女士,在她对面的红胡子壮汉一直挤向身边的印度女孩。随着高度的上升女孩的表情越来越难堪,可是车厢里所有人都在看窗外的茫茫雪景。
    “你能去和她换个座位吗?”虞越小声问钟訚。
    他不瞎,当然看到了对面女孩的窘境,但那与他何干?
    “不要惹麻烦。”
    虞越抽回被他握住的手,看着那个壮汉道:“如果是宗谔,他不会怕。”
    激将法立竿见影。钟訚深吸一口气,然后像是突然看到了对面的人一样,惊讶的站起来指着壮汉挂在脖子上的饰物用德语问着什么,壮汉高兴得连说Ja  Ja,钟訚再用英语请女孩和自己换座位。她忙不迭地起身坐到虞越旁边,壮汉则吐沫横飞地向钟訚讲着吊坠的由来。
    下了缆车壮汉还想继续拉着钟訚聊,但他表示已经和人有约不能耽误,红胡子才遗憾地放他走。
    “你比我想象的还善于随机应变。”虞越挽着钟訚的手臂,歪着脑袋向他投去崇拜的目光。“做好人的感觉怎么样?”
    “他嘴里的腌黄瓜味差点让我吐在他身上。”钟訚皱着眉头不断呼气,山顶的冷冽空气没有帮他驱散喷入脑内的阴影。
    餐厅距离缆车站有段距离,当他们走近那座屹立在崖顶边缘的多层木屋时,虞越被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色惊叹得停住脚步。
    他们预订的位置在室外露天平台,置身于那里周身雪山几乎触手可及。淡蓝的天幕,洁白的积雪,云烟在峰顶滚滚涌动,连绵无边的山脉既让人觉得自身渺小,又忍不住想探寻藏在其内的无限可能。
    “我可以和家人连线视频吗?”强烈的日照烘烤着虞越兴奋的脸庞,钟訚在餐位坐下,抬起一只手让她随意。“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订机票接他们过来。”
    虞越莞尔一笑,跑到玻璃护栏外的观景台高举着手机,似乎想让万里之遥的家人与雪山亲密接触。
    戚况周在钟訚点单时坐到他对面,望着虞越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禁笑道:“她终于学会享受了。你现在很满意吧?”
    钟訚啜口餐前干白,抿着下唇藏不住笑意。
    “高阳还是不理你?”
    戚况周手指划着桌布,不疾不徐,情绪平淡。
    “准确地说,除了你的女朋友,她谁也不理。”
    钟訚放下酒杯,沉吟片刻。
    “你做得太狠了。”
    戚况周环顾着皑皑雪峰,嶙峋尖利的山壁在日光下有如芒刃,人在上面就像蚂蚁,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然而劲风一吹,什么都杳无踪影。
    “你不也让宗谔丢了半条命。”
    钟訚刚要反唇辩解,虞越的声音靠近。
    “什么时候上菜?我快饿瘪了。”
    常言道:树不经摇,人不经夸。
    自钟訚赞赏虞越有天赋已经过去一周多,她仍旧停留在绿圈雪道。要领倒是都掌握了,可她一上高点的坡道就犯怵,手忙脚乱的什么技巧都忘了。
    钟訚最初几天看着她摔来摔去还颇有趣味,心想总算有个她不擅长的运动要仰赖自己。但时间一长,同学都在山顶玩得起飞,他却每天陪虞越干耗着,再好的耐性都会被她没有长进的状态磨光。
    “提高重心——别倒、别——”
    虞越屁股着地一溜儿下滑,钟訚站在原地看着她笨拙的站起来,第一次觉得她是个无用的包袱。
    “你怎么比初学那天还差劲?束手束脚像个小儿麻痹的病人!”
    好不容易回到刚才的高度,迎面就是毫不留情地呵斥。虞越低下头,滑雪杖插进雪中,不敢再动。
    看她抬手抹眼睛,钟訚才生出歉疚。虞越很努力地在学在练,为了弥补技能不足她拼命加强着体魄。早上天不亮就在外晨跑,晚上在健身房练一小时,她的肌肉倒是见长,可就是滑得不像样。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钟訚走近虞越脱下手套,温热的手指揩去她的眼泪。“你每天练得那么累,可能身体太紧绷了。放轻松不要急,这不是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
    虞越点点头,摆好姿势想再滑,钟訚却拉住她。“这几天先别练了,在酒店好好休息。缓一缓我们再继续。”
    说服了虞越暂停练习,钟訚如释重负地拿起自己的雪具,去另一个滑雪场与戚况周等人会合。
    他们在奥地利最大的滑雪区SkiWelt,酒店背后就是缆车站,将游客送往不同等级的滑雪场。
    虞越回到酒店陪高阳依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后独自去了室内泳池,这时段只有几个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午睡。
    游了几圈有些乏力,虞越登上平地走到休息区。这里装饰着一片假山树丛,冒着轻烟的热浴缸就掩映在后面。
    虞越踏坐进去,气泡按摩着她的双腿,热水消除了肌肉的疲劳。身心都渐渐放松,白噪音水声催人入眠。
    “Hi~bsp; I  play  with  you?”一个矮小的髭须男人正要把脚伸进浴缸,虞越吓得想起身离开,一道怒喝同时止住两人的动作。
    “Fubsp;off!She’s  my  girl!”蓬松的乱发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寸头,衬得他锋锐的五官更具威慑力。
    矮个子男人瞧着宗谔两臂壮硕的肌肉,似乎能估量出挥拳的力度,连忙尬笑着溜走。
    宗谔站在池边瞥了虞越一眼,却是踏步走开。
    “谢谢你。”
    低软的态度让他的脚步顿住。宗谔返身慢慢踏进浴缸,虞越的身子后缩,但是没有离开。
    浴缸大概能容纳五六个人,宗谔靠坐在虞越对面,长腿伸直了也没碰着她。
    她的双手环抱在胸前,长颈低垂着,偶尔抬眼看一下他,又咬唇移开目光。
    宗谔热得想调低水温,但他知道是心火在烧。如果不能再次拥有她,阿尔卑斯全境的积雪也解不了自己的渴念。
    他在术后休养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在怎么弄死钟訚的想象中度过。
    跟随全校来到奥地利后,宗谔避开与他们的接触,远远地看着虞越和钟訚情投意合的形影不离。想到自己可能是让他们感情升温的催化剂,他连虞越也忿恨起来,强迫自己不要再留恋她。
    可是现在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是害怕自己又不似以前那样排斥,他就什么恼怨都没了,只想让她更柔顺的靠近自己。
    “我知道了……钟訚干的那些事。”沉默的不知泡了多久,虞越终于开口。“我很害怕,不得不顺从他……”
    宗谔整张脸都亮了,他快速移到虞越身边,看到她想躲又拉开点距离。“他就是个可怕的变态!你看我,喜怒都在面上,绝对不会干出算计别人的阴险勾当。”
    虞越勉强地笑了一下,看起来不是很赞同他。
    “之前……我对你太粗暴了,但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吓你的。”宗谔放软了声线,本就低磁的嗓音听来愈发撩人。“我想对你温柔,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他感到虞越的腿蹭过自己的膝盖,宗谔在水中摸到她撑在坐板上的手,指腹搔着她的指缘,将五指一根一根地勾进自己掌中,忽地把人扯进怀里横抱着走出浴缸。
    “天天在矮坡上龟爬没劲透了,我带你去玩点刺激的!”
    一个多小时后,虞越和宗谔站在海拔超过两千米的雪山顶峰。这里几乎看不到凸露的山石,整片松软的雪地承接着单板滑雪者的花式动作,各种酷炫的身姿看得虞越眼花缭乱,她想凭自己的实力这辈子都做不到了。
    宗谔行装穿戴完毕,他半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让虞越上来。
    虞越理解这个动作,但不明白他的意图。“你不会是要背着我滑吧?”
    “不然怎么样?你自己能滑吗?”
    虞越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噎住。他是太疯还是太没常识?单板滑雪本就是极限运动,他自己去滑稍有不慎都会出事,何况背上增加重量,会极大降低他习惯的平衡性。
    “谢了,我看你表演就好。”虞越后退几步,打定主意要远离疯子。
    宗谔移到她身边,拽着她的手腕问:“你不相信我?”
    他怎么会愚蠢到说出这种答案必然是否定的问题?虞越强忍着笑意,尽力板着脸道:“你说的温柔就是让我和你一起摔死?”
    宗谔说不过她,两人拉拉扯扯的,虞越就是不肯让他背。
    这时走来一对母子,小孩大概十岁左右,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妈妈就把他背起,然后利索地向下滑去。
    母子俩高兴的呼叫声传上来,宗谔抬眉看着虞越,再次蹲到她身前。“快上来吧,今天不把你背下去我们都别回去了!”
    在几次试图跑到缆车站均以失败告终后,虞越别无它法,只好视死如归地趴到宗谔背上。
    她的四肢紧紧缠着宗谔的身躯,心里默念着要摔也是他在前面垫底,恐惧才不那么强烈。
    宗谔就着蹲姿缓缓下滑,刚开始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尽量平衡着身体适应增加的重量。虞越看着积雪像瀑布一样在单板下滚落,他们周身扬起一片粉雪,天际高悬着一轮黯淡圆盘,但依然有彩色的光晕透进雪镜。
    突然宗谔跳起反脚走刃,冲下陡坡动作越来越轻快。他一会儿后仰一会儿侧蹲,叁百六十度旋转着滑行,吓得虞越搂紧他惊叫不已,宗谔却立刃摸地,让雪尘笼罩着他们,像轻羽般在大地上起落不歇。
    他的强健体能与娴熟技巧逐渐驱走了虞越的畏惧,无拘无束的自在感很快让她投入进这场冒险之中。
    一段速降后宗谔冲上凸起的雪堆,他们腾空跃起——天与地错位旋转,宗谔的声音混着呼啸风声灌进虞越耳中:“这叫驾风——爽吗!”
    平生能有几回看到太阳在脚下闪耀?飙升的肾上腺素压下失重的恐慌,虞越与宗谔一起放声尖叫大笑,任由他带着自己跳跃、回转,去体验无与伦比的刺激。
    最终他们在一个缓坡停下,宗谔将单板楔进雪中,两人坐到前面挡着板子防止它滑落。
    虞越按着仍在猛跳的胸口,半是赞叹半娇嗔道:“你可真是个厉害的疯子!”
    宗谔的急喘早就平复,可被她这样看一眼,心又扑扑乱跳起来。他大笑着显摆自己从小赢过的各类业余滑雪奖项,直说父母非让他循规蹈矩地好好读书是埋没了他的运动天赋。
    “职业运动员常年伤病不离身,你含着金汤匙出生,父母肯定不愿让你吃这个苦头。”
    宗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他最烦别人觉得自己娇气。那么多次滑雪受伤他都当成家常便饭,从没因为身体的磕磕碰碰而退缩过。
    “你喜欢运动,讨厌读书。但真让你整天没完没了地训练,你又会讨厌那项运动了。”
    平直的浓眉皱起,宗谔不想听这些,他不明白好好的虞越干嘛要说这些扫兴话。
    “你最喜欢的,只是任性。”
    宗谔很生气了,他张口想反驳,虞越却扯下护脸飞快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谢谢你的任性,让我拥有了终生难忘的美好经历。”
    少女白净的脸蛋上泛着浅浅的红晕,宗谔的情绪被虞越峰回路转的娇羞套住,心跳急一会儿缓一会儿,想捧起她的脸猛亲一通,又怕惊扰了这难得一见的羞怯。
    好半天他才恢复那不可一世的神气:“这算什么!以后我带你去骑马滑雪、飞伞滑雪——”
    “可是钟訚……”虞越打断他的畅想,低下头难掩忧愁。
    宗谔收起笑脸,他随手抓了把雪球,在一个滑行者经过时,瞄准扔到那人脚后。
    “这一次,我会彻底解决他。”
    虞越紧张地捏住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宗谔拍拍手套,噘嘴讪笑:“放心,我不会牵扯到别人。”
    虞越担忧不减地盯着宗谔的头盔,好像要看穿他的伤口。
    “你有把握吗?我的意思是……不想再看到你受伤。”
    宗谔看着她满眼都是自己的关切神情,通体充盈得比完成越坡转体还要满足。
    “具体怎么实施我还没想好,有些细节要再观察观察……你会帮我吧?”
    虞越直愣愣地由着他捏玩自己的脸颊,咬起下唇似在犹豫。
    就在宗谔脸色欲变之时,她断然开口:“只要能摆脱钟訚,怎样都行。”
    他们眼神交缠着靠近彼此,然而一吻未落就风云变色,天阴得像是马上就要飘雪。
    宗谔急忙穿好单板,背着虞越向中间站滑去。神奇的是当他们回到山脚停车场时,下面却依然阳光灿烂。
    “不同海拔之间的天气真是变幻莫测啊。”虞越掏出手机,没有收到钟訚的信息。“待会你最好中途换车,晚点再回酒店。”
    滑雪的人几乎都是早出晚归的泡在雪场。他们下午离开时没有看到一个同校师生,来的又是距离酒店一小时车程的山区,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接触。
    宗谔在等车时补回一吻,搂着虞越蹭个不停。“我还挺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幽会。”
    虞越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拳,剥了颗清口糖含住。“要么?”
    宗谔摇摇头,又一次贴上她的唇:“糖精哪有你甜。”
    直到喇叭声响个没完,他才不得不放开虞越。
    高阳依主动接下陪练虞越的任务,钟訚乐得清闲,每天在各大滑雪场穿梭。
    他对难度要求不高,只是现在处于滑雪旺季,哪一片都人头攒动,光是坐缆车就要费去不少排队时间,想找人流较少的雪道是个难事。
    这期间出现了雪场第一起事故。孙冠在红道滑雪时被个鱼雷炸到,两人从陡坡一路滚到平地,救护车到时双双痛昏过去。
    他伤得不轻,全身多处骨折,短时间内别想出院。有些本就对滑雪兴趣不大的学生趁机要求回家,还有些家长听闻了消息也要接孩子回来。
    被这事一闹,校方决定结束滑雪课程回国,只留几名行政人员与孙冠家长接洽,并负责看顾要继续度假的少数学生。
    意外丝毫没有影响他们游玩的好心情,白日上山滑滑,夜晚下山买买。少了大部队的牵制这群二世祖更是变本加厉地享乐,附近村镇的商场、酒吧都被他们摸得熟门熟路,甚至还有人混进本地居民的圈子里,搞到了五花八门的“土特产”。
    从前宗谔必定是其中一员,但现在他专注着一件大事,没有心思一起鬼混。
    当虞越知道他所谓的彻底解决,就是等钟訚去滑山脊窄道时,伺机把他撞下悬崖,她的心着实一凉。
    “这太危险了……很容易失控的,你把自己搭进去了怎么办?”
    他们在雪场的冰屋内游览。之前老师已经带所有学生参观过,现在不会有人再来。
    宗谔的眼睛扫过冰雕前他看不懂的说明牌,漫不经心道:“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的技术。”
    我是不相信你的脑子。虞越心内暗忖着,总觉得他靠不住。“如果你们一起摔下山,这招就是损人不利己。再假设你能全身而退,那钟家也要追责的吧?”
    “后续你完全用不着担心。拜他自己所赐,钟家为了平息我爸妈的怒气在好几个项目上让位,对外大出血了他家长辈可不得拿他开刀。听说除了一笔信托基金外,剩下他爸给留的股权全部收回。”宗谔摸着脑袋上愈合不久的疤口,时不时就感觉痒。“他在钟家已经和弃子差不多了,出事了不会有人为他大动干戈。我记得他爸爸好像也是不被家里重视,然后死于一场车祸,具体钟家也没追究。”
    室内彩灯变换成深色的橘红,虞越望着雪墙上精雕细刻的造型,闭目的人像在血色中模糊。
    宗谔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唤回虞越的注意力。
    “现在的问题是,他滑的坡道都很安全,我无从下手。”他跟了钟訚一段时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虞越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最佳例证。要照他的“计划”死磕,这个雪季结束了都不可能实施。
    “你没发现戚况周都和他一起滑吗?万一撞错人那就打草惊蛇了。”
    宗谔想了想,那俩人确实一前一后的,顺序老在变,这可算不准。“还真是个麻烦。说起来,我记得以前他都是陪着高阳依一起滑的,现在那公主和他掰啦?”
    他们走到分叉口,前面是几个不同主题的展区。宗谔拉着虞越想走进灯光昏暗的入口,虞越挣开他跑到旁边明亮热闹的房间。那是一间小教堂,正有一对新人在举行仪式。
    “依依认为戚况周杀了她男朋友。”
    “Holy  shit!”宗谔的惊叹跟在新郎的I  do之后,全场人士立即向他们投以不善的目光。
    “Sorry!  He  ; drunk  and  we're  lost.”
    虞越拽着仍在惊愕中的宗谔逃离教堂,他们登上一段冰梯,来到了二楼的收费区。这里有酒吧和餐厅,再往里深入是冰砌的客房,那天的师生参观就止步于此。
    “真的假的?我知道戚况周假正经,但他真有那么——那么——那个什么?”宗谔挠着头皮,搜肠刮肚了一圈也想不出贴切的词语,干脆意会表达。
    二楼的气温更低,虞越受不住寒气又走下阶梯。宗谔跟在后面东问西猜,语气随意的像在玩剧本杀,而无关一个真实人物的生死。
    “那这么说,高阳依现在应该恨死戚况周了。如果我答应帮她收拾戚况周,你觉得她愿意先帮我把戚引开吗?”
    一直向前的步伐停下,虞越侧身面对宗谔,扭转的思路好像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也许可以试试。”
    晚上健身过后,虞越随钟訚到放映厅看电影。他们入场时已有几个A班学生坐在后排,前面坐着一对老年夫妻,中间分散着几人,厅内还有很多空位。
    酒店每晚都会放映高山题材的电影,今晚是一部黑白德语老片,女主角出场后,前排的老年人有些激动,甚至离开了影厅。
    虞越听见他们提及“Nazi”,好奇地问钟訚怎么回事。
    “影片的女主演,Leni ahl,曾与希特勒过从甚密,是第叁帝国的重要宣传家。”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这位曾在德国家喻户晓最终流亡异国女演员的经历。她越过狱,溺过海,坠过机,历经种种磨难后顽强地活到了人瑞。
    “对于过往服务于纳粹的辉煌事业,她总是以纯粹的艺术角度来为自己辩解。但是桑塔格精锐解读了她作品中传达的法西斯主义精神。”
    钟訚用不含批判的口吻卖弄着学识,虞越配合着露出一副被吸引的神情。
    “本雅明说过,法西斯主义者的惯用伎俩就是将美学引入政治。他们以此迷惑着民众,挑起崇拜狂热,最终将一切引向战争。‘只有战争可为最浩大的群众运动设定目标,同时又不触犯传统资产阶级的地位。’”
    “是啊,历史上发战难财的资本家不计其数,好像有二十来家企业援助过纳粹吧?但却不见宝马、拜耳、西门子等商业帝国战后受到审判。”
    虞越看着屏幕中那张美艳绝伦的面孔,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女人,所以她就得因曾经的错误被关押、放逐,直到终了才能回到故土。
    影厅的门又开了,进来一群年轻人。他们走到后排看到这里坐满,为首穿皮草的高个男指手画脚地说了几句话,引起同伴的哄笑。
    戚况周站起来,用英语请他们礼貌一些,表示这里还有很多空位,他们也无权驱逐别人。
    皮草男甩着头,言辞更激烈地推搡着戚况周,“Hau  ab!  Schlitzaugen!”
    钟訚霍地起身,A班人见状都起来站到戚况周身边,皮草男的同伴不甘示弱地围过来,戚况周摆摆手,让同学坐回去。
    “Wie  bitte?”银幕中明明灭灭的雪崩图景投映在他脸上,戚况周藐然冷视着那群醉态各异的纸老虎,让皮草男再说一遍。
    他们挤眉弄眼地飙出各种歧视性的侮辱脏话,恰在此时酒店的夜班经理带着保安出现,当即请走了这群惹是生非的蠢货。
    之前他们刚到就有客人离开,戚况周看出这伙人大概是惯犯,会受到酒店的特别关注。于是他以退为进,等着他们被抓现行。
    经理不断对戚况周等人鞠躬道歉,承诺将给他们的VIP升级,可在今后的入住期间享受金卡级礼遇。
    如果他为了逞一时之快放任大家的怒气发散,最终打得一团乱甚至可能引起刑事纠纷,那就失去了占理的优势。
    无心再看电影的人和经理一起走出影厅,见到宗谔抱臂靠在门边,斜睨着戚况周出言不逊:“被人指着鼻子骂还不动手,真是孬种。”
    戚况周皱眉停步,反击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之时他又笑着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火没拱起来,宗谔冷哼一声,瞪了别人一圈,才悻然离开。
    “戚会长也会德语吗?”
    虞越挽着钟訚在娱乐区漫步。酒吧畅饮、乐曲弹唱、游戏竞技、赌场挥金,现在刚过九点,正是夜生活拉开序幕的时候。
    钟訚带她走到安静一些的偏角,落地窗外是雪道绵延上升的夜场灯光。
    “他可是全才。”钟訚搂住虞越,指尖在她腰后卷起柔顺的长发,鼻尖从她颈窝嗅到熟悉的馨香。“不过,我的化学和德语比他好。”
    虞越踮脚环住他的肩膀,目光平视着眨眼又问:“你还有哪比他强么?”
    想不到她也学会了戏弄,钟訚的双手缓缓下移,揉着她的臀低声说出让人脸红心跳的轻佻话。虞越羞得想骂他流氓,却被堵住了唇舌。
    久违的缠绵让人意乱情迷。这段时间他们白天很少碰面,晚上又不住一间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
    钟訚将虞越按在落地窗上,深深攫取着她的温软甜腻。虞越的双手垂在身侧,氧气一点点被他吸干,身体发软的唔唔出声,钟訚才舍得从她唇中撤出,喷着粗重的鼻息贴蹭耳廓。
    忽然他瞟到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懔栗一惊的止住了再度拥吻的动作。
    “我要睡觉了。”戴着墨镜的高阳依站在他们身后,口罩令她本就鼻音浓重的话语更加含糊。
    “去睡啊!难不成还要人给你暖床?”钟訚本就对高阳依强迫虞越和她同屋的要求非常不满,现在亲热又被打断,实在没有好脸色给她。
    高阳依出院后缺考直接飞到雪场,致夐师生在十余天后抵达,就见她每天户外雪镜室内墨镜,护脸口罩更不离面的怪模样。
    她说刚来滑得太疯太累,没有注意保暖和休息,导致现在一直重感。也不怎么上雪道了,基本都泡在奢侈品专卖店中狂扫战利品。
    度假胜地通常都是购物天堂,学生出发前向父母索要着白金卡,只有高阳依手握无限透支的黑卡。账上的数字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消融,高阳夫妇倒挺高兴,觉得女儿在用膨胀的物欲填补反常的悲痛,放纵一个假期她肯定能恢复正常。
    “虞越不可以在我睡后回房,这样会吵醒我。”高阳依拉住虞越就要走,钟訚抓住被她拉起的手腕,不可抗拒道:“那她就不回去了。”
    “不行,没有人陪我睡不着。”高阳依试图掰开钟訚的手,但他握得很紧,虞越吃痛轻呼,高阳依大叫着推拒钟訚,他仍死死抓着虞越不放。
    两厢僵持下突然多出一只手。“让她走。”戚况周猛地将虞越的手腕从钟訚掌下扯出。
    高阳依立即拉她跑开,戚况周挡在钟訚身前,语气有些低落:“抱歉,你知道她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要刺激她。”
    钟訚的胸口因怒意起伏着,面上却冷笑道:“你害她发疯,凭什么要连累我?”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戚况周低下头,终是无言以对。
    脚步声远去,身后的灯火同时熄灭。夜场关闭了,戚况周站在幽蓝的窗边,眼前的喧腾浮华流于耳际,交错出世人多种多样的欲望,恰如每一片雪花的不同棱角。
    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修正错误,让所有人都走向最稳惬的通道。
    如果不是由他铲除了意外出现的绊脚石,道路不可能保持平坦通畅。
    这是他责无旁贷的使命。哪怕会有人不满、不需要,总有一天他们也将醒悟,只有跟随他的坦途才能拥有最好的人生。
    天公不作美。连续的强冷锋天气把游客都困在酒店,许多人提前结束假期,而戚况周与钟訚的野雪计划也一再推迟。
    随着流动客户的减少,酒店几乎成为A班学生的包场住所。雨水这天恰逢一人生日,当晚他们占据了整片休息区,嗨歌热舞,嬉笑胡闹,虽不能饮酒,但也玩得尽兴。
    最后是聚会必不可少的真心话大冒险环节。大家席地而坐,喝空的饮料瓶轮次指向围坐的人群,由寿星提问或指定冒险。
    到了高阳依时,她选择大冒险。寿星很喜欢她送的限量版高跟鞋,于是降低冒险难度。
    “礼品廊上有一架叁角钢琴,你去弹奏一曲吧。”
    几个空间开放相连,高阳依起身走过去,有人兴奋地吹起口哨,起哄似的出着各种曲目。“金蛇狂舞!”“匈牙利狂想曲!”“冬风!”
    高阳依在琴凳坐下,双手放在琴键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然后,肌肉记忆带动她的手指按下音符,一首在练琴初期过后就再也没弹过的曲子,将她带回了那个并不遥远的夏天。
    其实他们相遇在蝉鸣渐稀的季秋,但气温热似盛夏。高阳依穿着崭新的夏季校服,带领摄制组在校内游览,阳光、球场、挥洒汗水的少年们总能成为镜头前的宠儿。
    常韧没打几圈就下场观战,却成为高阳依记住的第一张脸。
    她分在了他的班级,他们成为学习搭档,他害羞得不想过多出镜,而在镜头之外他们一点点越走越近。
    重复的旋律音唤起大家古早的记忆,不少人还唱出零星歌词。
    “The  Truth  That  You  Leave.”脑海中的他清晰如在昨日,可是所有回忆只剩她还留存。
    指法越弹越乱,高阳依突然扑向琴键,哭声盖过了音键发出的刺耳噪音。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吓懵,纷纷看向戚况周投去疑问的眼神。
    虞越上前拥住高阳依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眼泪横流在她的面具之下,心里被捅破的洞,永远都不能弥合。
    气氛降到冰点,戚况周轻咳两声,让其他人继续游戏,他送女孩们回去。
    高阳依靠在虞越肩头,情绪渐渐平缓。她们走过转角,戚况周没有跟上。
    现在的崩溃与挣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他什么也不必做,因为她终究要接受毫无余地可走的现实。
    虞越几乎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了半宿才堪堪睡去。亦真亦幻的梦境依旧扰得她心神不宁,醒来见到高阳依站在窗前,一线幽微的曙光涂在远处山顶的尖端。虞越下床与她并肩而立,看着日辉寸寸漫过雪峰,瞬息之间濛昧惧散。
    “要出发了。”虞越牵起高阳依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赤红的金光遍洒人世。
    直升机降落在Zürs某座孤峰,放眼望去是不见边际的湛蓝天穹与苍茫雪域,满地冰晶反射出璀璨流光,一切都美如幻境。
    戚况周再次与飞行员确认日落前回到这里接他们返程。舱门关闭,机身离地,螺旋桨的噪声还未消失,又一架直升机盘旋落下。
    一个抱着单板的人跳下机舱,他站稳后特意摘去雪镜,倨傲地看向他们。
    钟訚立时要叫飞远的直升机返回,戚况周劝他不要放弃难得的好天气。假期已近尾声,错过这次恐怕要再等一年。
    “那你和高阳滑,我带虞越回去。”把经验不足一月的新手带来滑野雪本就离谱,现在又冒出不速之客,钟訚什么心思也没了。
    然而话中的两个女孩可不依他的安排。虞越与高阳依径自滑下坡道,又快又稳地让钟訚不敢相信所见为真。
    戚况周笑着耸耸肩,勾起滑雪杖向下追去。
    剩下钟訚和宗谔相看两厌,后者穿好固定器,抬首剜他一眼:“看什么?这座山你家包了?”语毕飞驰而下。
    钟訚觉得这白痴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踩着单板在他周围不停平花,溅起的粉雪让他根本看不见路。
    “再转就摔死,再转就摔死……”他在心里不断默念,可那蠢货的技术好到没边,而自己也没法越过他滑向别处。
    最后虞越的出现打破了僵局。“你怎么回来了?他们呢?”
    “依依要去陡坡那边,我不敢,就来找你了。”钟訚点点头,担心宗谔还要耍帅,但他却滑走了。
    “刚才滑的路线雪好深啊,都快到屁股了。我们换个方向吧。”钟訚跟在虞越后面,她滑得很慢,他也不能加速,两人慢悠悠地在蓬松雪地上滑行,也算怡然自得。
    渐渐地他们滑到一片针叶林边,曲折路径激起钟訚的玩兴。他让虞越顺着主道直滑下去,自己则挥动雪仗斜体卡宾,沿着分散的树丛滑出一道道波浪轨迹。
    树林前不远是一处断崖。钟訚的超高速刻滑偏移弧度太大,出弯换刃的那一刻几乎贴倒在地,他必须要及时刹住,否则将与滚落线一同向地心引力屈服。
    宗谔不知何时出现在崖边,当钟訚即将横过弧顶时,他解开了固定器。
    寒风吹散了板下的嘶嘶滑声,戚况周在针叶林前停下,推起雪镜转向身后的高阳依。
    “你听见什么叫喊了吗?”眼前的山谷静悄悄,树与雪像定格的画幅。风声如在叱责他们的闯入,不该打扰这片寂静。
    戚况周其实没指望高阳依理会自己,可她停在了他身边,慢慢摇头。
    大概是强风与气旋造成的杂音吧。戚况周没有多想,正要移下雪镜,高阳依递来她的保温瓶。
    “你冷吗?喝点热水暖暖吧。”
    那件事后,这是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戚况周接过水瓶,刚刚见她喝过,也不吹两口就仰脖大灌,温热的液体流经唇舌进入体内,心底涌起拨云见日的激动。
    “下面就是树线了。我们换个方向吧?”
    高阳依不说话,她点点头,跟着戚况周转移方向准备离开这片区域。
    一分钟后,她看着前面的人形摇晃几下,接着瘫软在地,栽下雪坡翻滚坠落。
    劲风吹来了细微雪霰,高阳依抬起头,瞭望着峰顶飞扬的烟云,阴影逐步覆过山谷,暴风雪正在逼近。
    戚况周在头痛中转醒。
    他好像梦见了常韧。
    暗中窥探、栽赃陷害、逼其坠楼,这一切只是他传达给别人的一段段电子信息,整个接近、施行的过程,戚况周都没有切实参与过。所以,那个普通人的存在与否,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概念。
    戚况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梦见他,那梦真实得像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挑衅地说:就算杀我千百遍,高阳依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戚况周当然被激怒了,拾起地上的冰镐狠辣地向他身上挥去。
    他反抗得很厉害,即使冰镐一直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戚况周仍受到不少攻击。
    梦里的疼痛延续到现实中来,戚况周抬动着下巴,好像有些脱臼。
    视线所及皆是昏暗,他想起自己在滑雪时晕倒,是那时撞伤了吗?
    头好痛,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去思索。身体也很冷,像被扔在河里泡了几小时,僵硬得不能动弹。
    当眼睛适应黑暗后,戚况周才发现,他不是僵冷得无法活动,而是被好几圈胶布束缚在一把椅子上。
    轰隆巨响从外部传来,如怒涛狂啸着撼动大地。屋门被打开,一束光向戚况周脸上直射而来。
    连番异状使他意乱如麻,戚况周别过脸躲避着刺目光源,那光柱也不在他面上流连,而是扫向屋角,那里赫然躺着一人。
    那人头在暗处看不清相貌,天蓝外套有一团深色痕迹,戚况周认出是宗谔的雪服。
    突然间他感到窒息的寒意,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热度被全部攫夺,彻骨的悚惧几乎冰封了他的心跳。
    “杀人的体验好吗?戚会长。”
    虞越点燃火堆,暖热的光照亮她沉静的面庞,瞳孔中映着两团跃动的火苗。
    戚况周闭上眼,试图平息混乱的思绪。也许还没到那一步,这是在诓骗他……
    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虞越走向宗谔,一层层剥下他的衣服,露出躯体上被利器捅破的伤口,血淋淋的一片,内脏都快掉出。
    胃里涌上一股酸水,戚况周收缩着喉咙呕吐,虞越回到火边坐下,不无鄙夷道:“这就受不了了?戚会长还真是没多少男子气概。”
    口腔里充斥着分泌物的异味,戚况周很难受,浑身都痛,脑子更乱。
    “虞越……发生了什么?宗谔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把我绑住?”他的焦灼与困惑无需伪装,即便可以猜出几分实情,戚况周也不能脱落假面。
    虞越没有理他,往火堆中加了些树枝,确保能燃一整晚就躺下了。
    戚况周怀疑的看着她合上双眼,不明白在下哪步棋。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其他人在哪?有没有通知救援?放开我啊!”
    他做出面对当下困境应有的表现,虞越仍是置之不理,任他的叫喊被狂风吞没。
    借着火光戚况周看出这是一间荒废的木屋。空间不大,四壁漏风,窗框上挂着破损的油毡布,勉强抵御了室外的严寒。两块岩石死死卡住椅子,他半分也不能移动。
    宗谔的尸体敞胸袒露在地,虞越方才的动作让他本来凝固的血液再次流出,刺鼻的血腥味飘散在屋内,戚况周又是一阵反胃,但他已经吐不出什么了。
    在这样困厄的环境中,虞越竟可以安然入睡。她还能做出什么?戚况周不敢想象。
    轰隆隆的声响又从远处传来,戚况周强撑了一夜没睡。虽然他近乎是刀俎馀生的状态,但只要没到最后关头,一定能有转圜的机会,所以他必须保持警惕。
    虞越从他的背包中拿出本应是昨天的午餐。她先让戚况周喝水,再喂他进食。
    补充了养分后戚况周舒服许多,他面容含悲的迫切问道:“依依在哪?我很担心她。”
    “没有高阳依了。”
    “什么意思?”戚况周拧眉,他不信虞越会对高阳依下手。
    “她现在是一个没有人认识、更不知去向的,新生者。”
    虞越的眼神越过戚况周,看向远方数不尽的人海。每一张面孔陌生的女孩,都可能是断绝过往的她。
    “你在说什么,她——”戚况周忽地愣住,眼中浮现出恍然大悟的错愕。
    “猜得不错。那些镜片和罩布遮挡的,是一圈圈绷带。”虞越点着头,低声细语如在梦呓。“她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地改头换面。现在的她是什么模样,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戚况周瞪大眼睛摇头,拒绝接受她说的一切。“你们到底在耍弄什么花招?有什么事大家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不行吗?现在雪崩随时可能威胁到我们的生命,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大雪封山之后就完了!”
    “戚会长分析得很正确。昨天下午暴雪席卷了这片山地,通讯信号全部中断,我们已经与世隔绝了。”虞越将戚况周的手机摁亮后抛到他腿上,左上角的信号格被黑×覆盖,即便现在能发出呼救,持续的降雪也会影响搜救工作,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被找到。
    所以,这就是她们的计划?让高阳依金蝉脱壳,留下早就想死的虞越和他们同归于尽?
    戚况周垂下头,他不知道还能有多少胜算。
    “钟訚呢?”
    “正在享受,他的纯净。”
    太阳透过雪雾施舍着微弱的热度,源源下落的白雪终于静止。钟訚甩头弄掉脸上的积雪,动作牵动了肩部的肿痛,看来身体还没有麻木到失去痛觉。
    他摔下断崖后多处关节脱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使他半点也动弹不得。宗谔将他拖到崖底的树丛中,虞越站在一棵树边,她没有阻止宗谔,而是拉下护脸往他嘴里倒入粘稠的汁液。
    很快剧痛就从他的舌尖蔓延进咽喉,受损的声带令他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看着他们相携离开,事实已再明显不过。
    恨意像雪片一样纷纷涌来。他恨虞越宁愿选择宗谔而不是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看穿她之前的伪装。
    其实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软化改变,只是他断定虞越掀不起风浪,也就没有去细究,在她的柔情蜜意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诡计。
    雪镜早在他摔落时脱离,护脸倒还好好裹着面颊。昨夜风猛雪盛,没有护脸他早就会被刮得满面血痕。
    虽然就现在的状态,钟訚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你们策划了多久?”
    一个回天乏术,两个下落不明,戚况周在忧惧之余,着实好奇虞越会怎么折磨他。
    她正在往头盔上缠绝缘胶布,厚达一厘米才停手。虞越拿着头盔出门,一会后装满雪进来,架到火堆上炙烤。
    “从依依出院前开始。”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带着画具去看高阳依。立起的画板挡住了墙角的监控,虞越在画纸上写下她的计划,所有环节的雏形都在纸上显现,但具体步骤的实施,还要靠高阳依早先一步的勘察。
    迷惑他们比虞越想象中简单。只要不时地示弱与崇拜,就能让男人可笑的自负膨胀。他们理所当然地相信你全心仰望着他们,会安顺地栖息在他们的股掌之间。
    “走到这一步和你们的助益密不可分。感谢宗谔帮助我处理了钟訚,并假装成常韧与你对峙,让我们拿到你杀人的罪证;感谢钟訚教会我那些毒素知识,让我知道了什么植物能致幻,什么植物又能失声;感谢你,给了我将一切伪造成意外的启发。”
    焦化的臭味在满屋流散。戚况周深呼吸着吞进那些污染气体,眉头压向微微泛红的眼眶,在热烫烟气中辨不出情绪。
    “一场自然灾害夺走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游客性命,正和受刺激自杀的高中生一样,寻常的不会令人起疑。”虞越边说边将冰镐放到融化的雪水中清洗,这一举动让戚况周猜不出她对自己的企图。
    “你想对我怎样?”若要杀他,何必洗这一遍?而她既想伪造意外,又似乎做好了脱身的准备。
    虞越淡扫他一眼,把冰镐放回角落,端着头盔走出屋子。
    血水泼到雪地留下一滩淡红。等到新雪飘落,这里又会是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
    她走进树丛,找到那个被雪堆覆的躯体。钟訚的眉睫挂霜,裸露在外的眼周冻出红斑。虞越的到来令那双黑郁瞳仁急速转动着,他竭力高抬头颅似在证明不屈,但没撑几秒就歪着脖子坠回地面。
    虞越蹲下身,将他松脱的磁吸面罩盖好。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透气孔,只要手掌用力压上去,不须一分钟他就会断气。
    可她为什么要助他脱离苦海呢?她只是帮他把身上的积雪除掉。这样,他才能死得更慢一些。
    回到木屋的虞越从背包里拿出Lotoo小墨菊,对戚况周视若无物地沉浸到声乐世界中去。
    接下来的一整天,无论戚况周说什么话、发出什么声响,虞越都自顾自地听歌、看书,悠闲地如处明媚假日。
    戚况周知道,她在熬鹰。
    已经将自己完全制住,却迟迟不透露意图。正是要他猜忌可能面临的厄运,让他在悬而未决的疑惧中,一点点消耗意志。
    戚况周没有上当。起初的几次问句得不到答复后,他便也缄口不语,默默观察着虞越。
    她很沉着。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了然于心,好像已在这个场景中轮回过千百次,全然摸透了最利于局势的每一步应对。
    晚上虞越给他喂食,戚况周突然咬住她的手指。他本不想如此,他从没对任何生物有过伤害行为,听见她的痛呼他差点松开牙关,但他还是忍住退意用力咬下去,他要激怒虞越,让她自乱阵脚。
    可虞越抽出手指后只是扇了他一巴掌,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就坐回了火边。
    血丝从破皮的齿印中流出,那点疼痛和曾经受过与将来会有的艰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戚况周舔舐着齿间的血腥,寻不到对策的局面让他快要失去理智。他想大叫着宣泄愤怒,他想凶恶地怒骂虞越,所有纷乱的情绪在体内肆意奔腾,然而表面上他和虞越一样不动声色。
    因为受制于人的怒火只会让掌控者笑看他的失态,戚况周不容许自己这样愚蠢。
    又一夜过去。昨晚没有听到雪崩的声音,室外的风声也不再狂盛。火堆熄灭后虞越也不添柴,温度降回了零下,她拿着食物出门。
    不知道这是折磨的一部分还是作为昨晚咬她的惩罚,戚况周猜他今天大概要忍饥挨饿了。
    钟訚的位置好像有些微的变化,但他又不是皮草猎人格拉斯,再能忍痛都爬不出这片林子。
    虞越拿下他的护脸,被包覆的肌肤也冻到发绀。不论多么昂贵的材质,在自然的威力面前都不堪一击。
    “渴吗?”钟訚微张着眼睛,没有回应。
    虞越掰开他的嘴,抓了一把雪丢进去。
    钟訚常识尚存的吐出雪块,扯动了脸上的冻伤。他无法呼痛只能重重喘息,虞越将他眼角流下的泪水接到指尖,再抹到他干裂的唇上。
    “口不能言,痛不能呼,发声无门的滋味,好受吗?”
    落到这步境地的他是恨还是悔,虞越根本不想知道。
    她只可惜不能对他施加外伤,那会给他失温而亡的定局造成疑点。
    虞越进门的时候,戚况周恍惚听见头顶传来了嗡鸣声。
    起初他以为是又起风了,但仔细辨认后,他确认那是直升机旋翼的脉冲噪声。
    被绑缚了几十小时的僵直身躯奋力扭动着,戚况周按捺不住即将脱险的期待,虞越却是自如的翻书阅读,懒得去戳破他的妄想。
    这座木屋藏于峡谷低陷处,原来可能是野生动物的简易观察房。即使进行地面搜索被找到的概率也很小,何况盘旋在千米之上的直升机,就算没有风雪的遮掩也发现不了,屋中的动静与树丛的人影。
    钟訚望着那架带着十字尾巴的飞行器开过上空。它看起来好近,仿佛就在树顶,只要他能叫出声,它一定会停下来。
    他伸出肿胀的舌头,嘴里发出怪异的嘶叫,满面皲裂刀割般的灼痛。可徒劳的挣扎连只山雀都吓不走,更遑论引起渐飞渐远的机上注意。
    戚况周没有因为轰鸣的消失而丧气。既已开始搜救那一定会投入更多的人员力量,说不定通讯信号已经恢复,不用拨出电话也可以搜寻讯号从而定位坐标。
    虞越合起书,走到戚况周背后,将一个圆柱体慢慢踢到他身前。
    冷硬的金属外壳滚到脚边,让戚况周不断升涨的希望跌入谷底。
    出发前的几天,虞越提议他们在山里埋下一个时间胶囊,叁十年后再一起回来掘出。
    “每个人准备一份交给未来自己或爱人的物品。那时的我们会以什么面目回望曾经的自己呢?”
    他们都觉得这个提议很棒。满载着对长久爱情与友谊的期许,戚况周亲自挑选了一个密封容器。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光滑如镜的时间舱,是为了阻绝转机准备的。
    金属、密闭、容器,屏蔽、电磁波、信号。虞越肯定把所有手机和对讲机都放进去了。
    平生第一次,戚况周的眼中迸射出可怖的凶光。他多想撕裂那个罐子,可他连转动双手都做不到。
    曾经灿若列星的双眸黯淡地遍布血丝,虞越看着射向自己的狠戾,似乎看见了它曾这样落在另一个男孩身上。
    他们都是他要斩草除根的障碍,是不动不变没有意识的死物。所以戚况周不会料到,有一天,视为死物的障碍,能将他彻底绊倒。
    不仅会让他摔得人仰马翻,还要毁了他稳固畅行的前路。
    空气仿佛有重量,一点一点压迫着慢速运转的肌体。冷与痛的知觉不再分明,清醒或昏睡也失去了界限。
    耳内被塞进什么东西,梦幻的钢琴音钻入钟訚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变得轻盈,与空灵女声在幽幽慢舞。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虞越轻哼着柔婉曲调,用前所未有的甜蜜目光凝视着那张结霜的面容。
    万里无云的晴空再次阴云密布,融融暖日匆促躲进浓厚的云层。骤降的温度带来飘舞的白色精灵,疾风为它们吹奏着萧瑟的旋律,落雪转着圈、飘成线,由疏到密的愈渐盛大。
    他听不见了。纯粹的寂静消释着他,深藏于脑海之渊的过往,以不成片段的瞬间闪现在垂死的意识中。钟訚抓着那一片片转瞬即逝的光羽,回到了生命的原初时刻。
    万物在漫漫长夜中悄然流转,朝晖落到凝冻的僵躯上,再唤不回一丝生机。
    “现在,就剩你我了。”
    虞越一身絮雪地推开屋门,尖啸风声搅得戚况周头昏脑涨,他皱着眉头微睁双眼,不明白她意有何指。
    “钟訚的求生意志还挺让我刮目相看,能负伤在冰天雪地中坚持两天叁夜。”
    原来才两天而已啊。这些天戚况周能透过屋缝的光来辨别白天黑夜,但对时间的感知早在他从这里醒来后就变得混沌,找不到出路的分秒流逝仅仅是不具意义的物质消散。
    戚况周对钟訚的结局没有多少波动,他知道他活不了,自己恐怕也活不长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逆来顺受的弱女子。”
    “我以前一直当你是不同流俗的正人君子。”
    眼神相撞的那一刻,戚况周低下头去,不敢回溯前尘。
    “看来我们都错了。”他垂眸结下定论,虞越却摇摇头,相识以来第一次认真注视着戚况周。
    “以前的我们,真的是那样。但人会受到变故的影响,分化出许多不同的自我。将来的我们是什么样,仍然要看你选择了哪一个自己。”
    他还可以选择吗?戚况周哑然苦笑,也摇着头道:“我不这样想。所谓的影响改变,其实都是尚未激活的本性,是最真实也无法分离的自己。”
    虞越看着他眼中近乎邪恶的笑意,怫然翻出GoPro。“那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你认识它吗?”
    微型屏幕上播放着一段场景熟悉的高清画面。正是在这间屋子里,戚况周举着冰镐,在宗谔措手不及之时凿进他的身体。任他怎样反击抗拒,深陷皮肉之内的利器都没有脱离半分,尖利锯齿在戚况周的狠劲下一厘厘捣毁着宗谔,直到他倒下都仍未停手。
    那个势要把人劈成碎片的恶魔真的是自己吗?戚况周浑身发麻的晃动着身躯,紧闭起眼睛要驱赶眼前的噩梦。
    “不,那不是我。是你下的药,是你害我变成那样,他不是我!”
    虞越关掉视频,冷眼看他逃避。“没有药物能操纵人的行为,它只是激发了你最深的恐惧。你看到了最不想见的人,你容不得他的存在,所以要一次又一次的毁灭他。这就是你说的本质,一个可怕的杀人狂。”
    “那你呢!钟訚不够真心爱你吗?你身上所有一切都是他给的,你今天能站在这里也全靠他,可你却让他活活冻死!还有被你蛊惑的宗谔,他恐怕死到临头都不知沦为了你设计的一环吧!”
    戚况周狠狠瞪视着虞越,仿佛那些谴责能给她造成多么了不起的伤害。
    “你口中的‘真心爱我’与上当的‘天真男孩’,任性妄为得无法无天,完全不顾任何人与任何规则的拘束,更是不曾对受过他们侵害的无辜者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或内疚。”虞越踱步到宗谔的尸体旁,眼含悲痛却不是为他。“是你们先将法理公义置之度外,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质问我之前,何不看看你们给他人带去多少灾祸?”
    高阳依的悲恸在戚况周脑中挥之不去,她为了逃离他竟决然到不惜自毁人生。而那个男孩,即便自己刻意不去想,但他只要尚有一丝人性就不会意识不到扼杀了什么。再看看眼前的虞越,他好像没有救下那个单纯无依的女孩。或者她确实活下来了,却又在他们一步步地摧残之下,扭曲成今天这副模样。
    风停了。世界突然安静地纹丝不动。浓稠如墨的怨憎与不甘,也一并被静止凝固。
    “你想怎么杀我?”
    走到这一步戚况周已不再哀惧,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虞越漠然俯视着戚况周的颓丧。他曾经拉过自己一把,她当然要“知恩图报”。
    “我不会让你轻易死去。我要你余生的每一天都为自己的造孽赎罪。”
    难道她要一辈子把他囚禁在这里?这不可能……她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与他画地为牢。
    戚况周的心跳急促而沉重,为虞越即将宣告的审判屏住呼吸——“你的所有罪证都在我手里,如果你还想当那个品学兼优有着大好前程的戚况周,就必须协助我改善这个该死但又尚可挽救的世界。”
    在最初的计划中,虞越的确是想把他们全部杀了,然后与高阳依一起隐姓埋名。
    可她毕竟不像高阳依那样对过往了无牵挂,虞越不能也不想离弃家人……
    为什么一定必须逃离呢?有没有一条路可以让她回身逆流而上,去站到这些恶魔生来就有的高度,去尽其所能地消除他们的存在?
    如若不能彻底摧毁包庇他们的温床,仍旧会有新的五帝让更多类似她们的悲剧重演。
    “我会让你活着回去,我们一起作为灾害的幸存者回归。但你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发生在DR与田淼身上的真相呈交给你在纪委的大伯。”虞越伸指抵住戚况周震惊欲言的嘴,字字铿锵。“否则就是你的杀人罪证,传遍全球。任你家权势滔天再能逃脱法律的裁决,宗家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们的独子报仇。你尽可以去揭发我让我陪葬,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戚况周看着虞越眼中闪烁的坚定光焰,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意味着什么,但她无惧亦无畏,果敢而笃定的信念燃烧着她,像一把火,不可照人,便以自焚。
    可空有一腔热血往往是最徒然的牺牲。戚况周低叹一声,试图让虞越明白现实不似她所想。“没有用的。你不知道这件事会牵涉到多广泛的利益链条。纵使能扳过那四个主导者的家族,还有那么多各界名流精英的孩子在致夐就读,他们不会容许致夐成为一个遍布肮脏被丑闻拖累的学校,这会让他们的孩子沾上洗不掉的污点。”
    “我听够了你们所谓顾全大局而粉饰太平的虚伪假话!”虞越向他怒目而视:“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推翻的,你们只是不想动摇高枕无忧的权力结构罢了。”
    正是那个利益至上、党同伐异的男权社会滋长了他们肆无忌惮的恶,他们因性别而享受着一切最优先的权益。无论家庭还是学校,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压制女性,告诫女性不要和男人争,不要忤逆男人,因为他们是天生的胜者而一无所长的你只能卑微臣服。
    千百年来他们的双脚踩着数不清的女性尸首,才奠定了如今高不可攀的牢固父权地位。女人所该做都就是任由自己被男人物化成他们理想的样子,忘掉自己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忘掉自己也可以不被拘束的去追寻未来的每一种可能。
    虞越闭上眼,赶走侵扰着思绪的愤怒。改变这个世界很难,可如果没有人去做,就会永远保持现状。已经有很多先行者为之不懈努力着,所以虞越也想试试,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哪怕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她也要扭转乾坤。
    戚况周身为既得利益者中最核心的一员,他固然不愿变乱自身的阶级。可当个人的生死受到制约时,以身犯险是他唯一的出路。
    该怎么去做,如何才能成功,都是虞越压在他身上的巨石。但想要活下去,他必须负重前行。
    戚况周笑了。抽动的腹壁肌肉消耗掉他稀薄的氧气。他又喘又咳地扯着笑脸,既笑虞越的宏图大志,也笑他的别无选择。
    “你明明可以杀了我和高阳依逃之夭夭,何必回头来舍身饲虎呢?”
    虞越拿出戚况周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本被高阳依嫌弃的《非平面》——翻到提线木偶的那一页:想要放飞自我,不能简单地割断系线。因为摆脱它们只会让我们漂泊无依,失去那些成就我们的东西。
    她又翻过一页,“解放不是脱离束缚,而是找到更好的依靠。”绳结交错的书页中,两个攀岩者拽着绳索迎难而上:保留这些绳子,通过在其中分辨出更多的联系,我们更能认清这些附属物并非限制,而是可以利用的力量。
    颓然地向后一靠,戚况周仰天长叹。他想起了在那次哲学餐会上自己说过的话,原来全都,一语成谶。
    那次的主题书中还有一句话,虞越显然铭记于心: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她把从前的自己消弭,她放下自卑的退缩,她闯破了回避的牢笼。
    “我答应你。”既然连她都可以逾越自我,他有什么不敢去挑战权威?“成为你的力量,助你达成夙愿。”
    蓬头垢面的脸庞重焕出轩昂神采。戚况周直视着虞越的眼睛,在她的谛视中许下诺言。
    没有迟疑,虞越爽利地用他的瑞士军刀割断缠裹满身的束缚。“我和她会保持联系,若我没有如期发出消息,就代表我遇险受困,她将把你的罪证公诸于世。所以你想杀我可以,只要愿意搭上自己。”戚况周话语的真假无足轻重,因为结果都在她们手中牢牢掌控。
    那些胶布缠得并不紧,只是巧妙地限制了他的动作。戚况周身上不会留下勒痕,但数日的饥寒交迫让他羸弱不堪,都快忘了怎么活动身体。
    虞越从昨天开始就没再生火,脸色也冻得不太好看。她给了戚况周牛奶和水果,重新将火堆燃起,扔去割下的胶布。
    仔细回想,虞越布局用到的工具少之又少。胶布和食物包装袋都可以焚毁,而冰镐与时间胶囊,全是他们知情携带的合理物品。既让他们亲自背来害死自己的武器,又不必费心去销毁。
    饿得太久,肠胃功能几乎处于停机状态。戚况周忍着不适慢慢咽下果肉,虞越撕开一根红肠举到火上烘炙,烤香味唤起了一点食欲,让他渴望着大快朵颐。
    前两天只有雪水和冷硬的面包果腹,将将维持最基础的生理需求。毕竟回去之后他们没有冻伤或不够虚弱,受难的戏码就会露馅。
    而现在他们要真正的踏入风雪,不补充一些能量,熬不到救援来临。
    吃饱喝足后两人相对无言的休息了几小时。天色渐暗之际,虞越将所有背包挂到身上,让戚况周抱起宗谔的尸体。
    落日将暗色还给大地,无垠白雪在迷雾中隐约透蓝。砭骨冷风低吟着乱惑心智的呢喃,在难以穿透的大雾中引人坠入深渊。
    虞越看着戚况周腕上的指南针,领着他往山上走去。快要越过雪线时,她让戚况周在一处迎风坡停下。
    “把他扔到这里吧。我们要赶在天彻底黑透前爬到山顶,不然会碰上野狼出来觅食。”
    僵冻的尸体落到蓬软粉雪上,戚况周深吸一口气,冷空气抽搅着呼吸道再窜入肺腔。他抖动着咳嗽起来,虞越将宗谔的单板抛到一边,戚况周慢喘着走过去,蹲下抓起滑板刨雪。
    “你干什么?挖坑给他安葬吗?”虞越把宗谔的背包挂回他身上,看着戚况周不明所以。“别费这个事了,再过不久野狼就会啃咬他的尸体,到时候即使搜救人员能找到遗体,他身上也只有野兽啮噬的痕迹,不会发现真正的死因。”
    “不是为这个。你快来一起挖。”戚况周抽出背包里的防护甲,在低温下原本软韧的背板已经硬到几乎能防弹。“坑挖好了你进去躲着,我在这等狼来。它们虽然是群居动物,但在熟悉的领域内一般会分散觅食,运气好的话我只用对付一个。”
    “你想故意受伤增加遇袭的真实性?”戚况周点点头。她是真的聪明,只说一半就能猜出意图。
    虞越站在坑边,看着他越挖越深。“万一来的是一群狼呢?”先不论戚况周让她躲坑里是不是存了歹计,他对自己能制服野兽的信心也太虚高了。
    “那说明我命该绝于此。反正你不会有事。”戚况周跳进坑内,正够一个人蜷缩。“如果我们两个都没有半点折损,能不叫人生疑吗?”
    这点虞越早就想好了,她打算在发出呼救前让肩膀脱臼。
    只是她没有料到戚况周能做到这么绝。他果然不管做什么事情,认准了就会不顾一切地实现。
    这样的人,在正道能济世安民。但只要有一线邪念,也将遗祸无穷。
    “我既然选择了沿着你设计的出路做戏,就表示我愿意受你绑缚。”
    如果还有明天,他只能是为救同伴而奋力拼搏的戚况周。假象一旦被制造,就没有反悔的后路了。
    他们都在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两个人手里的赢面都不大,倒可以负负得正。
    虞越躲进深挖的雪层内,宗谔的单板挡到她身上,戚况周将粉雪盖过来时,她随时准备着一跃而起。
    好在他只盖上薄薄一层就停手了。虞越置身在万籁俱寂的酷寒中,像是远离了所在时空。
    狼嗥声突然靠近,虞越捏紧手心,人狼搏斗的厮杀吼叫让她在雪窟里都冒出一身冷汗。
    她听见戚况周发出惨厉咆号,紧接着狼的嚎叫也变为啤呜哀鸣,最后世界又陷入鸦雀无声的死寂。
    “虞越!”
    戚况周还活着。
    “虞越——”
    他受伤了,需要她的帮助。
    “虞越!!!”
    低温失血,不出一小时他就会死。
    虞越捂住耳朵,把他一声声地呼喊抵挡在外。
    当她提出留下戚况周的想法后,高阳依激动得差点和虞越决裂。
    痛彻心扉的恨意让高阳依做不到理性思考。她大哭大闹了好几夜,她说错过这次她们就没有机会了。
    “我要给他报仇,常韧不能这样平白死去啊……”
    “虞越……”戚况周察觉到她动摇了,叫喊一声弱过一声。
    不杀他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自己真的有能力去与他周旋吗?留下他的后果是否终会害人害己?
    出发前的那一夜,虞越为此辗转难眠。就在她准备向高阳依让步时,她却释然道:“你的坚持是对的。戚况周……能是一个好人,也能做到我们企望的未来。”高阳依的眼睛明澈恬然,她透过了爱恨的遮蔽,看向那个少年原初的本心。
    “你要锻造一条新的轨道,他会带你启航。”
    “虞越。”
    她卒然睁眼,拿滑雪杖顶开单板,手脚并用地爬出雪层,旋即看到瘫在血泊中的戚况周。
    他感到伤腿被人抬起,虞越扯下围巾紧紧绑住血流如注的伤口,戚况周眯着眼睛轻笑:“如果我挺不到救援……恐怕要坏了你的雄心壮志……”
    他的意识逐渐涣散,虞越一拳打在戚况周胸口,疼痛让他恢复清醒。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缠在一条绳上的攀登者,你别妄想把绳子割断,因为我一定会在下坠时拉你垫背!你要做的就是将岩钉死死地凿进山壁,开辟一条攀上顶峰之路。”
    虞越放弃了所有背包,驮着戚况周向山顶登去。
    她蹒跚着踩进越来越深的积雪中,每一次抬腿都感觉自己要向前扑去。
    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够了。虞越咬着牙勠力上攀,几乎快耗光这辈子全部力气。
    “All  the  stars  are ing  out  tonight,  They're  lighting  up  the  sky  tonight,  For  you……”
    戚况周幽微的声音漂浮在虞越耳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虞越又能坚持多久。
    那就在沉睡之前,送她一曲美梦吧。
    漫天星辰推开云雾,直升机的嗒嗒轰响,与之一同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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