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像这种,”他按照纸上的字句复述,“‘公元前600年,在国王的继续努力下,S国终于征服了C国’。”
    “那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这种表达极其致命呢?究竟是哪个词汇呢?”
    她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身子忽而前倾,认真地追问道。
    片刻后,叶予扬向她服软,像只亟需安抚的大型犬。“……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答案就是‘继续努力’四个字,”符黎再度狡黠地笑起来,面对小叶略有疑惑的神色抛出下一步问题,“说起继续努力的话,一般我们会想到什么?”
    “练琴和练视唱的时候,”他答道,“还有补课刷题之类的。”
    “这些都和学习有关,还有别的吗?”
    “还有继续努力完成一件事,一幅画,一场比赛。”
    “没错。就我们平时使用语言的习惯而言,‘继续努力’往往和正面的、积极的事与物相关联。而且它听起来是很轻的,偏口语化,譬如老师会对学生说‘这次考得不错,继续努力啊’。”
    “但是,S国征服了C国……”小叶发现了其中的症结。
    “归根结底是一种侵略行为。”符黎稍作停顿,留给他反思的时间,“换句话说,作者正在向读者传达——S国王继续努力,终于成功侵略了C国。可以发现这里面微妙的差别吗?”
    “会不会作者只是写错了?这篇文章一共有30多个病句。”
    “他的确写错了,我们可以看出来,可以不以为然,就当它是微不足道的小错。”她特意强调了“我们”二字,“可如果读者是予清呢?”
    这个想法引领他再返回到文中浏览。3000字就概括了S古国的历史,语言虽然漏洞百出,却仍向简单幽默的风格靠拢。确实,很大概率上,这篇文章是想写给年纪较小的读者们。
    符黎继而说道:“我们都知道侵略战争是非常残酷的,背后有悲剧,有无数家破人亡。可如果儿童事先对战争毫无概念,他们领会到的就只有轻飘飘的‘继续努力’。万一,这四个字曾经在他心里打下烙印,以后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她一步步指引,终于来到致命的核心。他恍然顿悟,叶予清尚且处于天真可爱的年纪,但纯真不意味着要将沉重的历史真相与相对轻盈的言语划上等号。
    “再做个危险的假设。如果所有人都觉得‘征服C国’是‘继续努力’就能办到的,我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叶予扬无言以对。或许人们首先会放弃艺术,放弃文学,然后放弃爱,放弃理性,放弃和平,纷纷“努力地”投身于熊熊战火之中,最终迎来流离失所,满目疮痍的结局——世界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就是语言的力量。”最后,符黎沉静而坚定地道出结论。
    他沉默了许久,一时间,屋内徒留笔尖与纸面摩擦的刷刷声。过了一会,叶予扬又轻轻问道:“这些内容,是小符姐的新工作吗。”
    “嗯,可能吧……”一场严谨的引导教学后,她耸下双肩,像霎时泄了气似的,和刚才威风凛凛的气势截然不同,“小叶,你会觉得我的想法太小题大做吗?”
    “怎么可能,这完全是大题啊——”
    “但,我怎么知道你的回答不是碍于我们的关系呢……”
    “关系”两个字令他骤然警惕,仿佛那已经淡出的古典乐又补上两个清丽的滑音。
    然而符黎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只是坦诚地分享自己的担忧:“而且,亲近的人之间更容易相互影响。就像,我说的话可能比陌生人说的话更具说服力,因为我们是师生,或者,如果我没有自作多情的话,也是朋友。”
    “不是的!”他即刻反驳道,“……我是说,即使不太熟的人也一定能理解的。姐姐不信的话,后天我去学校和同学讲一遍,到时候再告诉你他们的反应。”
    他就读的高中每学年都会进行重新分班。自从九月开学,他就一直在家准备高考之前的音乐学院校考,想来和班里的学生没见过几次面。不过,和不太熟的同学也能讨论这样深入的话题吗?符黎不禁开始设想小叶在校园里与同龄人谈笑的模样。
    “怎么,很好笑吗。”他赌气道。
    “没有,我是在想,我们青年演奏家在学校的人缘好像挺不错的。”她左手撑在脸颊旁调侃。
    ※
    待课程结束,夜的帷幕已完全占据了天空。
    叶予扬坚持不让她独自回家,于是由阿姨开车,全家陪同,送符黎回到租住的房子。她认为自己添了麻烦,但看王姐笑眯眯的,予清也把夜晚出行当做冒险,便又深深觉得温暖。为节省时间,车子拐进近道,小路黑漆漆的,两旁连路灯也不见一盏,惟有远处居民楼的微光与偶尔来往的车前灯。
    “这条路……看起来有点不对啊。”小叶将信将疑。
    “能到的,导航也显示了,就是晚上没有灯,有点……”以前她图方便走过许多遍,却是第一次见识这里夜晚的面貌。周遭简直伸手不见五指,甚至没有手机的光亮——大概行人都不会主动选择这条路。
    阿姨放慢了车速:“突然杀出个人可不好,我得慢点开。”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起晚饭如何,明天吃什么,上午乐理老师心情不好,小学班上的男生又在调皮捣蛋。然而,某个瞬间,交通信息广播里一条重要信息却传进她的耳朵。
    “各位路面上的听众朋友,紧急插播一条新闻。据反映,目前,涉嫌重大刑事案件的在逃人员苏某藏匿于本市,若您有相关线索,请及时与公安部门联络。接下来通报该人员的相关特征,苏某,男,22岁左右,身高……”
    一阵恐惧攀上心头。蓦然间,他们都不说话了。过一会,叶予清用稚嫩的嗓音模仿起播报员:“通缉犯!”
    “阿姨,车开到楼下吧。”予清的哥哥向前探身说。
    “好嘞。”
    “真的麻烦你们了……”符黎双手合十道谢。
    车程并不长,尤其在夜晚道路通畅的情况下,大约只需二十几分钟。她推开车门,冷空气掠过额头、耳际,寒冻刺骨。该找出厚衣服了。她按住围巾,对车窗内的叁人挥挥手,互道“明天见”,待轿车驶出后转身拉开单元楼门。楼道内一片静谧,她走入电梯,按下六楼,感受轿厢被钢丝绳慢慢拉向上方。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使感官变得鲁钝了,她竟然觉得电梯的速度格外迟缓。
    不出意料,家里没有人为她留灯。她熟练地摸到右侧墙壁,啪的一声拍开客厅的灯光。门垫旁边,一对鞋柜并排放置,她打开属于自己的那扇,将靴子放进去。这种加装密码锁的柜子常常被用于楼道玄关,如今也用在合租的场合,给陌生的同居人提供便利。萍水相逢,本不相识,只是因为高昂的房租被迫居住在同一屋檐下,自然是划清界限最好。
    符黎撂下包,挂好大衣和衣帽。她从没见过室友的衣物出现在衣架上,也许他不出门,或者不情愿与别人共享家具。实际上,他只会使用书柜、冰箱和洗衣机。每次洗漱时,洗面台上只有她的东西。刚刚搬来那段日子,她还会仔细将洗浴用品都收回卧室,以为这是不言而明的共识。直到后来她忘记收拾,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意。
    ——看起来,一号卧室应该有独立卫生间吧。他洗完衣服会晾在哪里呢?假如是卧室飘窗,那只要从楼下找个角度望上去,就能戳破他一部分真面目,起码能辨别他究竟是男是女。
    “但是,没必要啊……”
    她喃喃自语。客厅窗帘严密地遮住落地窗。室友来过,只是不想过多地留下痕迹。相对的,她也可以将隐私保护完整。
    这样很好。
    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别再多想。
    马上就快十点,符黎打开电脑,将今晚与小叶讨论的意见加以整理,完成她的笔试作业。中途,手机不时震动,但她埋头沉浸在修正工作中,直到一口气快要耗尽才想起看消息。
    对话框内,大学好友在例行吐槽今日健身房的见闻。符黎欢笑着回复了许多话,又点开那朵简笔画头像。
    “小符姐,我觉得你的新工作很有意义。”
    “以后还有,记得讲给我听。”
    两条文字,后面跟着他惯用的小兔子表情包。她也回了一个玩具熊表情,并嘱咐他早些休息。一些孤独感涌了上来。说实话,她羡慕予清和予扬,羡慕他们是彼此的兄弟姐妹。相较之下,独生子女的成长过程总显得落寞。那种血缘间天然的联结,与生俱来的亲密,她也一度想贪婪地拥有。
    回复之后,符黎又给大学好友发送了语音。深夜,她就迫切与她约定,要在几天后见一面。
    “——好啊!去哪里!”
    还没点开消息,她就能预料到她活泼兴奋的语调。手指移到手机屏幕上正要触及,瞬间,一阵碰撞的金属声划破空气,传到她的卧室。
    那声音很近,似乎在用重锤敲击着什么。像邻居装修时的动静,但又去掉了电钻声,比那种噪音更小、更清晰,而且颇具规律。
    铛铛,铛铛,铛铛……
    敲打几下后,又变换节奏。
    铛、铛、铛……
    符黎看向熄了灯的客厅,心中猛地升起一种不祥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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