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心头一暖,有什么在心里拱啊拱的,有点儿酸有点儿甜有点儿舒畅有点儿惭愧。这是近半年里时常会出来的情绪,每一次出来都让她微润眼眸,此时也是一样。
    对着面前几张面庞,公公文章侯以前面容经常是懦弱的,今天他坚定无比。
    再看二叔二老爷,这是个天生阴沉的人,城府深自私重,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他银子似的,常年带着审视。但今天他面有执着和坚毅,紧抿的嘴唇仿佛在表示他一定去袁家,也一定不会坐视。
    能让他这个性的人改变,掌珠想真了不起。在掌珠的心里,在过去几年里,指着她当面骂的四老爷四太太和二老爷相比,掌珠更恨二老爷。
    这个阴阴的总在后面出主意的人,按主谋先定罪来说,他最可气。
    但今天他大变了样子,掌珠暗中感叹过,再看公公身最后那一个,四叔四老爷。
    四老爷是个浪荡不成人的东西,掌珠把他的可恨排在二老爷后面,是他几乎做不成什么事,花钱玩女人倒是天生就成。认为他没有大出息,自然也就不放眼中。
    但今天的四老爷满面肃然,忽然正经办事模样,让掌珠收起以往的小瞧,油然生出几分尊敬。
    这是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假装出来的恭敬不同。
    发自内心的尊敬养人,是心头缓缓冒泡的融融,先暖的是自己,因为自己遇到一个可敬重的人,有幸之感。
    假装的出来的恭敬,不用说心里骂他面上挤笑,没膈应上别人时,先膈应到自己。
    掌珠在出嫁几年里,过的几全是膈应自己的日子。假装笑容,虚与委蛇,互相算计,背后下绊……岁月未必催人老,全是世事在折腾。
    把以前旧事和现在三个长辈面庞相比,掌珠回想到安老太太说过的一句话:“你太厉害了,但其实呢,有谁是最厉害的?秦皇汉武,也早化成一捧土。文人中有苏秦张仪,但做不成岳飞。孙武厉害,做不成甘罗。你掌珠的厉害,也一样不能面面俱到。你再厉害,只在家宅。你家宅的这些人是你一生相伴,你总厉害,别人的好你看得到几分?”
    掌珠这会儿没有扮贤惠,但也深深感悟到老祖母的话大有道理。
    公公兄弟三人看似来见自己,看似为自己而为亲戚出面。其实呢,自己的亲戚要是不和气,他们怎么肯这个头?
    说到底,家里现在是多事之秋还没有过干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是四妹和四妹夫为人和气,为这个家出许多力气,公公他们才有不缩头之语。
    掌珠感动着,重重答应一声:“哎!”
    这就套车备马,二门内又走来文章侯夫人、二太太和三太太,也要一起去看看。三太太笑道:“我们帮不上忙,不过说个暖心话也是好的。”
    掌珠说好,正要走,后面有人叫:“大奶奶留步,且等等老太太。”掌珠等人愕然,回身见垂花门里面急急走出的,果然是两个出门妈妈陪着老太太孙氏。
    孙氏满面慈祥:“还好赶上你们,不然我自己可怎么去。”
    掌珠看看日头,离秋天不远,白天正是秋老虎肆虐,劝道:“祖母在家里纳凉吧,何必走一趟?”
    孙氏见到她笑容更深,嘴里换了一个称呼。这是自从她的好孙子发奋图强后,这是自从她和安老太太见面增多后——安老太太每天来送药给掌珠吃,孙氏总要见见——从安老太太嘴里学的。
    “好孙媳,”
    掌珠忍笑。
    祖母有个好孙婿,这里祖母就有个好孙媳。
    “我还能走动,再说想你娘家祖母,再说她搬到王府里去,我身子时常不好,还没有认真去会过。去过一回两回的,她留我看戏,我却慌慌张张回来。今天正好去看视,听听她的好戏。”
    大家不能阻拦,文章侯和韩世拓搀起孙氏,大家往门外走。
    大门内影墙根下面,四太太冷笑连连。
    看着这不出气的一家人,四太太是几十年里一贯的恨。阴阳怪气地道:“哟,这以前又打又吵又骂的,如今舍得下脸子上门巴结?”
    四老爷暴躁:“滚!”他为出门和四太太在房里吵过没多久。
    四太太一跳起来,日光把她鄙夷的笑容扬起,她尖声骂道:“骂老婆走花街的下作胚子,雷怎不劈你!人走运人家不要你进门!”
    掌珠火上来,韩世拓也火上来,三太太也有些生气,文章侯夫人深吸口气,都想回话时,二太太冷淡地道:“自说自话也只好自己听!”
    四太太怒道:“二嫂!”二太太从她身边已走过,正眼也不看她。余下的人全学二太太,视若不见的走过去,上马上车,往袁家而去。
    四太太追出大门内,只气得眼冒金星。喃喃骂着回房:“当初我嫁进来时,说宫里有人好照应。胡扯!我一天也没享受过,就跟着受拖累。现在不听我的,又讨好什么袁家。有一天也跟那福……跟他一样,也受拖累……”
    她的丫头劝她:“太太何不也跟去,逛逛王府好园子?”四太太恨声道:“我倒是不厌袁家,人家是和气的人儿。我就是不能给大房里那面子,世子奶奶,我呸!”
    丫头就出来,自己私下里说笑:“四老爷和太太吵架,说什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倒是有理。”
    ……
    不多时,车马到忠毅侯府。主人都不从大门走,那大门一般只开一间做做样子,文章侯府的车马往角门里去,但不妨碍他们再看一回这大门。
    文章侯府倒了运,自己都怕连累亲戚,往袁训这里来屈指可数。见大门的时候不多,就每回必认真打量。
    把朱门看过,把铜钉看过,兄弟几个热泪盈眶,这是由想到自身而激出来的泪水。文章侯在马上取帕子拭泪:“这是小袁自家挣下的。”
    侯爷联想他的侯爵由裙带出来。
    二老爷翘一翘拇指:“文是探花武有大捷真功夫。”二老爷官场混迹多年,深知道木秀于林才能出头。
    木秀于林风虽摧之,但木秀于林,这是别人夺不走永属自己的真能耐。
    四老爷一个字不说,只张着眼睛看,满面羡慕满目斜睨声声叹气。人不能和人相比呐。
    角门里有家人迎进去,女眷们进二门,男人们去书房。
    书房里几乎坐满,文章侯等人到来,小子们又搬几张椅子安置。没有坐时,文章侯先用目观看。见来的人跟他进门前猜的一样。
    董大学士也有告老之意,但皇帝不许。他本就是大学士一职,专门辅佐太子,这就还在太子府上,把别的官职辞去。但又揽一件事情,是老侯在太后面前举荐,亦辅导加寿看书。
    加寿姑娘现在开蒙算早,功课不重,大学士身体还能负担,也就有功夫往这里跑。
    第二个,靖远老侯阮老爷子。
    这位老侯还在中年,他的两个儿子,长子阮梁明代吏部尚书,次子阮英明在国子学,仕途上已无遗憾,把爵位给长子,他早早的休养身心,算亲戚中最会舒服的人,空闲多,就往袁家来。
    第三个老侯,他一场大病本想辞世,让三兽头打乱,可以说是为三兽头中加兽头激起生志,袁家有风吹草动他都要来,也在这里。
    余下还有亲戚们,但这两个苍老的人加上一个中年人往这里一坐,房中光彩全到他们身上。
    文章侯兄弟们见礼落座,兄弟们又不约而同要想,换成自己兄弟们有难,可没有这些人来。但随即,眸光放到袁训身上,再有难,小袁他倒不袖手旁观。兄弟四人只有三个坐在这里,有一个还在任上,不就是袁训之功?
    这就笑容更亲切,殷殷问袁训:“你有什么主张,用到我们兄弟的地方,只管交待。”
    听到这样的话,老侯不用说要腹诽,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这兄弟几个改好的时候,老夫造化不小。
    旧心结总不时翻腾出来,让老侯随时不痛快。但他会排解,早预备下良药。只要看一看袁训那神采出众的面容,老侯就抚须,对文章侯兄弟们笑容可掬。
    他是这样的想头,没有你们家,能有这亲事?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侯总能挑出坏事的好处,好事的当注意处,这就对着这兄弟们也心情不错。
    都是来看视的,一起来听袁训有什么心思。
    袁训笑笑:“母亲早上问过父亲,说这是孩子们讨人喜欢,哪个要拜就随意送东西来吧。只是半夜三更的怪吓人的,见到就要撵的。还有元宝这东西,难道是祭祀我父亲不成?”
    “呵呵,”老侯头一个笑着,目视董大学士:“小袁这东西,倒会劝解自己。”大学士也笑:“这样就好,你我和小阮就能安心。”
    阮老侯低他们一辈,虽早早告老,在两个老人面前也是以小阮称之。
    当下大家说说笑笑,颇有其乐融融之感。外面还有别的人候着,有一个人等不及,见一个小子出门办事,跟出去塞块银子给他,商议道:“我还有事,又有几句要紧的话告诉侯爷,等亲戚们散了,是不是头一个让我进去?”
    他满面正容,小子眼力又好,见是以前来过的,先答应他,办完差使回来,借换茶告诉袁训。袁训就问:“是谁?”
    “对侯爷进言过的外官王恩。”
    袁训忍不住一笑,他又来了。上一回他来指点自己凡事收敛,有人多提醒总是好事,不能说他错。但他是由容妃娘家出来,这就另当别论。
    侯爷没有官职,也两耳谨闻窗外事。欧阳容因太子拒礼又失了宠,宫门又车马稀,袁训早就知道,想来欧阳家失势,王恩也不再上门。
    那他今天上门,必然又投靠别家。十二岁就在太子府上当差的袁训,深知道外官京里无人的苦,无人将是寸步难行。
    袁训本就不是不见张三不见王二的人,听听别人嘴里的话并无坏处。就对小子颔首应允,小子出去告诉王恩,王恩感激不尽。
    见没一会儿,里面亲戚们出来,笑容满面的往内宅去,自然不是备酒,就是会女眷。有人带王恩进来,门槛内施礼,袁训让他坐下。
    欧阳家虽倒,但王恩却是有机会就来讨好的人,并无生疏之感。袁训就笑问:“昨天哪里去玩?”
    “回侯爷,最近不敢出门。”
    袁训听话里有话,眸子向他面上扫上一扫。王恩露出苦笑:“京里来许多定边郡王的人,有几位将军与我相交。早让他们骂上一顿,说我既有勤王好名,早有京里却不帮忙。侯爷您想,郡王是谋反,我一个图官职的人怎么敢多话?”
    袁训回想那天晚上,那个嗓音不错的人说的两个故事。陈胜也好,刘邦也好,全是不能等死的意思。袁训来了兴趣,他正愁无处打听,眼前这个人正好和那些人认识,就探询道:“他们是什么打算?”
    “有两个是忠心的,但不算定边最看重的人!他看重的,不是就地斩首,就是锁拿进京。皇上对亲族们没有明确旨意,但对将军们却有严防的话。刑部里刑讯死两个,想来侯爷您也知晓。”
    袁训拧拧眉头,这和柳至无关,就是柳至刑讯死的,也不是他的意思。
    “那两个忠心的也想寻死,但还有一丝良知,想以死请皇上放过其他的人,正踌躇没主张,倒是和我有往来。”
    袁训一乐:“这主意是不错,但他们有什么分量能担当这事?”
    “他们知道定边郡王的一些私财,和定边郡王一个儿媳是亲戚,想保女眷。”王恩叹气:“这诛九族的事情,人心惶然。”
    袁训微笑:“那以你之见呢?”
    “卑职官职卑小,不敢对皇上进谏。如果能见天颜,拼着武将一身胆,也敢进言几句。女眷们,唉,不全是死罪吧?”
    袁训何等聪明,再问他:“你和哪个女眷是亲戚?”王恩乐了:“卑职没这福分,和定边郡王不沾一丝儿亲戚。”
    “那你是关心。”袁训象征性的点一点头,同时心里疑惑还不能解。一刻钟后,袁训端茶碗,王恩知趣辞出。出府门后,一个小子不紧不慢地跟上他。
    到下午才回来:“他从咱们家出去以后,中午酒楼上和三长公主家鲁驸马用的酒,”袁训轻声声笑骂:“难怪我家的酒鲁驸马不用?”
    “到下午他回下处,最近不住驿站,换一家小院,长租的模样住着。奴才以为他总要午休,但不放心,守在街口茶馆,他换衣裳出来,往马丞相家去,一个时辰后出来,回家去这半天没出来,奴才就回来。”
    这小子是跟袁训的老兵,说是老兵,不过打仗年纪有几年,年纪才只十七岁,口齿伶俐回话明白,袁训赏他银子,让他出去。
    独自在房中时,抱着头思索。
    丞相本有两位,柳丞相太厉害,把另一个人挤得没地儿站,直到挤走,余下的人也没能上去,好些年就只他一位,另一个有人暂代过也是虚衔,总呆不长久。
    柳丞相去世,皇帝登基,恢复旧制。把柳丞相以前的政敌叫席连讳升为左丞相,右丞相是相对年青,四十出头的马浦,以前在礼部任过侍郎。小子说的马丞相,就是指马浦。
    官职当到一定地步皆是人精,疏狂错会多,都是谨慎和稳重。袁训以前和马浦往来并不多,印象也一般。只寻思王恩见他作什么?马家并没有嫔妃在宫里,这与加寿毫不相干。但皇帝无家事,太子亦一样,加寿的事情放大说算是国事,与马浦也好,鲁驸马也好,真要扯,也扯得出千丝万缕。
    三长公主驸马鲁豫的想头,袁训自认为知道。鲁豫年青时风流自许,浪荡虽不如韩世拓,也有个名声出去。
    他和三长公主的亲事内中有纠葛,太上皇不喜欢他,认为他不是钟爱公主,是为皇家好有官,一直不肯许给他好官职,驸马都尉直到今天。
    这换一个皇帝,换一朝臣,鲁驸马活跃袁训能理解,马浦是丞相,见王恩也就应当了不是?
    这样想,并不能让袁训安心。总觉得有什么看不透,取一张纸,提笔写下三个人的姓,面容淡淡。
    王恩想面圣这是自然,从他去欧阳家,再往自己家里来,又会丞相见驸马,这就一目了然。但他面圣要说什么呢?
    放下笔,袁训哂笑。
    这个人能钻营,再看几天再下定论。
    ……。
    日色西暮,王恩走进一桩小院子里。
    这正是倦鸟归林的时候,人也纷纷往家里赶,他夹在人流中在院门前停,前后看了看并没有异样,门外唤一声:“我的衣裳可曾补好,我取衣裳来了。”是大大方方进去。
    一个婆子半掩门,门头上有织补衣裳招牌。半扇门,足够外面看不到里面,往正房的路,掩在半扇门中。
    王恩进去,一个年少的妇人从里间出来,面上带着气,使性子往地上摔一捧东西:“你总算来了,我们娘儿们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说着,她呜呜的哭起来,房内,有孩子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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