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孟笃安把酒具拿进了套房的另一侧。
    他让赵一如坐在和椅上,自己坐蒲团,两人一边继续小口抿着长相思,一边用和室里的炭炉加热水盅,里面有一小壶清酒。
    “天呐”,赵一如被一阵酒劲冲了头,声音不受控制地激动了起来,“我看到了什么?那是…吉永小百合的写真集吗?”
    原来这个和室里的藏书,才是真正的孟笃安。
    “是,我喜欢她演的细雪”,孟笃安点头一笑,“你可以看到,写真集的旁边,还有几本细雪”。
    不得不说,他是吃惊的,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没什么人可以一眼认出吉永小百合。
    赵一如凑近一看,果然,几个不同年代的中译本,还有几本日语原版和英译本。
    “你懂日语?”
    他摇摇头。
    看不懂也买,这种有点傻的粉丝行径,原来他也会做啊。
    “你这追星的口味,远超你的年龄层啊…”她记得吉永小百合比较有名的粉丝,还是金正日来着。
    “是有点”,他还是笑。
    “你的审美偏爱日本女性吗?那新生代里有没有喜欢的?对日本感受如何?”她借着酒意的放松,一下子问出了一串问题。
    “你一下问这么多问题,好像不太公平”。
    “你也可以问我问题啊”,赵一如脱口而出,但又觉得有些自作多情——万一人家对自己并不好奇呢。
    “好,那我们可以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
    “不不,这样不够好玩”,赵一如眯眼看了看顶上的灯,整个会客厅现在是暗的,只有和室里的浅黄色灯光在摇曳,像极了她对暧昧夜谈的想象,“我们猜拳,赢了的人可以问一个问题,如果被问的人不想回答…那就喝一杯酒自罚”。
    “好”,孟笃安抿嘴微笑。
    赵一如第一轮赢了,兴奋地想要提问,孟笃安点头。
    可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问题——想问的实在太多,不知道哪一个是最关键的了。
    “你也可以直接要求我自罚”。
    “不”,那多没意思啊,她想,“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此问一出,赵一如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这么土的问题,你怎么开得了口?
    但是她也很无奈,这么珍贵的提问机会,肯定不能问任何用“是/否”就能打发的问题。其实,问他为什么偏爱日式美人也是个不错的选项,但是就怕他回答说“并没有偏爱”——科学,不都讲究“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嘛,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一个问题。
    “我喜欢能抵挡岁月的女人”,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驻颜有术,而是靠勇敢、真诚、自省来超越时间流逝的那种女人”。
    哇哦,赵一如在心里惊呼,这个回答出人意料的坦诚,而且看得出,他对这个问题早有过思考。
    “这是很棒的回答,我应该表示敬意”,其实她更想说,孟先生有很好的看女人的品味。于是一口饮尽剩下的长相思,靠在炉前等清酒。
    第二轮还是赵一如赢,她甚至有点怀疑孟笃安在故意放水。
    “你理想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和我喜欢的女人一样”。
    对人对己一样的标准,很合理。
    “但我对自己…可能更苛刻一点,我希望自己同时拥有还不错的肉体”。
    他在取酒时换了一身衣服,居家丝绵上衣包裹着他精实的身体,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手臂凹凸的线条和开阔的肩膀。
    虽然此刻他穿了长裤,但赵一如的赏男经验告诉她,这个男人,拥有修长精瘦的小腿。
    这样的肉体,用“还不错”来形容,过于自谦了吧。
    第叁轮终于是孟笃安赢了,他似乎也没有太兴奋,只是问她:
    “为什么要学社会学、尤其是性科学?”
    大哥,你这一下子问了两个问题耶,奸诈啊狡猾,她在心里吐槽。
    赵一如也不傻,她只回答了一个:“我从小就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好奇,我喜欢观察人类,这能解答我对自己生活的困惑”。
    孟笃安明白她的小心思,笑了笑她的调皮,这个回答也算一箭双雕,在他的预料之中。
    几十轮下来,整体来说,赵一如赢的多一些。
    她知道了他在澳洲长大,十岁左右回东洲。大学在澳洲读亚洲语言文学,一等荣誉学位,喜欢冲浪,偶尔也打猎,但骑马技术很差。交往过一个稳定的女朋友,有过不止一个性伴侣。
    仅有的两次碰壁,就是发生在“情史”这个话题上。
    既然知道了有前女友,赵一如当然想问:
    “前女友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非常善良、有趣的中国女孩”,对方也很坦诚。
    “为什么分手?”既然对方听起来这么好,那她就更好奇了,逮到下一次赢就问了。
    似乎是预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赵一如话音刚落,他就开始倒酒自罚。
    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不逼问不解释,这是两人达成的共识。
    几轮之后,赵一如又赢了。
    “除了前女友外,有没有别的不固定伴侣”,既然前女友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旁敲侧击。
    “有过”。
    爽快,赵一如在心里夸赞。
    “多少个?”赵一如又赢一局,赶紧问。
    “我没有数过”,接着毫不犹豫地自罚。
    其实这个回答也是可以过关的,赵一如甚至有点震惊,他毫不掩饰“伴侣人数数不过来”这件事——虽然她并不介意这个事实。
    不过看着他乖乖自罚,赵一如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在沉稳自持的外表下,竟然还有一丝执着的傻气。
    相比之下,孟笃安问赵一如的问题,就要温和许多。
    为什么不出国留学、父母对自己专业的看法、毕业后想做的职业、和异母兄姐们相处如何等等。
    这些问题都需要她略作思考再回答,但都不算为难。
    他自然也问了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说实话,我考虑得没有你那么全”,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但我觉得,他要很爱我,但也很懂得爱自己”。
    “你觉得他爱你,会和爱他自己冲突吗?”孟笃安就这个问题继续深入了下去。
    这个问题,从他嘴里问出来,的确不奇怪。但自己是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呐,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得上来,赵一如心想。
    “我不知道”,她老实说,“如果冲突,我希望他有能力平衡这两者”。
    孟笃安点头,脸上并无波澜。
    但这个问题倒是引起了赵一如的好奇,她抓住下一次机会问:
    “以你恋爱的经验,你觉得爱自己,和爱他人冲突吗?”
    “我认为这取决于你的恋爱对象,Ta觉得冲突,你很可能也会觉得冲突”。
    想必他的分手与此有关,赵一如暗忖。
    下一轮赵一如又赢了。
    “我想问”,她放下手中的酒杯,正色道,“你觉得你做过最好的,爱对方、同时也爱自己的事情,是什么”。
    孟笃安刚准备开口,她伸出食指和中指,盖住他的嘴唇:
    “且慢”。
    他的嘴唇柔软温暖,摸起来有微微的湿意,和蠕动。
    那蠕动,像是一个被打断的吻。
    她知道自己是一时情急,实在有些逾越了。赶紧收回手指,捋了一下头发。
    “我想猜一猜,你的经验和我的猜测,是不是一样”。
    她没有恋爱过,所以反而对此有无限猜想。
    孟笃安地给她一张便签和一支笔,自己则转身在长几上,挑了一支小楷墨囊笔,背对着她写起来。
    “我写好了,你呢?”赵一如问。
    孟笃安点头。
    两人分别交出自己写好的纸,铺在榻榻米草席上打开。
    打开的瞬间,赵一如没有任何慌张,甚至连兴奋都没有。
    因为从她问出这个问题,看见他的表情,似乎就知道了答案。
    那冥冥中能预知结果的感觉,像是自己身上,有一根被命运牵好的线,早在千年万年前,就知道千年万年后,茫茫人海中,会有这么精准的一刻,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被系在两头,擦身而过。
    在这个时刻出现前,一切都毫无征兆。但当它揭晓时,她仿佛获得了来自远古的那么一丝暗示。
    一丝足矣。
    草席上的两张纸,一大一小写着“做爱”,就是这次擦身,镌刻出的印记。
    “哈!我就知道!”赵一如不只是害羞还是狂喜,总觉得身体里像是有阵阵浪潮拍打,忍不住拿起两张纸、对着藤灯的黄光细细对照,脚下凌空踱步,落在草席上。
    这一手小楷温厚醇美,能看出从小被逼着练出来的字,在人成年之后,染上了他自己端雅的心性。
    赵一如恰好是个极重视字的人。说实话,虽然孟笃安风度谦和,但在这一刻之前,她始终无法把眼前的“孟总”,和手上的字联系在一起。
    “你的字很好看…”赵一如偷偷凝神看了他一眼,“我可以带走吗?”
    “这算是个问题吗?”他记得她似乎没有赢他。
    啧啧,上一秒还是风雅公子,下一秒就回归了精明商贾,真是男人善变,赵一如抿嘴。
    “我马上就会赢到手的”,她伸手猜拳,没想到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
    如此温暖的手,如此光滑的皮肤,如此有力的一握。
    “答案是可以”,他深深看进她的眼睛,“我可以留下你的吗?”
    赵一如点头,没有直视他。她隐隐中知道,自己此刻,可能已经不具备直视他的定力。
    一问对一问,扯平。
    两壶酒饮尽,夜已经很深了。
    两人不知何时都沉默了下来。
    赵一如知道自己答应的是来东野广场过夜,但究竟如何度过,这个夜晚,早已超出了她设想的内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多想。
    她半倚在和椅上,扫视着和室里的书,这个男人看来是真的喜欢自己的专业,他有大量的小说和文学评论收藏,中日韩自然不必说,马来西亚华文、阿富汗、缅甸这些不怎么受主流重视的文学版图,他也插上了小旗,澳洲和新西兰的收藏,则偏重原住民作家,让赵一如这个社会学学生很是惊喜。
    不过,摆在书柜偏下方的——这是和室里最贴合视线的高度——基本都是日文书籍。
    再加上吉永小百合,这个男人的偏好简直昭然若揭。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学日语?”她不太明白,买了这么多书却看不懂,多可惜。
    “有些东西,并非想到就一定要去学的”,他淡淡道:
    “我给你准备了洗漱的东西”,说完起身打开和室的门,引她去看。
    套房有两个卫生间,一个是客厅的卫生间,附带淋浴,应该是给来访的客人用。另一个是卧室的卫生间,隔壁就是孟笃安的床和衣帽间。
    如此接近他的私密领地,让赵一如心跳快了不少。
    进了卫生间,就发现这里灯光柔和偏暗,幽香浸透,非常解乏——是他用心调整过的。
    赵一如看到一个巨大的浴缸——比她柳园路家里的大一倍,里面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水已经放好了,你休息好了再出来”他带上门,微笑,“多久都可以”。
    当赵一如陷入浴缸里的野橘香泡泡时,根本不知道内心到底该作什么样的感想。
    这个男人,是神吗?
    他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家,这么完美的字,这么完美的笑容?
    还有细致如电流般的感应,让她在他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他这样的人,会缺女人吗?还需要费尽周折把她哄过来?
    呵!怎么可能!我要是女人,一定往他身上扑才是!
    可我不就是个女人吗?
    我扑不扑?
    出来回到和室,正好撞见孟笃安在倒酒。
    “要不要睡前再喝一小杯?”
    解忧助眠。
    赵一如拿起酒杯,放在唇边轻呡。
    但余光,已经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孟先生…明天忙吗?”她小心试探着问。
    “你确定想叫我孟先生吗?”他靠近直视她,虽双眸依旧渊潭般深邃,但似乎清朗了许多。
    “笃安”她知道如果不知道答案的话,这些疑问会一直折磨她,不如今夜就问个究竟,“我还想问你一些问题”。
    “两个吧”他舒服地陷在沙发里,“不妨留一点给以后”。
    他果然已经看出了她一肚子的疑惑。
    但是到底该从何问起呢?
    她沉思良久,直到他都有点困惑了。
    “你最喜欢的体位是什么?”她单刀直入。
    “后入”,孟笃安竟然完全没有迟疑。
    OK,性科学“专业人士”飞快在内心盘算,不算坏的答案——他是个自信、征服欲爆棚的男人。
    “愿意帮女人口交吗?”
    “你说起这个倒是一点不害羞”他抿了一口酒,笑着看她。
    “科学嘛,怕什么羞耻”她摆摆手,还是低头默默喝酒。
    “我很乐意”。
    这个答案就棒多了,一个自信、有征服欲、但是又很乐意为对方服务的人。
    嗯,这样的人,如果有天资加持,那就只有“人间极品”可以形容了吧。
    “我打算睡了”这已经远远晚于她平常睡觉的时间了。
    她转身去打开和室的柜子,寻找合适的被褥。
    “怎么可以让客人留宿书房”,他拦住她的手,指尖又一次触碰她的肌肤,“你去卧室睡吧,今晚我睡这儿”。
    “我…”她的脸颊竟然红了。
    她当然很好奇他的床,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将接触的,会是他日日缠裹翻转的布料,还是觉得浑身一激灵。
    “我买了全新的床单”,他喜欢看她害羞的样子,轻声靠近她说,“反倒是和室里的,是我用过的”。
    赵一如身体有些微微发抖,更是不知道如何回应是好。
    “而且,我在客厅还有事要忙”,他贴心地帮她堵住了退路。
    “那…”她说出了一句当下非常合乎时宜、但又非常越界的话:
    “你需要我帮你铺好这里的被褥吗?”她其实并不会铺日式被褥。
    她不知道,这句话在孟笃安体内,激起了何等狂流。
    因为她看到的,只是他深深一笑:
    “不用,我自己可以”。
    说完,他就准备离开和室、往客厅走去。
    “你…”她还是忍不住叫住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有话没能出口。
    “你有闹钟吗?”终究还是没出得了口。
    “没有”他笑了,“明天我来叫你”。
    这一夜,赵一如原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苦思冥想,结果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
    是这夜谈醉人?是那酒?还是人?
    都不重要了。
    孟笃安压抑着在她身边停留的心思,回到客厅工作,因为他向来是个“当日事、当日毕”的人。今晚她来之前,他正在看“星洲”的报表。说实话,即使是他这个没有受过专业审计训练的人,也能看得出他们目前现金流不畅、长期应收账款堆积,资产列表也经不起推敲,不要说独自承接大型项目,就算是“东野”参与合建,也不可谓风险不大。这样的一个传统承建商转型的开发商,要让董事会批准合作,其实他也头疼。但是他知道这笔交易对赵子尧有多重要,也只有这样重量的交易,才会让他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所以他回到客厅,给即将到来的资质审核,备案可能存在的风险,让赵一鸿做好应对。他倒是不觉得辛苦,从成年到现在,不论是读书,还是进入东野之后,每天八点出现在办公室、每周工作六天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而这在孟家后代中,只不过是中等水平的勤勉程度。
    哪有什么呼风唤雨,只不过求仁得仁而已。
    这个项目做完,怕是至少叁五年过后了,他已经打算把东野的传统业务逐渐减轻、以“东野资本”的形象重出江湖,也算是自己隐退前为家族留下的一份薄礼。等到自己的孩子接手的时候,也不至于面对一条老态龙钟的旧船。
    自己的孩子?
    他摇了摇头。
    他从来都不敢想,因为他从来不敢把自己放在家族前面。
    直到遇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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