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韦老夫人,沈老太爷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摆些威风出来。
    他看着沈信言开口说话,习惯性地带上了三分嫌弃:“都知道你急。却也不能这样进你娘的屋子。她还病着呢?”
    沈信言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嗯,是有些脏。
    韦老夫人这才发现长子衣衫纠结,忙命甘嬷嬷:“那边屋里就有大老爷的旧裳,你去服侍了他梳洗来。”
    甘嬷嬷答应着扶了沈信言挪出门。
    寿眉有眼色地上前搭手。
    甘嬷嬷便又命黄芽:“给老太爷和二老爷上热茶,顺便去大厨房说一声,给大老爷弄些热汤热水的吃食来。”
    沈信言没有做声。
    进了东隔间,寿眉抬眼看了看外头,轻声开口:“大老爷,二小姐命奴婢做了件事。”
    甘嬷嬷手一顿,看了她一眼。
    沈信言自己却没有停手,只管低头解了衣衫,平声道:“继续。”
    甘嬷嬷便出门,命外间门前的小丫头:“傻了?!去打热水来啊!”
    寿眉低声快速将沈濯命自己做的事情都说了,又道:“……今晨如如院说二小姐有些着凉,没过来请安。奴婢悄悄问了,说是——二小姐昨夜一宿没睡,四更开始,便在窗下写字,朝食、午食,都没有用。”
    沈信言的手指终于颤了颤。
    寿眉偷眼看了看他。
    沈信言低下头,表情模糊,然而,一滴泪,啪地一声落在了正在系衣带的手上。
    寿眉自己顿时也红了眼圈儿,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
    甘嬷嬷亲自端了热水进来,肩上搭着手巾。
    寿眉忙过去接了铜盆,在盆架上安放好。
    甘嬷嬷便给沈信言拧手巾递了过去。
    沈信言不接,自己弯腰向盆里捧水洗脸,双手盖在眼上,许久,放开,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然后仔仔细细洗干净了手脸,从甘嬷嬷手里拿了手巾擦干。
    冲着寿眉指了指自己的领子,点头示意。
    寿眉忙上前去给他整理衣领。
    沈信言便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寿眉心领神会,听完了,只一颔首,退开了半步。
    甘嬷嬷在旁边,欣慰地弯了弯眉眼。
    沈信言回到韦老夫人跟前,安稳跪坐好,抬起眼来,平静地看着沈老太爷。
    沈老太爷清了清嗓子,低沉开口:“承儿的事情,我回来之后立即便去查了。确定是意外无疑。那个王妈妈,怕是不小心摔了承儿,料定自己活不成,所以自尽的。只是这种贱婢,绝不能便宜了她!大郎告诉你媳妇,须得把这个贱婢一家子都给我发卖了!”
    沈信言看着沈老太爷,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
    沈老太爷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挪了挪身子,肩膀又绷得紧了些。
    “父亲,沈承是您唯一的孙儿。”
    沈信言说完这句话,停了下来。
    沈老太爷的脸孔有些发青。
    沈信言转开了目光,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又过了一会儿,方道:“儿子想听听,您是怎么查的。”
    沈老太爷拧眉看他:“还能怎么查?自然是命你弟媳将当日所有人的行踪都查了一遍。现场的确没有旁人,那还能是怎么回事呢?当然就是意外了啊!”
    正说着,院子里有小丫头的声音响起:“二小姐来了?”
    众人的声音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窗外。
    沈濯来了。
    寿眉连忙走去,亲自给沈濯掀帘子。
    沈濯定定地站在门外,双手在白兔毛的暖手笼里狠狠交握,脚上却像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寿眉看着她木愣愣的样子,心头一酸,上前扶她的手:“二小姐,您快进来,外头冷。”
    沈濯这才动了动胳膊,拖起步子,往门槛里艰难地迈了一步。
    寿眉伸手去搀她,脸一侧,却在她耳边低声道:“大老爷说,现在就好。”
    沈濯瞪大了眼睛,慢慢转头看她。
    寿眉几不可见地轻轻颔首。
    沈濯肩背一松,心头重负卸掉了一半。
    沈信言,真的是完全站在自己和罗氏这一边的,没有什么“家丑”什么“孝悌”……
    头上的眩晕过去,沈濯重新挺直了身子,目露寒光!
    就是现在,就在今天!
    既然他发了话,那就来吧!
    沈濯偏头看了跟着的六奴一眼。
    六奴平静地后退半步。
    “爹爹……”
    沈濯不再憋着,放声哭喊了出来。
    这一声,听得屋里韦老夫人和沈信言身子一抖。
    韦老夫人的泪水唰地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手帕一下子捂住了嘴:“我可怜的微微啊……”
    沈信言扶着膝,吃力地站了起来。
    沈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
    那个人,那个穿着白色棉布大袖道袍的男子,那个温润如玉、含泪看着自己的人……
    沈濯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凭着原主残魂的那一点孺慕本能,几步扑了过去:“爹爹,爹爹!弟弟,弟弟没了……弟弟,承儿,没了……”
    沈信言一把抱住女儿,再也忍不住,泪水砸了下来。
    沈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信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她,与以往一般无二:“微微不怕,爹爹在,有爹爹,都有爹爹呢。”
    沈濯打着嗝儿,抽抽搭搭地站开了些,这才歪歪斜斜地与他见礼:“爹爹远路辛苦,女儿给爹爹请安,爹爹万福。”
    沈信言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目露惊奇。
    沈信诲暗地里嗤笑,忙插言道:“母亲大人给姐儿们请了一位女教习,乃是宫里出来的三品女官。如今濯姐儿和溪姐儿的规矩都好得不得了……”
    沈濯根本就看不见旁人一般,敷衍完了礼节,立即便拉着沈信言絮絮地说了起来:“爹爹,娘病了,病得好重……
    “弟弟没了,他们就都欺负我们俩……
    “祖母前儿还被人泼了一身的茶……
    “爹爹,簪姐姐之前险些害了我的性命去……
    “小鲍姨娘还在她院子里骂我,咒我和弟弟都是短命鬼丧门星……
    “爹爹,爹爹,你可回来了!”
    沈濯说着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沈信言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看向沈信诲:“二郎,可有此事?”
    沈濯忽然一拉他的手:“爹爹,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竟拽了沈信言便往外跑。
    沈信言,竟也就半推半就的,跟着她出屋去了!
    沈老太爷和沈信诲目瞪口呆。
    韦老夫人也就站起来:“甘嬷嬷,我们也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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