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裹紧了白狐狸风毛的锦缎大氅,一抬下巴:“敲门。”
    福顺上前几步,扣在竹门上,脸却对着竹篱后的院子里,提高了声音,却不敢有半丝不敬:“请问,有人在吗?”
    一片安静。
    福顺回头看了沈濯一眼。
    沈濯抿唇轻笑,淡淡发话:“再问。”
    福顺只得转头过去:“请问有人吗?”
    还是无人应声。
    沈濯轻咳一声,道:“问,先生在家吗。”
    福顺眨了眨眼,怎么?净之小姐不怕北渚先生不悦,竟然敢直接点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请问,先生在家吗?”
    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哐当一声,房门被忽地拉开,一个稚嫩的声音没好气地响了起来:“谁?又是谁?这么讨厌!”
    福顺瞪大了眼睛。
    这个,这个!怎么是个孩子?!
    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童一路踢踢拖拖地奔了出来,直着嗓子嚷嚷:“让不让人睡觉?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嚷着,咣里咣当地拉开门闩,一个小脑袋从两扇门中间探了出来。
    两个丫角梳得乱七八糟的。两只大大的眼睛,黑漆漆的,骨碌碌地转。小鼻翼翕张着,满面怒气。
    从福顺看到沈濯,方缓了一缓,门拉得开了些,小小的身子站了出来。
    然而,却不说话,倨傲地高高地昂起了头,显然是等着沈濯先给他见礼。
    沈濯从上到下打量了这小童一番,莞尔一笑,微微颔首,温柔开口:“先生不在家?”
    小童脸色倏地一变:“你怎么知道?”一脸戒备。
    沈濯歪头:“不然你怎么会没人给梳头呢?”
    小童嗖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丫角,恼羞成怒,皱眉瞪眼:“你这个人,没礼貌!”
    这句话一说,曾婶和福顺一起色变。
    沈濯原本俏皮的笑意也收了起来,眼神变得锋利:“而且,若是先生在家,你又怎么会有那么大胆子,还没见着客人的面儿就呵斥人家讨厌?”
    小童粉嫩嫩的小脸儿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深吸一口气,忽然变得若无其事:“你是谁,来做什么的?”
    一行四人,三个都挑眉讶异。
    这就,过去了?转移话题了?
    沈濯却似熟知一般,淡淡笑了笑,回手向曾婶伸出去:“我是……”
    不等她自我介绍的话出口,后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一个年轻男子远远的招呼声:“昧旦!昧旦!是不是先生回来了?!”
    这个声音……
    沈濯顿住了话头,伸向曾婶的手也顿住,旋即收了回来,将自己又全然掩进大氅中。同时向旁边迈了几步,走到了马车的一侧。
    曾婶会意,忙使个眼色给玲珑,两个人站到了沈濯前面,挡住了她的身形。
    小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又顾不上,脸上一喜,冲着远远一路疾行的人用力挥手:“章哥哥!”
    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过来,先看到福顺,便是一愣。眼神一转,待看到曾婶,笃定了下来,微微一皱眉,顿时冷淡起来。
    小童看着他笑嘻嘻地:“章哥哥,你真守时。”
    年轻人笑了笑,走过去,也不进院子,伸手先摸了摸小童的丫角:“朱婶去哪儿了?又回家去看小孙子了?”
    小童瞬间委屈,点了点头,吸吸鼻子。
    年轻人从怀里摸了一个纸包出来,递给他:“快吃吧,只余这一点热气了。”
    油纸包的缝隙里飘出来一阵肉香。
    应该是几个肉饼?
    沈濯在曾婶身后,看向那年轻人棉毡斗篷上的小洞,心想:这可真是,没有巧事便没有巧字。
    ——这竟是刚才沈濯出门时,马车险些碰到的那个年轻人!
    小童竟就站在那里,拿着肉饼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嘴角手上,顿时便油得一塌糊涂。
    曾婶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大冷天的,山风刺骨。哥儿不该在这里吃。油腻的东西,容易闹肚子。”
    小童显然是又馋又饿,急了一样,才不管那些,转眼间两个肉饼便塞了进去。
    那被小童呼做章哥哥的男子脸色便没那么难看,转身微微点头:“他惯了,不碍的。”
    曾婶家长子比这小童也就大个一两岁,闻言不由心疼地蹙了眉心。
    沈濯微微笑了起来,低声道:“咱们车上不是带着热水?”
    曾婶恍然,连忙快步走去车上,拿了一个小小的保暖的温壶下来,还有一只茶盏。转身走到小童身边,倒了一碗,递了过去,口中柔声道:“慢些慢些。喝口热茶,别噎着。”
    小童嘴里含着满口的肉饼停了停,眨眨大眼,有些犹疑,看向章哥哥,见他点头,方弯了笑眼,伸手接过茶碗,边喝边吃起来。
    沈濯和福顺都不做声。
    几个人便陪着这孩子将一包肉饼吃完。
    曾婶又情不自禁地拿了自己的帕子,仔细地给他擦了嘴角的油腻饼渣,又不由分说地抹了他的两只油手,口中碎碎地低声叮嘱:
    “要喝热水。等家里照看你的人回来,别再这样狼吞虎咽的,肚子疼。这大冷天的,怎么都该生个炉子烧着热水才好。
    “手上都是油,回去用热水,擦了胰子洗净,不然容易脏,再吃东西会生病的。记住了没有?”
    小童有些害羞,把手收了回去,藏在身后。
    那章哥哥脸色好转,微一沉吟,转身对着沈濯的方向,低头拱手,长揖到地:“小姐怕是来寻北渚先生的?”
    玲珑还待要遮住沈濯,沈濯却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了,索性往前走了两步,屈膝行礼:“正是。”
    那章哥哥直起了身子,却守礼将目光投在地上,并不看向沈濯的脸:“北渚先生过完年,初三便云游去了。归期未定。去岁是腊月二十八才回来。小姐可以回去了。”
    沈濯颔首:“多谢告知。”
    那章哥哥踌躇片刻,又一拱手:“在下章扬,乃是山下长兴书院的教习,一两日间便要离开吴兴。不知小姐可会在吴兴停留?”
    章扬,教习?
    沈濯想起沈典替北渚先生鸣不平的那些话。
    ——“……阮先生学贯古今,极为渊博,绝不是满身铜臭的人……”
    原来,根本在这里。
    “章教习是北渚先生的,外门弟子?”沈濯稍稍斟酌用词,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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