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御花园里总也不见几个人,想到宝音的嘴脸,兰煜一阵烦恶,便不想回宫,只则了万春亭一方石墩坐下。折下的菊花还在手边,轻轻把玩转动,细如微尘的粉末钻进了她葱白的指缝里,她眼神幽幽,数月前,也是一把药粉,结束了一个女子尚未开始的一生,也让她取而代之。原来腌渍的手段,天下之大,处处如是罢了。
    “你好大的胆子,见到朕居然不下跪行礼!”一把清朗扎实的男声滑入兰煜耳畔,像一阵风拂过。
    兰煜纹丝未动,仍旧把玩着花枝在手中,眼皮也不抬,嗤笑一声道:“我自殿选之日见过皇上一面尚且不提,且我倒不知,皇上几时会和带刀侍卫一样的装束?”
    兰煜的话云淡风轻,来人一楞,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佩刀,轻咳一声,仍旧不服输道:“我是侍卫,好歹能三不五时得见圣颜,想来小主可是比不过我。”
    不意这样被人揭短,兰煜眉头一蹙,直直起身便要发作,倒是纤云早在一旁一言未发,兰煜也顾不得奇怪,起身便要呵斥。
    像是落英如雨的恍惚绚烂,面面相对间,兰煜一阵惊喜交加的欢欣,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抚过兰煜心口,抚开了她闷闷许久的思绪。那面容俊秀清逸,疏朗的双眉,有洒脱闲适的风骨萦绕于身,兰煜这样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从心底至面上绽开一道灿灿的笑涡,她脱口而出:“成公子。”
    纤云早就发觉,只憋着笑在一旁低头不语,那人也是笑着,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人看着心安。兰煜斜了一眼纤云,轻嗔道:“你早就察觉,竟和成公子一道戏弄我。”
    这话引得纤云一阵哄笑,抿着嘴道:“奴婢可看见了,成公子先头看见小主时吓得不轻,若是不连小主也吓上一吓,可是不大公平呢。”
    “是啊,只是没想到几年未见,伊兰姑娘似乎更比从前沉稳机敏了。”成侍卫负手而立,朗朗一笑。
    前尘往事萦绕于心,历历在目,兰煜感慨良多,“那时额娘风寒病重,危在旦夕,阿玛与夫人袖手旁观,我遍寻医馆无人施以援手,多亏成公子,在我走投无路之际出手搭救,如今额娘痊愈,实在是大恩大德。”
    雪中送炭之情,往往格外历久弥新,那男子却忍俊不禁,略有尴尬道:“其实那日,我本意并非要帮小主。“他觑着兰煜,见提及过往,兰煜也不介怀,便道,“那时药铺掌柜固然将你拒之门外,却也不曾失礼,却没想到,他只是轻轻推搡了你一下,你竟讹上了他。我还道这姑娘生得貌美,怎么有这样的心思,这才上前去看了一眼。”他顿一顿,也是慨然”后来知道姑娘也有苦衷,你又是弱女子一个,我虽是出游路过,也是无法袖手旁观的。”
    兰煜微微垂首,也不羞怯,只含了一丝笑,颇有些自嘲:“慌不择路,我也是糊涂,这样想来,也难怪那时我总被人说心思狡诡。”
    他的笑温润沉静,让人如沐春风,“伊人盈盈,兰香袭袭,伊兰姑娘一直都是这样的女子,那时我便说过,伊兰姑娘不必将家中正房的话放在心上,原是她粗浅鄙薄罢了。
    兰煜一怔,本能地脱口而出:“你还记得?”
    数年前一面之缘,那男子这样评价自己,而后来的很多前,也只有他,才会这样说。他的眼睛很清澈,却带有着纯净的坚定:“自然记得。”
    那是她不愿提及的过往,屈辱与轻贱,十数年的轻视践踏,从那一个名字始。郭络罗杞蓉想尽办法羞辱兰煜,饶是有额娘在,也免不了府中上下的冷嘲热讽,道她是天生狐媚,注定任人玩弄的。
    只有他,会告诉自己,所谓伊人,如空谷幽兰,盈然独立,端然生姿,虽与世不容,却有幽然别致的美。数十载光阴里,便是这样的话,让自己还愿意偶尔回想起那段过往。
    罢了,如今世事皆已变,人也不复,名也不复。兰煜的恭敬恰到好处,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本主答应戴佳氏兰煜,成侍卫有礼。”她降头一撇,望了望四周的红墙,“到了皇宫,这样便是最好了。”
    成侍卫一怔,身子挺了一挺,是微微的讶异,“小主如今更名了吗?兰煜,依旧是个好名字。”他的声音里有些歉然,“小主是在怪我那时未曾透露自己姓名吗?若是如此,其实在下名为......”
    “叫什么都好!”兰煜恭声打断,语气是略有紊乱的哀凉,“在宫里,叫成侍卫便是最合规矩的,还望成公子明白。”
    原来他所敬佩的兰煜的刚烈与决绝,是有这样冷硬的一面的,不过,她说的话,如何不是再合情理不过?与他二人都好。
    兰煜不忍见他这样哀伤落寞的神情,缓声问道:“成侍卫护卫哪位主子,怎么独自一人在御花园?”
    他嘴角扯出一笑,玩笑道:“哪里是主子,可是位小祖宗。”他看了一眼兰煜,温声道,“微臣近身护卫太子爷,皇上有命,今岁起便让太子爷识文断字,微臣陪侍左右。”他有些尴尬的笑了一笑,摸着后脑说道,“只是太子爷实在年幼调皮,微臣一个没看住,他便跑得没影了,这才到御花园来寻,不想撞见了小主。”
    他双手交叠,向前一推,“方才是微臣冒失了。”
    兰煜觉得自己一番话实在太过唐突,护卫太子爷的人吗?那是非得出身高贵才行,贵不可言,高高在上,那时的他便是,现在更是,自己刻意的疏远,未免有些自以为是了。想到此处,兰煜索性放开了些,“太子爷如今不过三岁,识文断字是否早了些?”
    成公子深以为然,微微点头,道:“是早了些,不过皇上向来对皇子们管教甚严,开蒙也早,对太子爷,是更加寄予厚望的。”他一笑,“不过好在太子爷天资聪慧,总能触类旁通,倒也算不得辛苦。”
    不知怎么,两人的话总是越来越轻,秋风微凉,袭走了模糊不轻的意念,只剩下薄薄一层客套飘去。而后,过往不敢触碰,也只能寥寥安慰各自的艰难罢了。
    袖口几缕风毛左摇右晃,兰煜顾及左右,漫然道:“太子爷毕竟是储君,皇上日理万机,他是大清的来日,总是任重道远的。”她轻轻抚了抚衣袖,道“如此说来,成侍卫更是责任重大了。”
    他温缅一笑,谦逊言道:“微臣不过是一介侍卫,闲时陪太子爷打发时光,若说传授君政之道,孔孟之义,自有好的大学士们,哪里轮得到微臣。”
    还是印象当中谦逊儒雅,温文有礼的样子,不争不显。兰煜浅涉经文,那时见他,总觉得文采斐然,哪里是区区侍从而已,对于他,还是有些好奇。
    不知从哪里突然出来,未等兰煜再回,便有一声稚嫩的声音,打破两人不尴不尬的对话,“成侍卫!”
    山石后闪出一小小身影,双手叉腰,绷着小脸,似是生气说出那一番言语。成侍卫见了也不拘谨,哈哈一笑,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逗笑道:“我的太子爷,你可是出来了,下次再乱跑,微臣可要禀报皇上了。”
    太子生得白净可爱,暗红的常服,白玉束腰,有模有样的梳着发辫,不过说起话来却免不了奶声奶气:“我跑了那么久,你都不找我。”
    成侍卫被太子一语一时整的哑口无言,一时也气上心头,想着如何回击,转头却看见兰煜笑盈盈望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人,才反应过来,扯着太子道:“太子,这位是你皇阿玛的戴答应,你得叫她一声戴娘娘。”
    太子手上把玩着不知哪捡来的竹竿,听见成侍卫的话,抬头望了兰煜一眼,眼睛转了一转,又低下头去,不以为然,“我不叫。”
    成侍卫轩眉一横,有些拔高了嗓子道:“这是什么道理?晨起教你的《二十四孝》和《弟子规》不到半个时辰你便倒背如流了,哪有几个位分就记不住的!”
    胤礽似乎有些生气,愈发显得两腮微鼓,一副气冲冲的样子,朝成侍卫不耐烦道:“我就不叫!我带你们两个去找皇阿玛!”
    未曾想过胤礽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思迅疾,一句话便抓住了痛处,原本站在一旁玩笑看着两人的兰煜,即刻便有些慌乱不安,四下无人,与内廷侍卫私谈许久,传出去实在可大可小。
    成侍卫看出兰煜的手足无措,微微点头示意她安心,而后他敛了声音,朝胤礽一笑:“太子误会了,微臣只是想着,恭谨守礼,也是太子应有之道,也得记得这些,不然在你皇阿玛面前失礼了,皇上怕是又训斥太子。”
    毕竟只是个未满四岁的孩子,哪里能懂得储位是为何物,他只知道宫人称呼自己跟大阿哥和三阿哥不同,对待自己的态度,似乎也和他们两个不太一样,身边的人也总比他们多些,因此他常常觉得束缚。至于个中原因为何,他是真的不知,亦不知一言一行,皆受天下瞩目。
    兰煜看胤礽不再提及自己,赶忙颔首示意自己要回宫,成侍卫恭敬一声:“恭送小主。”兰煜并未多言,便转身离开了。
    兰煜已经走得很远了,他却已经朝兰煜的方向怔怔望着,看的出神,看着四下终于再无旁人,胤礽故意绷了很久的脸才终于噗嗤一笑,摇着那男子的手道:“皇叔.....”
    胤礽的话将那男子的神思一拽,他牵强笑道,带着玩笑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快走吧,你皇阿玛在找你呢。”
    胤礽嘟囔着道:“你别告诉皇阿玛我出去玩了。”
    隆禧无奈摇摇头,带着胤礽转身离去。
    拐过了长街,兰煜已经离御花园很远了。像做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梦,兰煜久久没回过神来。她思索着今日种种,吩咐纤云道:“你闲时打听打听,近身护卫太子爷的,是哪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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