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晴好天气,带着暖意的阳光挟着丝丝微风轻巧拂过西三长街上一个淡青色宫装的宫女,她双手执于腹前,架着一红木雕花托盘,不紧不慢地走着。微光扫过她不施粉黛的脸,一袭青装简衣,仍旧不掩娇妍魅色。
    远处一小太监,远远朝她望着,显见着是早来候着,她春山一蹙,俏丽妩媚的声线与她的容颜并无二致:“你怎么又来了。”
    那小太监神色有些不自在,将手往背后缩了缩,扯着嘴角笑道:“绾娘,许久不见了,我来看看你。”
    她眼睛里的目光嫌恶里带着愠怒,又唯恐被人瞧见,声音压得细小,“你与我都是奴才,互相看了,不是互作笑柄么?”
    这一句,说中了那小太监最难过之处,便又馁了几分。他低着头,哑着声音道:“绾娘,我知道你在辛者库过得不好,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只想时不时能与你见上一面。”
    绾娘在日头下报以和婉一笑,只是那笑如朔风一般寒冷,不可亲近,“宁康,既然你知道我过得不好,又知道自己帮不了我,你这一面,见不见还有何益?”
    宁康无话,绾娘却知他心之所想,她紧紧攥着手上的木盘,细白的手指骨节分明,亦如她说出的话,棱角坚硬分明,“在辛者库里,我虽然和那些家族因罪没入的宫女不同,可包衣奴才是我的命,阿玛走得早,家中人丁稀薄,我仍旧无依无靠,受人役使。”她伸出葱白玉指,比过头顶,“这双手,现在还白皙,光洁。可是它每天浸泡在冷水里,拿着粗重的舂衣棍,或许是几个月,或许几天,她就会变的粗糙,褶皱,让人望而生厌!”
    她瞥一眼宁康,嗤笑道:“我要想坐拥富贵,尊贵无匹,你固然给不了。可我若只想年满出宫,寻一男人过寻常夫妻的日子,你便能给了么,小宁子?”
    小宁子是平时里主子们的叫法,从绾娘嘴里说出,像一根凌厉的针刺进宁康的心里,没有鲜血流出,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掩饰不住的难过挂在脸上,带着眼角略微的潮湿抬起头,对绾娘道:“你说的这些,我哪里会不清楚,只是我们一同长大的情谊,无夫妻之缘,于我而言,能三不五时看看你,知道你还在这宫里好好地,便也心安。我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可我们总归是故人,在宫里,多少也算个照应。”
    他说得真挚,绾娘看了,也终究念着儿时的情谊,将语气缓了下来,道:“我懂你入宫为奴的难处,若不是走投无路,哪个男人会愿意。”她退后一步,仿佛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你我两家的祖上,是前朝时的世交,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叹息一声,微微摇头,“我不厌你远你,可也仅此而已。”
    宁康点头,伸手将一玉坠递给绾娘,“我知道在辛者库的难处,这东西给你做私财,你会过得好些。”
    本以为是什么不值钱的银簪首饰,可是余光一瞥,却是一枚赤金缠丝珍珠玉坠,绾娘一惊,伸手细细看着,缠丝花纹精致细腻,珍珠浑圆硕大,闪着微微的光亮,绝非俗物。她看着宁康的脸色和缓了许多,还打起趣来,“看来你在钟粹宫伺候慧贵人,能捞到的好处不少?”
    宁康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过是个粗使的奴才。不过小主这两天禁足着,上上下下都不太上心,我趁人不注意从库房顺出来的。”
    绾娘大吃一惊,险将玉坠滑落,连忙看了看四周,斥责道:“你疯了不成,拿偷出来的东西给我,这可是重罪。”
    宁康一笑,示意绾娘安心,“这样的东西,小主有的是,她自己从来不在意也不记档,你安心拿着就是。再说这么做的人,不见得只有我一个。”
    绾娘还是不放心,只是这枚精致的玉坠,着实能让她好过些时日,于是攥在手里,怎么也说不出退还了。天人交战了良久,从薄薄的唇瓣里溢出一句苦涩的话:“人家不入眼,弃之如履的东西,到了我这,便视若珍宝了。人与人,可真是不同。”
    绾娘眼里流露出的艳羡,勾起宁康心底的一丝怜惜,他言辞恳切,“你若喜欢,我往后经常拿给你!”
    没有回音,绾娘婆娑着手中的珍珠玉坠,一双妙目里说不出的神往,和着丝丝缕缕的酸意,如蛛网一般罩在心上,她低低道:“这珍珠色泽真好。”
    奔忙的一天,日子总是流逝的快些,韶龄的女子们,都在这里磋磨了自己的年岁。绾娘显见着是不喜欢的,才一回到辛者库,烦闷便上了眉头。没有人抬头看她,各自如打桩机一般,举着舂衣棍低头忙碌着,发出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避不开满地的水渍,脚下发出嗒嗒的声响,她吸了吸鼻子,绕开一个个木桶,到了司职的院落,迎头便被叫住:“绾娘,你回来了。”那声音脆生利落,“乾清宫送来了皇上的龙袍,我一个人可不敢动,等着你一起浣洗了。”
    绾娘心头一跳,喜上眉梢,“你说皇上的龙袍!在哪!”还未等回话,她挑起衣摆,三步并做两步,蹦跳着向前跑去。高大笔挺的龙袍便笔直地挂在院落中,一抹明黄亮丽的颜色在绾娘眼里一闪而过,袍服上的金龙威风凛凛的张着大口。
    绾娘的脸上挂上一抹红晕,葱指抚过龙袍的领口,衣袖。她低着声音,痴痴如梦呓:“皇上的肩膀可真宽,他一定是个非常强壮的男人。”
    身后的人狠狠推了她一把,险险让绾娘站不住,那人狠狠呸了一声,道:“想做白日梦,赶紧把衣裳洗了回房里睡一觉,大白天发癔症,听得我恶心!”
    绾娘站立不稳,紧紧扶着一架,狠狠瞪了一眼,语中带气道:“云弋,你怎么总泼我的冷水!我不过随口一说,你非当我发了梦魇不成。”
    云弋早已打上了满满一盆子水,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她有着曼妙的身形,明亮的眼睛,加上精致的鼻梁,出落得比绾娘更加妩媚,是男人看了难以把持的春色宜人。只是那样的美人,说话却不留情,“你没梦魇?连着好几天半夜嘟囔着皇上万岁万岁,有你念叨着,皇上准保万寿无疆!”
    绾娘气得至跺脚,脸憋得通红,别过头去不发一言,云弋噗嗤一笑,将小凳朝着绾娘推了一推,道:“快过来吧,做不完这些,姑姑又要骂人了。”
    乾清宫送来的东西,谁也不敢不仔细麻利些,绾娘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择了小凳坐下。她攥了攥手中的玉坠,往袖口里收了收,便卷起了袖子。魏宁康......这人还是得留着,钟粹宫也算个肥差了,辛者库不见天日,有他接济,说话办事必定方便些。只是想起宁康那副阴魂不散的样子,少不得忍下心中的厌恶。
    云弋仔细搓洗着衣角,余光瞥见绾娘的神态,猜出了两分,一壁往木桶里加着皂角粉,一壁问道:“怎么了?又碰见宁康了?”绾娘无话,她便接着道,“咱们三个好歹一起长大,你别对他太坏了。”
    提起宁康,绾娘刚刚压下去的嫌恶之情便像一股酸水,直直涌了上来,直逼得一张姣好的面庞有些扭曲,手上的力道也跟着加重了几份,浣衣的嚓嚓声格外清晰,白色的沫子溅在手上,绾娘不耐烦极了,“我不想伤他,只是凭他现在的样子,还成天念着那点陈年旧情。”她嗤了一声,不屑道,“痴人说梦,我可是皇上的女人。”
    绾娘的脸上不加掩饰地洋溢着得意和神往,妙龄的女子,青春的岁月里,人似玉,柳如眉,却奈何心悦君兮知不知,任谁心里不会存着风花雪月的绮念呢?
    云弋看着绾娘,有浅浅的无奈,她自小便不是阴柔婉转的性子,加上与绾娘亲近,便更不遮掩,“绾娘,你说宁康痴人说梦,我看你也是。咱们进辛者库一年了,天天听你念叨这句。你念叨这个,是活计不用做了,还是不吃饭就饱了?”她指了指龙袍,“这龙袍能来这里,穿龙袍的人,却永远不会!”
    这话字字珠玑,绾娘盯着龙袍,先是俏脸一阵羞红,而后薄薄愠怒浮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显然是吃了话,气气道:“云弋!我们好歹一起长大,你怎么就不能盼着我好?”她沉着脸,有着心比天高的倔强,“咱们包衣奴才身份是低了些,可也是正经八百的皇上的女人,你就不盼着么?”
    “若真是名正言顺,那更不用急,是我的,自然总会来。”她将带着浮沫的手伸进水里,再出来时,一双纤纤玉手细嫩如葱,说话间心绪,也是坦然纯净,“绾娘,我都替你觉得累。”
    不远处有轻妙悠扬的歌声传来,伴随着阵阵丝竹之声,声声入耳。那声音极轻柔,却洋洋盈耳,带着一副绵软的吴侬软语,细听下去,便是江南之地有名的紫竹调,那词极其暧昧: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
    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这样的靡靡之音,让云弋和绾娘这样尚未出阁的女子都大为脸红,绾娘红着脸狠狠啐了一口,道:“什么样的淫词艳曲,竟然这样在宫里明目张胆传唱,真是伤风败俗!”
    云弋也不禁低下了头,轻咳了一声,低着嗓子道:“我路过景仁宫便听到过,是密常在唱的,据说是唱给皇上听。”显然这样张扬大胆的意味,在宫里是极少听到的,“咱们别管她了,只当没听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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