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十三的侯府出乎意料的冷清。
    白袍老狐狸沉默看着那位大开侯府的女子。
    易潇一路跟在白袍老狐狸身后,此刻看到左十三清冷凄凉的府邸,又看到那位一身披白缟素的女子。
    舒葑。
    小殿下突然预感到今夜的事情不会如想象般那么简单,这个能够平静打开大门的女人,至少会说出一两句石破天惊的话。
    因为白袍老狐狸给了她足够的时间。
    为的,就是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她必须要给出一个解释,能够说服这个白袍男人,也能说服自己。
    苏红月蹊跷的死,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这位身披缟素的女子已经给出了解释。
    易潇眯起眼睛,先是下意识环顾左十三侯府,将所有的所见确认一遍,然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最后将视线挪到白袍老狐狸身上。
    这个男人面无表情。
    红棺被他举在头顶,白袍老狐狸居高临下问道:“舒丫头,这就是你给的解释?”
    舒葑平静点了点头,然后缓缓低下头。
    三十四具尸体。
    被这个一身素白的女人整整齐齐摆放在左十三侯府门槛之后。
    左十三侯府上下三十四条人命。
    白袍柳禅七不怒反笑,白袍倏忽而动。
    舒葑瞳孔微缩,耳边轰鸣。
    一口大红棺化作一道穿梭而过的阴影,刹那射入后堂,瞬息将侯府正厅轰塌。
    身披缟素的女子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苏红月捡到你的时候,你才九岁。”白袍老狐狸淡淡道:“她养了你十三年,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你。”
    舒葑低声道:“是。”
    “天酥楼给了你第二条命,所以你生是天酥楼的人,死是天酥楼的鬼。”白袍老狐狸看着这个女人。
    舒葑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是。”
    宽大白袍在风中狂舞的男人低声开口:“所以我只问你一遍,苏红月......是不是你杀的。”
    舒葑轻声笑了笑。
    她伸出一只手捋了捋发丝。
    然后叹息一样开口。
    “是。”
    易潇望着这个面色平静如水的女人。
    他想不通,白袍老狐狸给了她一整晚的时间。
    她最后的回答,就只是三个干脆利落到了极致的是字。
    “舒丫头,你应该知道你做了什么。”柳禅七看着这个一身披素清丽的女子,淡淡道:“我早就跟苏红月说过,一个九岁时候就处心积虑往北魏官场靠拢的丫头,一个出身寒苦挨受冻也要踏上修行道路的孤儿,怎么可能一点故事一点背景没有?”
    “天酥楼在洛阳刚刚成立的第一个月你就来了。”白袍老狐狸平淡道:“目的性太强了,让人怎么能不生疑?任何一位足够强大的棋手,作劫时候埋下的棋子都应该悄无声息。但你偏偏这么肆无忌惮的就来了,足够光明正大。”
    “所以我认了你舒丫头,十三年来,让你在天酥楼过你想要的生活,你可以向着你的目标,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天酥楼能给你的顶点,最后出阁入侯府,成为洛阳女人之中权势最滔天的一批人,比不了宫里的那几位,但你足够自由。”
    “我一直很好奇,当你的手足够长,你会揽下什么。”白袍老狐狸面色阴沉道:“你就是把洛阳宫里那几位拉下水,我都不会出手干预,甚至会站在天酥楼背后,只要苏红月一句话,谁也奈何不了你。”
    白袍老狐狸极尽讽刺的笑了:“你要富贵,要权势,要站在世俗的顶点,天酥楼都可以满足你。但是你偏偏没有这么做。”
    舒葑默默听着这个白袍男人说话。
    他寒声道:“你背后的棋手是谁。”
    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舒葑,你修行不易。”柳禅七漠然开口:“你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饶你一命,凭你如今八品修为,要逃出洛阳不是没有可能,左十三侯府的三十四条人命大可以算在我的身上。”
    舒葑看了一眼白袍男人,又看一眼易潇,然后笑道:“柳白禅,你说的很都不错。没有苏姨,没有天酥楼,就没有今天的我。”
    “苏姨给了我修行法门,给我指了一条向上爬的路。”舒葑摇头道:“她对我恩重如山,但我今生无以为报。”
    白袍老狐狸冷笑一声。
    “的确。我只是一枚棋子。”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自嘲笑了笑,道:“我的命运,早在十三年前拜入天酥楼时就已经被注定了。一颗棋子的命运,当然就只能是奉献自己。”
    “棋盘上一颗卑微的棋子,它能做出什么?即便棋手狠心毁去了整片棋盘,也只能说这颗棋子的命走到尽头罢了。”
    “柳白禅,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舒葑轻轻笑道:“我想要富贵,想要权势,想站在洛阳最顶点。因为我这辈子都不曾有过,所以我拼了命想去把它攥在手中。”
    接着她的笑意开始变得浅淡:“我只是一枚棋子啊。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只要那个人的一句话,你就再也无法如愿过你想要的生活。所以我这么拼命,只是想让短暂的人生变得不那么难看而已,你觉得很露骨么,很卑劣么,很可笑么?”
    她缓缓摘下自己的发簪,含在口中,一头黑发瀑散。
    腰间两柄寸刀被这个女人缓缓抽出,平直指向白袍邋遢男人,两柄短刀刀面极为光滑,月光下清凉如水。
    白袍老狐狸默默看着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易潇叹了口气,抽出腰间芙蕖剑。
    场间爆发出一道土石爆裂声音,这个身披缟素的女人刹那发力,脚底迸发出一道蛛网。
    接着两柄长刀刀锋交叠,一柄妖异长剑狠狠抵在刀锋之处。
    易潇面无表情抽回芙蕖剑身,刹那剑身弯曲回弹,四两拨千斤。
    舒葑闷哼一声,两柄短刀变斩为刺。
    易潇瞳孔微缩。
    瞳心一朵金莲绽放。
    这个女人的力量达不到八品,但修元已经名正言顺抵达八品境界,在悟莲瞳剖析之下,这两柄短刀的元力缠绕极为恐怖,触之则伤。
    滴天露锻造的体魄此刻充分展示了强悍之处,小殿下反手将芙蕖压在手臂之下,剑锋翻转。
    芙蕖剑锋在黑夜之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曲线。
    两柄短刀刀尖抛飞的声音极为刺耳。
    这柄风庭名剑极为狠辣地将寸刀横斩而开。
    接着白衣女子的身形顺势旋转,黑发刹那散开。
    漫天黑发之中,一只萃毒玉簪刹那而过。
    易潇瞳孔微缩。
    龙蛇相本能的护体反应激发,轰然左右两只瞳孔转变为纯粹的黑白两色。
    接着不持剑的左手强悍抬起,两根白玉般的手指坚韧如同金铁。
    极为刺耳的摩擦声音。
    易潇面色苍白看着这只与自己不过一尺距离的玉簪。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送入自己肩头,却失去了锋锐刀尖,被自己强悍体魄轻松抵住的两柄短刀。
    身披缟素的女人披头散发,缓缓抬起头来的眼神幽怨无比。
    “你说,我有的选么?”
    舒葑自顾自笑了:“我没的选啊。”
    易潇看着这个保持姿势不动的女人,觉得这两刀出乎意料的力小,自己修体没有修行到这种地步,八品一击,即便是短刀,至少也该刺破肌肤。
    这个女人的气息突然微弱下来。
    “柳白禅。”
    舒葑松开那两柄失去刀尖的短刀,跌跌撞撞退后两步,她没有抬起头,就这么轻声道:“他跟我说,江湖是个很大的棋盘,每个人都只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大家都是棋子,哪里有选择?”
    “砸六道佛骸想救人的你,有的选么?”
    “北上来洛阳的齐梁皇子,有的选么?”
    “有的选么?”舒葑抬起头来,眼神迷离。
    她的唇角触目惊心呈现大紫色,缓缓流出猩红鲜血。
    七窍流血。
    她努力咬了咬舌尖,想保持一些清醒,却发现整个口腔已经麻木。
    恍恍惚惚。
    她好像听到那个黑衣少年开口的缥缈声音。
    “那个人说的没错,这片江湖是一个很大的棋盘。”
    易潇有些悲哀地望着这个早早服毒的女人,轻声道:“但每个人都是自己棋盘上独一无二的棋手。”
    “这片江湖的棋子,从来都握在你的手上。”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力干涉你的生,你的死。”
    “你说你没得选。”
    易潇神情复杂道:“你有想过,自己去选么?”
    舒葑的眼神已经有些迟缓了。
    但她清清楚楚听到了那个黑衣少年的话。
    她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天旋地转。
    这个白衣女人素衣已红,眼神突然涣散起来。
    “我.......有些......后悔......”
    她的眼睛泛红,两行血泪从面颊缓缓流出。
    白袍老狐狸看着那个粘裹着血迹的素衣女人栽倒在地。
    两柄寸刀落在地上。
    舒葑睁着眼睛,看着大红月儿。
    “舒丫头。”白袍老狐狸轻柔开口:“你为苏红月抓药十三年,可知她,根本就没有肺痨。”
    舒葑睁大双眼。
    “她只是简单的心脉不顺,小病而已。”柳禅七轻轻道:“但你为她抓了十三年的欢心散,强镇心脉,小病成大病。”
    这个素衣女子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舒葑挣扎着捏住自己喉咙,想挤出一两个字。
    只是徒劳。
    仅仅十息,她的眼神就已经彻底涣散。
    这个为苏红月抓药抓了十三年,从孤苦伶仃的女孩一步步走到洛阳侯府夫人地位的强大女人。
    有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左十三侯侯府三十四条人命,加上这个女人的死去,宣告着所有的线索在这里终结。
    棋子与棋手的身份没有逆转。
    白袍老狐狸沉默抬起头。
    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
    他突然开口。
    “你说你没得选择。”
    “但苏红月早就帮你做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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