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与北原接壤之处。
    有一个瘦削的病怏怏男子,背上背着一道长条布状包裹的长刀,腰间挂着空荡酒壶,面色比风雪还要苍白,独自行走在这极为危险的大荒之地。
    李长歌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踏上八尺山前,那个病症就隐隐有发作的趋势。
    不知道还能压制到什么时候。
    很关键的一点,他的酒壶里没有酒了。
    ......
    ......
    西域北原,俱多盘妖。
    除了那些修成人身开启灵智,被纳入八尺山中的妖怪,还有躲在风雪中伺机狩猎人类的猛兽。
    常年行走西域和北原这两片区域的江湖老人都知道,猛兽和大妖,并不是最危险的东西。
    妖绝对不是这片土地上最可怕的东西。
    横穿北原西域,只需多研究地势,捡一些妖族稀薄的路线去行走,一般不会在这辽阔土地上遇到危险。
    而有经验的江湖人,往往选择只身独行,即便是大势力出行,也绝不加入其他的外来者。
    人才是。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就是人类自己。
    这片土地太大,杀人越货,藏尸埋骨,阴谋诡计,狡诈恶毒,这些可笑又可悲的剧情,已经老套上演了无数回,雪原大地之下埋的人骨,往往是前一秒还称兄道弟的同行者亲手埋下的。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是行走西域和北原的老江湖,代代相传,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告诫新人的一句话。
    李长歌沉默停住脚步,想着自己在银城闲书里看到的北原志异,里面大部分故事的开头,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质疑老江湖这句话的真实性。
    事实表明,十个在北原喊救命的人,有一个是大妖饿得受不了化形的,九个是人类劫匪设计的仙人跳。
    无一例外,这些信了的人都为北原志异贡献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在北原这片人妖不一、鱼龙混杂的地盘,中原混不下去的土匪想在北原过日子,拉帮结派混口饭吃,又怕踢上铁板,不知道是谁想到了这么一出贼喊抓贼,能打杀就打杀,不能打杀就风紧扯呼,最重要的是,这一出骗不过老江湖,总能骗来一些愣头青。
    停下脚步的,都是愣头青。
    长歌师兄听着远方风雪之中那个若有若无的女子呼救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
    ......
    ......
    “喂喂喂,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是个姑娘家的声音。
    听说北原的大妖喜欢化成姑娘家儿,勾搭没事就爱逞能的人类小伙子。
    “救命啊,救命!”
    李长歌仔细听着这个声音。
    柔柔糯糯,有点酥软。
    听起来有些舒服,一点也不像是喊救命的样子。
    可能真的是个妖怪?
    第一次化形骗人,没经验的那种?
    李长歌笑了笑,往呼喊声音中的那个方向走去。
    风雪有些略大,逐渐在视线中散开——
    果不其然,一个小姑娘趴在雪地,裹着厚厚大衣,两只纤白小手拼命拍打雪地,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放开了喉咙,在偌大雪原扯开嗓子。
    李长歌啧啧赞叹真是演技浮夸。
    直到他看到雪地上有一条不深不浅却极为醒目的猩红痕迹。
    李长歌眯起眼,望向小姑娘的右腿,那里穿插一只箭镞,箭镞用力之深,钉穿血肉,几乎击碎骨头,伤口一片溃烂,鲜血止不住流出。
    绝对不是妖术幻化而成,而是真实的流血。
    她的腿,真的断了。
    下一秒——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
    李长歌微微失神,回过神来,已经忘了那个女子给自己留下第一印象的模样。
    只记得那双眸子里有委屈,可怜,还有恼怒,生气。
    楚楚可怜。
    再望过去,那个趴在地上的女子已经算不得是个小姑娘,只是面容稚嫩,一张人类中的标准娃娃脸,只是两眼泪汪汪,见了李长歌之后微微含唇,泪水涟涟,我见犹怜。
    女子微怒说道:“你这人,早就听到了我的声音,为什么不来救我?”
    这一句话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除了早有预谋的那些大妖,谁会平白无故在雪原里呼天喊地求救的?
    她乖乖闭上了嘴,心想这个愣头青肯定反应过来了。
    李长歌环抱手臂,噗嗤一声笑了,想着只听声音还真像个小姑娘,咬字不清,稚嫩可爱。
    趴在雪地的女子怔怔看着这个傻子人类,大怒道:“喂,知道西域都是八尺山上的妖怪吗!”
    看着那个背负布条的男子只是杵在原地傻笑,女子终于怒了。
    “妖啊!”
    “妖啊!!”
    “很吓人的,一口就能吃了你的那种啊!”
    李长歌勉强止住笑意,终于点了点头。
    “操——”
    “知道这里都是妖,你还敢来?!”趴在雪地上的女子咬牙切齿怒道:“我喊救命你就来,要是遇上妖怪怎么办,愣头青啊,不要命啊!”
    李长歌哭笑不得。
    “滚滚滚滚滚!”
    那个趴在雪地上动弹不得的女子哭得更难过了,气呼呼道:“气死我了,怎么半天就来了这么一个憨货!”
    风雪银城大弟子哭笑不得看着这个女子,想着上前两步,看一看她的伤势,谁料后者挥舞双臂,张牙舞爪逼退自己,两个腮帮气鼓鼓说道:“告诉你啊,我就是八尺山上的妖怪,忒凶的那种,再过来就吃了你!”
    “怕不怕怕不怕?”那个女子脸上还挂着泪水,看到那个病怏怏男人心有余悸点了点头后退两步,突然破涕为笑,又看到那个人还只是怔怔站在原地,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并没有后退的意思。
    她接着怒骂道:“喂!怕了还不快滚蛋,离我越远越好,不然待会真的吃了你!”
    李长歌突然收敛笑意。
    他面色一冷,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趴在雪地的女子面色大变,来不及呼喊,整个身子一轻,腰腹被一手托起,那股力量轻柔如风。
    接着耳边传来破空声音——
    她瞳孔微缩,看着那只洞穿自己右腿腿骨的诛妖弩弩箭惊险无比贴着自己面颊呼啸而过,下一刹那,自己已经到了十米开来。
    那个搂住自己腰身的男子,面容与自己不过十公分。
    他面色平静如水,口中含着诛妖弩弩箭,将自己轻轻放在雪地上,口齿不清喃喃道:“森罗道?”
    雪地女子心有余悸抬起头。
    只看到雪地之中尾随了自己许久的那个森罗道探子沉默对准这边,再度满弦,弩箭破空。
    而搂着自己不放的病怏怏男子含糊不清说了两个字。
    “卸甲。”
    于是那根弩箭突然凭空炸开,在自己三尺面前砰然而散,极为锋锐的箭镞像是重新开炉,化为铁水,流云般飞溅开来。
    雪地女子目瞪口呆。
    神仙啊。
    踩了天大的狗屎运了。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在雪地上就这么随口一喊,能喊来这么一尊大佛。
    这得多厉害啊,这恐怕得有八尺山上那些九品大妖的水平了吧?
    她怔怔看着那个男人背对自己,微微抬臂,掏出了一枚令牌。
    那个森罗道猎手就这么沉默退去,一言不吭就撤了。
    接着雪地上冒出了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黑衣,为首那人轻声一句“收队”,十几件黑衣极为迅捷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雪地女子眨了眨眼。
    就这么撤了?
    这个男人什么来头,来自北魏的年轻权贵吗?
    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憋了一肚子问题,接着那个男人回头冲自己露了个歉意的微笑。
    “噗通”一声,整个人软弱无力地前倾,如果不是自己扶住,差点砸在雪地上。
    沈莫面色苍白看着这个病怏怏男人已经昏了过去,自己扶住他的双臂,双手全是血,换了去托他的肋下,依旧是血。
    这个男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血人。
    除了那张脸,浑身的毛孔都在收缩,渗血。
    明明是一副极为凄惨的模样。
    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不是第一次了......别担心......没什么大问题......”
    “帮我找个安静地方,不要有人,更不要有妖......”
    沈莫拼命点头,仔细记着这个男人的话。
    “还有......”
    他声音沙哑说道:“酒,我要酒。”
    ......
    ......
    八尺山上风云变幻,穹顶火烧云般赤红。
    那个男人下山第二天。
    五位大棋公跪在仙吕宫宫前。
    整整一天,五位大棋公试了无数手段,丝毫奈何不了那九柄浑然天成钉死在朱雀胎上的妖剑,被那位大圣骂了无数声废物之后,索性乖乖退到宫外跪着等候。
    空出仙吕宫大殿之后。
    被九柄妖剑困在朱雀妖胎之中的女子破天荒没有再度出声,沉寂了一夜。
    天明之时,那片云幕被拉得极低。
    仙吕宫大殿上空,密密麻麻被剑气戳穿的孔洞,是那个男人剑骨操纵大阵落下造成的痕迹,此刻终于有一缕云气渗透下来。
    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密密麻麻的火红云气落入大殿,萦绕在那尊巨大朱雀妖像周身。
    惟妙惟肖的朱雀妖像愈发妖艳,愈发腥红,妖胎上绽放的瑕疵痕迹愈发迸裂,如同泥胎出胚。
    大红色覆盖九成之时——
    插在朱雀妖像周身的九柄妖剑开始松动。
    一寸一寸向外挪动。
    五位大棋公跪在仙吕宫前,不敢抬首。
    倏忽一声炸响。
    一柄妖剑瞬间从朱雀妖像之中被拔出,冲开数里地,平直切割空气,钉在仙吕宫对座的黄钟宫大殿外壁之上。
    接着是第二柄第三柄一共八柄同时拔出。
    整座黄钟宫大殿外壁土崩瓦解。
    同时瓦解的还有那一座巨大朱雀妖像!
    一口气拔出九柄仙剑的女子依旧不解气,从朱雀妖像之中跨步而出,狭长凤眸眯起,微微抬掌,玉白手掌攥住五指。
    拉扯天幕。
    轻阖朱唇。
    天顶火烧云尽数流下,如世间瀑布垂落壶口。
    朱雀,主天下火焰。
    朱红之色尽入一人之口。
    吞了半边苍穹的女子勉强抑制住了怒气,望向跪在仙吕宫前的几位大棋公。
    她沉住气问道:“你们自己说,棋宫要你们有何用?”
    无人应声。
    朱雀自嘲笑了笑:“不如自己投了朱雀池,为他人留些造化。”
    五位大棋公愕然抬起头,互相对望一眼。
    玄武口中提到的那个疯女人,这一世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胚体,只等孕育出世,一但出世,便可与世间任何一位妖孽争锋。
    来自风雪银城的大弟子杀上了八尺山,一路杀上山,身后留了数之不清的血迹。
    而最后出乎意料没有动手去杀这名距离出世只差一步之隔的朱雀转世女子。所以她如今出世了。
    “若不是棋宫如今势微,本座早就杀了你们。”这个女子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冷笑说道:“说你们废物,都糟践了废物二字。”
    五位大棋公面色青白交加。
    转世而出的朱雀女子懒得计较下去,接过递来的朱红色大麾,独自一个人登顶八尺山巅。
    西域日出,北原万里风光,尽收眼底。
    “李长歌......”
    朱雀细声老气重复这个名字,想着这个杀上八尺山的男人现在应该回到了风雪银城,再见面分出生死之时,恐怕不知是何年何月。
    如今的棋宫,是一个天大的烂摊子。
    接着她余光瞥见了什么。
    不远处的少棋公楼阁,一片坍塌之处。
    那头玄武的尸体压塌了数座建筑。
    一位女子浑身浴血,月白色长袍染满血污,摇摇欲坠。
    朱雀眉头微皱,望向那个杀了一地雪妖的人类女子。
    这些年寄身在仙吕宫妖胎之中,亦不能影响她眼观棋宫,耳听八尺山,故而山上山下一切事物,尽数历历在心头。
    她记得这个女子名叫秋水,修为不高不低,算是人类九品中的好手,真个厮杀起来,棋宫能排入前十之列。
    而即便棋宫优胜劣汰,养神养身,以战止战,也没有杀得这么凄惨的时候。
    那个名叫秋水的女子,身上不知道多少道雪妖撕咬的痕迹,如果换一个人,早就死了。
    即便沐浴鲜血,不肯后退一步。
    朱雀女子饶有兴致坐在山巅,托腮远望,就这么看着这个女子大杀四方,摇摇欲坠。
    “有点意思......”
    铺天盖地涌来的雪妖,只求那头玄武身体里的造化。
    那个名叫秋水的女子不求造化。
    只求他能得这份造化。
    朱雀目光透过玄武的尸骸,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喃喃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已经吞了造化的男人,名字应该叫顾胜城?”
    她笑了笑:“这份造化强行得了又如何,不还是要经过我的同意?”
    千百年岁月的朱雀,转世成了一个年轻女子,此刻居然起了一份玩心,兀自自嘲笑了笑:“是个蛮有意思的人,这份造化给你们好了。”
    这一日,八尺山少棋公杀得一片昏暗。
    吞了玄武传承出世的顾胜城大杀四方,杀到少棋公楼阁崩塌一半,杀到无数雪妖噤声颤抖,杀到自己从玄武口中凭空得来的小金刚体魄支离破碎,最终才抱着早已力竭昏死过去的秋水,缓缓登上八尺山巅。
    顾胜城抱着秋水登上八尺山巅,去找那个看日出的女子。
    本是抱着必死心境。
    乖乖等日出日落,等到那个阖眼休息的女子张开眸子。
    那个分明不喜欢人类的棋宫新主人,居然给得了天大便宜的年轻男人赐下了第二份造化。
    得了棋宫的大棋公,再得南宫般若的南吕宫。
    一步登天。
    造化弄人。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姓顾的男人,有朝一日会以这么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平步青云。
    ......
    ......
    李长歌睁不开眼。
    耳边是呜咽声音。
    准确的说,是风雪的呜咽声音。
    头痛欲裂,是那个“病”的后遗症。
    就如师父所说,即便自己有能力,也不该轻易去开剑骨相第五层,天缺的后遗症太大,如果不是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呢?
    猛然清醒。
    他有些吃力起身,终于勉强睁开眼睛,分辨出来自己是在一个极为简陋的居室,或者说是洞穴?
    什么人都没有。
    听外面风雪如此之大,应该是深夜了。
    那个姑娘呢,难不成就这么走了?
    李长歌有些哭笑不得,望向自己身上搭着的厚衣,想不通这么一个姑娘家,把厚衣留给了自己,能走到哪里去?
    他站起身子,走出洞穴。
    李长歌沉默望着脚边蜷缩起来面色冻得青白的那个女子。
    她冻得嘴唇发青发紫,拼命揉搓双手,依旧无济于事,早就四肢发麻,面无血色,只能蜷缩在洞穴旁边。
    ......
    ......
    “不想活了?”李长歌认真问道:“为什么不进来,想把自己冻死?”
    嘴唇依旧发青发乌的女子委屈没有说话。
    “说话啊。”
    李长歌直视着她,声音微带怒气,“真不想活,我当时就不该救你。”
    那个女子嗫嚅揉搓双手,低垂眉眼。
    李长歌有些微怒,听到了那个女子低声的那一句。
    “还不都是你说的......”
    脑海之中一个片段闪过。
    “帮我找个安静地方,不要有人,也不要有妖......”
    所以就自己乖乖躲到洞穴外面过夜了?
    李长歌只能哑口无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子?
    “你叫什么?”李长歌叹了口气。
    谁料那个女子展颜一笑,鼻子冒泡:“你怎么知道的?”
    望着那人愕然表情,沈莫姑娘很认真地解释道:“我叫沈莫,什么的沈,什么的莫。”
    李长歌看着裹着大衣的女子咿呀比划,然后恍然大悟,最后笨拙发音,默念好几遍这个名字。
    沈莫......
    记住了。
    她的名字叫......
    叫沈莫。
    什么的沈,什么的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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