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歌站在小船之上。
    海面之上寸寸布满剑气,随小船一同起伏波澜。
    剑气涟漪四散裂开——
    那袭站在海平面上的风雪大袍,仓皇转过身子,一只手抹过面颊,那张原本精致如瓷的女子面孔,刹那变成了那张熟悉无比的中年男子,然而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尖细。
    “等,等等!”
    小舟上,大师兄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的目光却带上了一丝失望。
    “我与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出海的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大善之剑,最是果断。
    李长歌轻轻抬起一袖,遥遥劈下。
    小舟立马被高高浪花卷起,整座大海汹涌咆哮,站在小舟上的白衣剑仙面容仪态俱是平静,他的身后,沈莫紧张的闭上双眼,不敢去看。
    有尖锐的嘶吼声音。
    痛苦的求饶。
    最后是不甘和愤怒的怒骂。
    直至最后,消弭湮灭。
    ......
    ......
    海平面上一条黑色长线闪逝而过,飞速前掠的易潇眉尖拧起。
    远方的大海之上,平空布满了数之不清的恐怖剑气,自己袖袍内并没有实体的“因果”,隔着极远的距离,都开始轻微的震颤,以示郑重和警醒。
    莲衣袍尖沾染了些许白浪,剑气飞掠劈斩海面,自身后掀起两拨狂潮,小殿下忽然停住势头。
    远方的海水从极小的一片区域炸开,接着向外扩散开来——
    四海滔天。
    海水当中蕴含的剑道气息令人无比熟悉。
    易潇温和松了一口气,算是放下心来,不再全速前行,等到自己掠及那片海域之时,果然看到了一只漂泊在波澜起伏海面上的小舟,大师兄站在舟头,低垂眉眼,轻轻抚摸着此刻搂在自己腰间的沈莫头发。
    大海之上,风霜尽散。
    猩红的血丝在海面如墨扩散,“太虚”的化散,被剑气硬生生逼死在一小片海域,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
    最终那件在极北,经历了无数霜雪洗涤的大袍,被剑气撕成了碎片,缓缓坠沉,最后结成冰渣,彻底碎裂,湮灭。
    大师兄从腰间逃出酒壶,缓缓倾倒,细小的壶口如一线天,酒液倒下,绵绵不绝,滴落涌撒之后,将海面的血红冲刷开来。
    最后“噗通”一声。
    李长歌松开了握住酒壶的手。
    海面彻底恢复了平静。
    易潇轻声道:“你大可不必亲自动手,困住她,等我来,‘弑师’的这件事情......”
    “这不算什么。”
    李长歌忽然笑了笑,声音放低:“他早就不是师尊了......在南海的时候,已经一刀两断了。”
    搂在大师兄腰间的沈莫,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到了那张病态中有些疲倦的面容。
    从公子小陶的传音落在两人的小船上时,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
    “恩怨尽了,一剑终焉。”
    这个结局,是命数,也是劫数。
    由死向生脱离鬼门而来。
    由生入死已往轮回中去。
    ......
    ......
    “十根手指能够续上,失聪的事情也不算大碍,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没法听见,但以后会慢慢好转的。”
    北四一的海沙上,仰面躺着一个骨袍腥红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看着刺目骤光之下,和尚的面容,嗡动着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他心通”的声音传到了心坎当中。
    东君不知道这算是安慰,还算是什么。
    青衫上的佛光随海风起伏,青石帮他止住了伤势。
    南海棋圣也赶到了这里。
    拦截银城城主的几人,都知道战斗从这里开始爆发,几人都提着一口气,等真正赶到了北四一的海线,看到了东君的伤势,面色变得沉默起来。
    即便青石不断的以“他心通”安慰东君,稳固他的情绪,躺在海沙上的那人模样,实在让人无法笑得出来。
    那件骨袍不断的渗出鲜血,将身下的沙石全都浸湿,染红,一小片内,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十指尽数被切断,血沫横飞四溅。
    青石已经喂服了好几颗圣丹,全都没有效果,连血势都无法止住。
    他的那些传言,的确有安慰东君的成分在内。
    在佛光的照耀之下,骨袍上的腥红血迹差不多被洗涤冲刷干净,映照得苍白无比,而青石的眸子里,有莲华流转。
    他直视着东君的肺腑,目光最深处,是东君的魂魄。
    在与风雪银城城主的生死对弈当中,他的紫府直接被风雪击碎,现在正在不可逆的飞速崩溃。
    若是不稳住他的神魂,在巨大的痛苦和悲怆当中,神魂碎裂,便彻底走向了不可挽回的陨落。
    叶小楼赶到了北四一的海岸线,沉默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任何可以帮到东君的,只能默默盘膝坐下,以剑气屏蔽周围的嘈杂,避免任何一丝因素,影响到青石的治愈。
    而魏奇同样,南海唯一的那颗仙丹,已经被他用来治疗叶十三的魂伤,若是还留着,此刻便会被他毫不犹豫的取出,帮东君守住魂魄。
    叶小楼抬起头来,回头望向无垠的大海那一端。
    海面之上,有一丝漆黑的剑气掠过。
    剑气飞掠,来势极快,来者莲衣飞舞如孔雀开屏,隔着极远距离抬起手臂,指尖轻轻叩击一下,因果剑气疾射而出,最终却是无比阴柔的戳 入东君额心魂魄当中。
    魂力第十境界!
    因果剑气!
    两者相辅相成,洗尽铅华,圆融如一。
    青石的眸光里有不可思议的震撼闪逝,在自己的内视当中,那片几乎崩碎成为定势的东君魂魄,在阴柔剑气缭绕之下,将所有的风雪碎片尽数剔除湮灭,接着缓缓愈合。
    紫府世界的青霜全部被剑气碾压而过。
    “咔嚓”一声。
    易潇落在海岸上时,躺在海沙上的骨袍男子痛苦的挣扎了一下,耳旁本是一片寂静,忽然传来无限沉重的嗡鸣,如同一柄重锤砸在脑中,却让他清醒过来。
    东君猛地睁开双眼,浑身已经被汗液浸湿,再无一丝力气。
    他似乎感应到了一些世界的不同之处,闭上双眼,感应到了自己神魂的状况,便知道自己从鬼门关内走了一遭。
    “易潇......谢......”
    话音出口,带着无比疲倦的沧桑,连东君自己也怔了一怔。
    这是,自己的声音?
    海水冲刷着砂砾,小殿下蹲下身子,以一掌轻柔叠在东君胸腹之处,因果剑气将所有的风雪残余尽数驱逐。
    易潇直视着东君的双眼,诚挚道:“谢谢。”
    海水潮声当中,有两人将小舟行驶到岸边。
    “她一直留着最后的逃命手段,只可惜与东君的神魂之战,紫府被音道震得伤势太重,在海外迷了方向......”
    李长歌望向躺在海沙当中,骨袍尽红的王雪斋,轻柔说道:“若是没有这一战的拦截,我拦不住她,也杀不了她。”
    沈莫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嗯嗯的附和着,她望着自己身旁的夫君,心中无限复杂。
    出海在外,知道这些事情,已经是十万火急的情况。
    从极北之地的叶十三,公子小陶,再到四条海岸线的几位妖孽,南海的棋圣大人,无论哪一环,出了丝毫差错,那位银城城主,都不可能就这么落幕。
    恐怕还要费上更大的力气。
    那位城主迷失方向时候,不断念着的天极海普陀山......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又藏着什么东西,若是让她真的逃到了哪里,结局又会是怎样?
    谁也不知道。
    沈莫看着满身血泊,躺在海沙当中的东君,心中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出海在外的时候,夫君曾经对自己说过。
    东君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在北原寒酒镇的时候,东君曾经找夫君打过一场架。
    那一架打完之后,他不言也不语,出门便将自己心爱无比的“大圣遗音”摔碎在大雪原上。
    这是一个不愿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的人。
    这样的人,失去了十根手指,便意味着再也不能拨弦,即便能够以佛门的秘法,重新续上十指,也很难灵活如初,重现当年风采。
    中原五妖孽。
    西妖东君北仙南圣中菩萨。
    全都是东君一人云游所至,寻觅对手,最后借着隐谷名声,传递天下四海。
    还有剑冢亲传的叶小楼。
    还有继承西关遗志的凤雏江轻衣。
    有人在五妖孽之后登场。
    可西妖已去,任平生在江轻衣成名之前便战死西壁垒。
    有人已经黯然落幕。
    王雪斋躺在海沙之上,他有些不习惯被所有人围着的感觉。
    他喜欢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独处。
    可他懒得开口,留着最后的一丝劲气,将双手抬起,血液已经止住流淌,十根断指之处猩红粘稠,不断蠕动。
    抬起手掌,遮不住太阳。
    他再也不能抚琴了啊。
    这片江湖,没有琴声,又该多无趣?
    后悔吗?
    应该是有那么一些的吧。
    从未后悔来到这里,只是后悔自己不够强大。
    若是自己当时按弦的速度更快一些,那道风雪大袍,或许就会被自己震碎紫府,在海岸上决出生死胜负。
    现在自己侥幸活了下来。
    东君已经不再去想自己断去十指的事情,脑海里沉淀的思绪,在确认了自己能够听到声音之后,便逐步稳定下来。
    失去了十指的东君,神魂本该碎裂,此刻却否极泰来,顺着碎裂的纹路,破开了最后的禁锢,望见了第十境界的盛大景象,如渊蛰龙,隐而不露。
    只是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只是无趣而泛泛的想。
    以后又该如何过呢?
    这片江湖,没有了琴,一个人该去什么地方?
    四海之外,有光照来。
    蹲在东君身前的易潇,伸出了一只手,替他遮住了刺目的光芒。
    东君低声笑了笑,并没有拒绝,低垂的眼帘中,不易察觉的透露出一丝温暖。
    他忽然想......
    被人围着的感觉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一个人独行的日子也没有那么有趣。
    或许......自己应该找一个十指健全,能够代替抚琴的人。
    然后一起,云游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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