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煜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睁眼看到一片雪白的屋顶,周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的气味,身上的伤口已经上过药,并用绷带包扎完好,疼倒不是很疼,只是活动起来有些费劲。
    “你醒了?身体还挺不错。”推门而入的是一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的女人。
    “这是哪里?”昏睡许久,时煜的嗓音有些喑哑。
    “是镇上的医院,昨天村长、温书记把你和小姑娘一起送过来的,小姑娘一直拉着你的手哭,哭得可伤心了。诶,她是不是你姐姐啊?你们俩感情可真好。”护士小姐姐叽叽喳喳地说着,给时煜量体温,“已经完全不烧了,伤口发炎也没有恶化,不过药还得继续吃,纱布别忘了换……”
    时煜的思绪还停留在“姐姐”这个词,自己看起来真的那么幼稚吗?虽然确实比她小两岁,个子也矮……他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忆起她小手软弱无骨的触感……
    突然很想见她。
    “她在哪里?”γūzнāīщū.ρщ(yuzhaiwu.pw)
    “就在隔壁……诶,你小心点别乱跑。”护士小姐跟在翻身下床的时煜身后,身形矫健得完全不像是受了重伤的病患。
    温书岑守在温禾的病床前,看到时煜,关切地问道:“小伙子你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出于礼貌,时煜还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黏在床上的小人身上。白嫩的脸颊上高高肿起,明晃晃的印着几个巴掌印,额头肿起一个大包,胳膊腿上也有些棍棒烙下的轻伤,当然相比时煜,情况明显好了不少。
    “禾禾说昨天是你一直在护着她,作为她的父亲,我郑重地向你道谢。谢谢你保护了我们家禾禾。”温书岑站起身,认真地向时煜鞠了一躬。
    时煜面无表情地受过,继续追问道:“那些人呢?”
    “你是说李刚?”李刚正是胖子的名字,温书岑的脸上闪过一丝严肃,“你放心,昨晚村长当即报了警,他们已经被送到镇上的少管所了。出来之后也会在全村大会上进行批评教育,他们一定不会再欺负你了。”
    温书岑一边郑重其事地向时煜保证,一边观察着少年的脸色,波澜不惊,仿佛自己是在说些什么无关痛痒的事情。
    时煜心中确实没有什么起伏,李刚嚣张跋扈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也弄伤弄残过不少小孩,这一次若不是伤着了市里书记的宝贝女儿,只怕他又能逃过一劫。他自上学起便因外形备受李刚等人的欺辱、霸凌,连带着班级内其他同学一起排挤他。他也曾鼓起勇气向老师、村长等人求助,只是结果都不尽人意。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虚与委蛇,巧言令色的他们给了你希望又把你步步推向了绝望的深渊。他不知道从少管所出来后的李刚能否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他只知道,但凡他再触及他的底线,他一定会替上天教训他。
    想到这里,他又瞄了一眼安睡的温禾,眉眼间的阴郁之色淡了不少。
    他有些看不懂这个女孩,明明身娇体弱,胆子又小,却敢一个人拎着比她还长的扫把冲锋陷阵,真把自己当刀枪不入的女战士。当他看到女孩被胖子压在地上欺辱时,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也宕机了几秒,如果自己来晚了,女孩遭遇不测,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幸好,一切都刚刚好。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默默破土发芽。
    时煜和温禾在镇上的医院住了几天就回乡了。虽然两人就住在隔壁,但几乎没有交集,温书岑倒是经常来看望他,给他削一些水果,陪他聊一会儿天。虽然他并不需要。
    回乡的那一天,两个小孩并肩坐在小轿车的后座,一言不发。
    温禾其实很想向时煜道一声谢,只是一旦对上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她便吓得噤了声,鼓足的勇气也都吹散在风中。直到回到家和时煜分开,温禾都没有找到道谢的机会。
    既然没法子当面道谢,不如送他一张画好了。
    打定主意的温禾便支起了画架,潜心研究起了人物肖像。画废了一张又一张纸,连门都很少出,更不要提看晚霞了。
    连续几天没有在树下看到探出窗子的小脑袋,时煜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仿佛被少女下了降头一般,一闭眼脑中就自动浮现出她的身影,穿着各色各样的裙子,浅笑嫣嫣,露出嘴角两个可爱的梨涡。
    克制不住想要见她的念头,时煜干脆拎起同样魂不守舍的双胞胎弟妹敲上了温禾的房门。
    “姐姐!”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双胞胎见到他们亲爱的姐姐,迫不及待地往温禾的身上扑。温禾笑着张开双臂将他们拥入怀中。
    然而,门外还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时……煜?”放下挂在身上的双胞胎,温禾定定地打量着比她矮了一截的少年,大大的杏眼里写满了疑惑。
    时煜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我爸妈想要请你……们吃饭,以表感谢。”
    “这样啊,谢谢伯父伯母,只是我爸爸去外村考察了,可能晚上要很晚才回来……”温禾有些遗憾。
    “你……一个人来也可以。”时煜被少女坦然的注释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我妈说的一定要请到。否则做了一桌子菜都白瞎了。”
    “嗯,那我给我爸爸打个电话吧,你也进来坐吧。”
    双胞胎早已轻车熟路地跑进了温禾的房间,看到画架上的画,兴冲冲地奔出来凑到时煜耳边汇报道:“叁哥,姐姐在画你呢!”
    时煜挑了挑眉,看到客厅一旁专心致志打电话的少女,脚步一抬,径直走到了温禾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床一桌,还有一个简易的布置衣柜,陈设简单,但已经算是村中比较好的条件了。床前的空地上摆着画架,一旁还散落不少五颜六色的颜料,时煜对绘画一窍不通,但能从包装上的英文字母看出其不菲的价格。
    画架上是一副未完成的画作,但已经能从炭笔浅浅勾勒出的五官判断出这是一个少年,且和自己有着八分相似,难怪双胞胎弟妹一眼就能认出画中的人是自己。仔细一看,纸篓处还塞了好些废弃的纸张,有寥寥几笔的线条,有上色上到一半就被荒废的作品,但无一例外,上面都是他的样子。
    “!!!”打完电话的温禾一进屋就看到少年出神地望着自己的画架发呆,被画的主人抓个正着,她只觉得五雷轰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我那个……”
    温禾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自嘲似地勾了勾唇角,不过是被当个工具人取材罢了,有什么好激动的,况且画上的人也不一定是他。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打完电话了?可以走了吗?”
    “嗯,可以……走了。”
    时煜点了点头,轻唤一声自家鸠占鹊巢的弟妹,先一步走出房间。
    少年个子虽矮,但步伐很大,步频也快,一路上,他都遥遥领先,只剩双胞胎一左一右地围在温禾身边。
    这还是温禾第一次从后面看他,脊背挺得很直,如千年雪域的苍劲寒松,每一步迈得都极为沉稳。一身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夏衣颇有几分世家大族落败公子的风范,遗世独立,睥睨群雄,背影透着孤傲和倔强。温禾知道他身上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却表现得和平日一样,将伤痛和脆弱皆留给了他自己一人舔舐。
    “时煜……”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小跑了几步,温禾揪住了时煜的袖子。
    时煜停下脚步,仰头看向温禾。
    夕阳染红天边,不遗余力地散发出最后时刻的光芒。少年迎光而立,他的五官秀气却棱角分明,细碎的光圈柔和了他凌冽的脸部线条,就连他素日阴郁的眉眼也显得舒展了不少。离得近了,温禾才看到他的右眼下藏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平添了几分风流和多情。
    “我一直想和你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但是没有找到机会,所以就想给你画一幅画,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被提早拆穿了。”温禾有些懊恼,眉毛轻轻蹙在一起,小嘴也微微嘟起。
    对上少女那双真诚的杏眼,时煜黯淡的眼神倏地亮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天,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怎么是多管闲事呢?这是赤裸裸的欺凌暴力!”温禾一本正经地说道。
    时煜的嘴角扯开一个玩味的笑容:“暴力?欺凌?这样的事他们可没有少干,大概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最后能被安上什么样的罪名吧?”
    “你一直被他们……欺负吗?”温禾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你说呢?”
    “为什么?”
    “为什么?”时煜直勾勾地望进她的眼中,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无非就是男生女相,个子又矮,性格阴暗恶劣不合群,无一是处……”
    “不要说了。”听着男孩如数家珍似的细数自己被讨厌的原因,温禾顿时感到一阵心酸,她打断时煜的话,轻轻握住他的肩膀,轻声道,“时煜,你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好看是无关性别的。还有,男孩子发育本来就晚,现在个子小不代表将来小。就算身高不高,又能怎样?至于性格,他们根本不了解你,不过是凭着刻板印象做出自以为是的判断罢了。在我眼里,你善良又正直,虽然性格别扭了一点总是故作冷漠,但是有一颗火热的内心。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他们嘲讽你只是他们的眼界太过狭窄。不要因为他们,而丢了自己,看清自己。你很好,真的!”
    本意只是想提醒她一个女孩子不要随意就给别人出头,万一把自己搭进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结果话题却歪到他的身上。时煜对低着头认真思考的温禾哑然失笑,也被她的这份执拗和真诚打动到了。曾经不是没有人夸赞过他的长相,只是那些像是审视物品的目光令他十分不适;关于自己阴郁的性子,连父母有时都会说上几句,而她却没有,全程真挚地令他无地自容。
    他没有她说的那么好,但她确实一眼看穿了他。
    他的冷漠是他保护自己的铠甲。他渴望爱,渴望有人能将他从孤独的深渊拉出来,渴望有人能不吝啬地鼓励他、赞美他,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终于,他等到了。
    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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