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他的声音冰冷而僵硬:“停下!”
    阿朝充耳不闻,她凝视他的眼睛,仍然慢慢往前走。
    于是对面威慑四海的妖魔君主,一下子好像连手里的剑都握不稳,剑尖越垂越下,垂到几乎对着她脚面。
    瞬间翻天覆地,局势倒转。
    “你敢骗孤…”他眼瞳猩红,声音透着狼一样的狠厉:“你还敢骗孤…”
    阿朝突然往前逼近,他想都没想往后退,阿朝眼疾手快抓住他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自己肚子。
    “太医刚诊出来的。”阿朝气定神闲:“太医院所有的太医,一起诊的。”
    “……”
    她手里抓着的男人手掌开始颤抖。
    这么宽厚的、修长的男人的手掌,像瞬间变成了石头像,虚虚颤颤贴在她肚子,僵得一动不敢动。
    她再往前走,他便霎时像个被恶徒猥.亵的小媳妇,踉跄着接连后退。
    “呦。”阿朝嘲笑他:“陛下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举着剑,说要杀我吗。”
    她说着又去抓那把剑,手指还没碰到,那剑突然就飞了,象征无上威严杀势汹汹的天子剑,像个烫手的棒槌被扔开,剑柄在地面跌了几下,孤零零躺在一边。
    阿朝大牙都要笑掉。
    “这是怎么了,这剑怎么掉了。”阿朝故作惊讶,弯腰要去捡,手腕却被猛地攥住,帝王紧紧咬着牙,以一种恐怖又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你没有骗我…”他声音古怪嘶哑:“你没骗我?”
    阿朝没有回答,而是蹙眉:“哎呀,攥得我好疼。”
    他下意识赶紧松开手,谨慎看她的手腕,又看她的脸,等反应过来她根本没那么脆弱,他脸色变了又变,颧骨不住抽动。
    阿朝慢悠悠摸着手腕,语重心长:“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我这是双身子的人,您对我可不能再像以前随意了,得十分小心才行。”
    帝王:“……”
    帝王像看一个小人得志的小王八蛋的眼神看她,脸色阴沉不定
    ——但他居然一声没有吭,更没有反驳。
    阿朝心里有点惊讶,瞅了瞅他,转身施施然走到贵妃榻边,重新慢慢坐下。
    帝王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看她要弯肚子坐下的时候,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几乎下意识要抬起来,等她轻松坐下,他的手臂才放松。
    阿朝没看见这幕,她舒舒服服倚回榻枕,对几个老太医笑道:“老先生们快起来吧,今日诸位受累了,一会儿叫吕大人给诸位取几块好灵宝回去压压惊。”
    太医们顿时露出喜色,感激道:“谢娘娘,谢陛下。”
    吕总管褚毅这时正仓惶带人追进来,就见少夫人倚靠在榻边,君王石像般杵在殿中央,目光往旁边扫视几圈,才看见跟垃圾一样孤零零躺在角落的天子剑。
    看见这场面,已经大致可以联想发生了什么,吕总管褚毅都大松口气,亲自去把天子剑捧起来,又叫宫人轻手轻脚把各种摆设归位。
    帝王站那里,好半响,他僵硬地迈开步,慢慢走到榻边。
    阿朝并不放过他,斜眼觑他:“怎么,陛下还想捅我一剑吗?”
    帝王面孔轻微抽动,他紧紧抿着唇,一瞬间竟像变回了曾经青涩的少年,不知说什么的时候,就倔强又冷傲地犟住,却死也不肯正经低一次头。
    阿朝斜眼瞧他这模样,心里的气慢慢消了。
    人是没法和神经病计较的,除非她愿意被拉低到和他一个档次,比他还会发疯,然后在发疯这方面打败他。
    那还是拉倒吧。
    没关系,阿朝有的是别的办法气死他。
    阿朝慢条斯理拨弄指甲,边温声说:“陛下,您知道了吧,我把长罗家的兄妹俩放出来了,她们兄妹俩帮过我许多,我怎么也得好好报答,不如过些日子,就给贵姬的父母姐妹封一封爵位,长罗少主是个有本事的人,当初他被罢除行令监的差使,我心里就很惋惜的,如今可好了,等他养好伤,我看有更合适的职位,就早让他顶上去吧,也好让他尽早为陛下效力啊。”
    帝王:“……”
    “还有我的师兄师妹。”阿朝想起曾经昆仑无忧无虑的日子,露出恍惚怀念的神情,叹一声气:“霍师兄断了一条手臂,也不知养得如何了,秋秋该被吓坏了,我有多少年没回过昆仑了,也不知宗门如今怎么样,现在这也不方便回去,就叫他们再来一趟帝都,这次我们师兄姐妹见一见,好好说一说话。”
    帝王:“……”
    帝王额角青筋凸出来,不自止地抽跳。
    他一个字一个字阴森森地挤出来:“衡明——”
    阿朝把手放在肚子上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朝歪着头看他,笑眯眯的,轻声说:“陛下,您想摸一摸吗?”
    又是一片死寂,君王好像突然变成个失语老男人。
    阿朝好心给他一点甜头。
    阿朝抓住他的手,轻轻拉过来,放在自己肚子上。
    他又僵得一动不动。
    “嘻嘻,逗你的,它现在还小,什么动静也没有,你摸也摸不到什么。”阿朝瞅着他,恶劣地嘲笑:“陛下,您这个样子,好好笑哦。”
    阿朝以为他会生气。
    但出乎她所料,褚无咎脸色一点没有变。
    他沉默不语,听见她的嘲笑,只是抬眼瞥她一下,是那种冷静下来后,极其复杂的眼神。
    阿朝忽然怔住了。
    她好像已经忘记多久,没见过他这样平静而柔和的神态。
    他拨开她的手,用手指尖,很轻、很轻地摸一摸她的肚子,像头庞大猛兽弯下腰小心翼翼用舌尖含一口水,好像那是一个上天赐予的太过珍贵的、以至不知该怎么钟爱才好的宝物。
    不知为什么,阿朝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看着他专注而柔和的眉眼,好像看见心口有一朵花,慢慢地枯萎。
    对不起啊,
    她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褚无咎,对不起啊。
    ——
    “为什么又叫我们来?”越秋秋看着越来越近的帝宫,像看见一头阴森盘踞的怪物,她脸上出现极致的惊慌与愤怒:“他还没有报复够吗?放我们回去又叫回来,他这次又想怎么羞辱我们?!””
    “秋秋,不得擅议君王。”
    霍肃叫住她,沉声说:“传旨的使者已经说过,传召我们来的旨意不是发自君王,是来自内廷。”
    “内廷…”越秋秋恍惚,想起那个年轻女孩陌生的面容,可她的眼睛,她看自己的眼神……越秋秋突然哽咽:“什么内廷,整个王朝都是他的一言堂,谁能违抗他,谁又敢越过他下这一道旨意。”
    霍肃一时沉默,也不知说什么,磐石刀在他身侧,他抬起左臂,不自觉摸到空荡荡的右臂袖口
    越秋秋看着他,眼中泪意更湿。
    她对不住大师兄,是她太愚蠢,轻易被赵家的人挑动,想都没想跑出山门兴高采烈去认亲,酿出那一场大祸,害得师兄断了一条手臂,还险些拖累整个山门。
    她攥紧手掌,心里下了决心,如果这次帝王还不放过她们,她就当场自刎,把这条命撂在那儿,也绝不能让师兄再替她担罪!
    帝宫九重宫门次第大开,先是禁军护道,走进内廷时,换成衣着华美的宫人引路,霍肃错愕发现他们没有被领去外朝觐见帝王的未央宫,而是被直接引入更深的后宫。
    越秋秋看见越来越近的宫殿,脸色苍白。
    那高高悬起的匾额,上面沉而冰冷的三个字,宣室殿
    即使她都知道,这是帝王的寝宫。
    帝王在这里召见她们
    ——他是终于要寻个由头,把她们昆仑私刑处死在这里吗?!
    霍肃也皱起眉,他看着匾额,对身后所有人沉声说:“跟着我进去,没有我下令,不得擅自开口说话。”
    越秋秋手脚冰冷,默默攥紧手。
    宫人推开门,霍肃第一个大步走进去,诺大的殿室,摆设雍重而典雅,无数宫人垂首侍立左右,而在大殿尽头,一张宽大的铸金长榻的中央,没有想象中高大而冷漠的帝王,却是端坐着一个少女。
    看见这一幕的瞬间,所有满脸肃穆紧绷的昆仑弟子都呆住。
    霍肃迅速回过神。
    霍肃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位李娘娘,这位许多人暗暗传闻是…衡师妹的女孩,可作为昆仑的掌座,他知道这一刻他绝不能多说、多想,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就低下头,拱手沉声说:“昆仑霍肃,奉旨携昆仑内门长老入宫,见过娘娘。”
    越秋秋几人愣住之后,也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行礼。
    越秋秋的心跳如雷鼓,她听见脚步声,那个少女仿佛站了起来,从高高的台阶快步走下来。
    越秋秋的心跳得那么快那么快,她心里忽然生出奢望,又怯懦地不敢相信。
    直到她感觉自己手臂被扶住。
    “秋秋。”
    陌生的声音,却是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气。
    几乎是一瞬间,越秋秋眼泪流下来。
    “衡明朝!”她鼻子哽塞,看着她,走几步,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衡明朝!!”
    ——
    场面混乱了好久。
    越秋秋扑过来抱住她那一刻,整座宫殿的人魂儿都差点吓飞。
    越秋秋知道她怀了孩子的时候,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连霍肃都失了镇定,连连下意识往她肚子瞟。
    阿朝让宫人都退出去,把大家拉着坐下,越秋秋坐在她旁边,一直忍不住小心看她肚子,想摸摸又不敢,说:“有感觉吗?会疼吗?”
    “没什么感觉。”阿朝笑起来,主动拉她的手过来放在肚子上:“没关系,不用那么小心。”
    越秋秋还是小心翼翼,轻轻摸了两下,明明没有任何反应,可她眼睛还是一下子亮起来:“好小好小,真好啊,这是我们昆仑这代最小的孩子。”
    霍肃一下看向阿朝,阿朝只是抿唇笑,并不忌讳,注意到霍肃迟疑问询的目光,她对他笑一笑:“别担心师兄,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怀着这个孩子,如今没有人能动我,褚无咎也不敢。”
    霍肃看着她温和冷静的神容,恍惚已经想不起曾经那年纪小小的乖巧柔软的小师妹,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沉默一会儿,哑声:“师妹,你吃苦了。”
    阿朝心里一酸,看向他空荡荡的右臂:“大师兄,你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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