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外公没着急让司机开车,而是假意让司机去买水,以此给他们爷孙俩提供共处时间。
    窗户开了一半,冷风吹进来,面庞又凉又僵,睁不开眼,也无法安心闭眼。
    手杖在手里捏了又捏,外公才启声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等太阳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游令默不作声,始终看着窗外的天。
    在他的世界里,太阳已经很久没出来过了。
    大雨一场一场,即便被晒干,地面底下雨水堆积流淌的痕迹依然在。
    幸福平坦的童年过去是至清之水,清到可以审视自己,和陪同一起长大的父母亲人。
    而他,从始至终,踏足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淤泥。
    他那么小,尚且不能安稳立足,又怎么能奔跑跨越。
    所以除了逃避,熟视无睹,他没有更好的出路。
    可是。
    “逃避没用对吧。”他开口说。
    他已经到了躲不掉的年纪了。
    “是。”外公答得很干脆。
    “那弥补呢。”
    “弥补也没用,”外公一笑,口吻似是释然,半晌才问,“弥补的本质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是修复。
    “这世界上没有能修复好的东西,也没有能把任何东西修复好的技术,新的就是新的,是下一个,是另一个。”
    车厢里一片静谧。
    连彼此的呼吸都微弱。
    良久,游令才低声说:“我不想要另一个。”
    更不想要下一个。
    所有的新的,其他的,另外的,他都不想要。
    他只想要那一个。
    妈妈是。
    想爱的人也是。
    “傻了吧。”外公忽然说。
    游令扭过头,眼底一片毫不遮掩的茫然。
    少年人度过了难捱的漫长的孤独的青春期,在不停的质疑和自愈中长成畸形的模样。
    面对想要的不能坦诚表露,面对讨厌的也不会礼貌避开,真诚之下永远手足无措,挽留起来张不开嘴。
    一切假的都能随心所欲,真的反而无从下手。
    别扭又倔犟,拧巴又无知。
    以为无坚不摧,其实一触即溃。
    如今一场见不到头的风雨,终于掀翻了他所有伪装。
    顽劣和强酷下面,除了茫然,别无其他。
    甚至连绝望和难过都没有。
    只有茫然。
    前辈们并不吝啬向后背传授经验。
    于是外公说:“所有的下一刻之于此刻,都是下一个,都是另一个。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不是你们学过的知识吗?”
    游令还是懵。
    外公如同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托盘里油垢很厚,看上去脏脏的,凑近了才能闻到里面的油香,火光摇曳,并不耀眼,但却清晰,恒久,温暖。
    游令忍不住贪恋这一点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往外公身边挪了挪,手臂擦到外公外套布料时,发出一声不适宜的声响,他不可控制得僵住身体。
    僵得哪哪都难受,却不愿意往回挪一分。
    外公倒是没注意这一点细微,他笑了笑,继续说:“所以我们要做的是,记住它,并走过去。
    “是记住,不是介怀,是走,不是迈。
    “游令,你妈妈并不恨你,我是做父亲的人,就像我从不恨你妈妈一样,就像你外婆从不恨你妈妈一样,我们只是担心,
    “你妈妈也一样,她很担心你。
    “担心你生不逢时,处处不如愿,步步不得意。
    “更担心你,求不得安稳和健康。
    “你折磨自己,并不会让我们觉得,你很懂事,不需要我们动手就能自行把自己解决掉。
    “你平心而论,我们要的是这些吗?
    “每个被你伤害过的人,要的是你用伤害自己,来以恶抵恶吗?”
    “游令,”外公扭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想要面对,意味着愿意长大。”
    “自我愿意的长大,是好事。”
    可有人是被迫长大了。
    那个风雨里,毫无征兆的一场悲剧。
    逼迫着一个小姑娘一瞬长大。
    他晃了神,问出口:“好在哪儿。”
    自我愿意的长大就不痛苦了吗?
    他踩过的淤泥,踩过,就不存在了吗?
    “好在,”外公伸出了手,粗糙却温暖的掌心搭在游令手背上,他声音沉沉,宛若大雾中,晨起的钟鸣,“长大,意味着有想要承担的责任。”
    “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在无尽的失去里,你开始有了拥有。”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个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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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失眠情况严重吗?”
    医生温和的声音唤回游令飘远的思绪, 他缓了缓神,点头。
    “食欲呢?”
    “最近一般。”
    “上一次有过轻生念头是什么时候?”
    诊室里片刻安静。
    窗面很干净,能够清晰地看到树叶摇晃, 偶尔有飞鸟掠过, 窗面留下淡淡的痕迹。
    天气不好,没有落日, 时间点一到,窗外颜色一瞬灰暗。
    游令从窗户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也看到自己身处何处。
    不大不小的诊室,横竖平直的办公桌,整理有序的文件资料,贴墙而立的书柜。
    忽然风从一角掀起,没一会儿便有点滴雨痕落在窗面上, 痕迹蜿蜒曲折, 游令在那一道道痕迹里, 看到在邻市,刚和外公谈完话的自己。
    那会儿也刚下小雨,他看着车窗发呆。
    蓝星从跑车上下来, 踩着高跟鞋过来,敲开窗户,先跟外公打声招呼, 然后跟游令说:“在这等着我。”
    说罢不等游令说什么, 转身进了陵园。
    她和那些亲戚朋友前后脚相遇,两方人擦肩而过,自始至终, 蓝星都没有扭开脸看过那些人一眼。
    直到蓝星和武月的儿子擦肩而过, 蓝星看到他手里的花, 微微一笑,伸手。
    小孩儿不懂事,再加上有大人的默许,花已经被他糟蹋得没眼看。
    蓝星长得漂亮,常年高马尾高跟鞋,气势很强,和武月不相上下。
    小孩儿害怕她,战战兢兢地看向武月。
    武月没什么好脸色,“是你的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蓝星充耳不闻,只看着小孩儿。
    小孩儿吓得嘴一咧,把花往蓝星手里一扔,扭头就钻进武月怀里。
    武月直接骂:“蓝星你有什么病!”
    蓝星轻笑一声,抬手顶了顶墨镜,这才赏脸一样看了武月一眼。
    “我还行,”蓝星神色不变,“倒是你,年年偷别人的东西,下次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哦。”
    “你!”武月气得不行,“你才偷!”
    蓝星不再理会,转身离开。
    因为这个插曲,武月都没带人和外公打招呼,上了车就走。
    游令在车上看了全程,等他们一辆一辆离去,他才抠了抠手,低声说:“是我自己挣的钱。”
    外公笑,“听你干妈说了,你给别人写歌挣了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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