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房里洗澡时,他就到外头站了会儿。
    等贺图南进来,他冲澡,倒不让她出去了。
    “你不看就是。”贺图南把耳机给她戴上,她就趴桌子上,给他一遍遍检查证件文具。
    屋里充斥着两人沐浴的香气、水汽。
    贺图南不习惯早睡,看了会书,跟她说起话,两人就聊各自小时候的事,只说高兴的。
    第二天,展颜陪他一起去考场,人山人海的,警察在维持秩序。考点大门口,拉着鲜红的横幅,她静静看着周遭一切,一张张的脸,心想,明年就是我了,想到这,心扑通扑通的。
    贺图南没让任何人来,可远远的,长辈们早都到了,瞧见他挨着个女孩子,知道是展颜,爷爷很生气。
    “爸,您再气也等图南高考完了再说。”贺以敏劝他。
    门口大喇叭宣布考生可以进场,展颜不由抬头,她从书包里把冬天戴的红帽子拿出来,说:“我挥挥这个,你就看见了。”
    贺图南笑笑:“好的很,你是我的坐标。”
    展颜这话听得稀奇,心窝莫名一振,她目送他进去,直到人影交错把他淹没,再也不见。
    考点外的家长都不回去,在警戒线外头,找个树荫,天南海北地聊,展颜拿书来的,可看不进去,她一会儿透过茂密枝叶望天,一会儿又分神听大人们说话,后来,发觉听人聊天倒有趣,便支起耳朵。
    她手里拿着发传单送的小扇子,摇啊摇,身上汗津津的。
    第一场语文考完,家长们一下围上去,展颜被挤来挤去,一张脸,成了粉桃,她踮着脚,拼命摇手里的红帽子。
    贺图南个头高,白白净净一张脸,人群里好瞅,展颜喊他:“图南哥哥!图南哥哥!”
    她就这么喊了两天,像过了两年似的。
    贺图南平稳地结束了高考。
    “你……感觉怎么样呀?”全部考完,展颜才敢问他,贺图南轻笑,“你看我感觉怎么样?”
    展颜不知道。
    她觉得贺图南变了,还是这张脸,还是这个人,可他说话的语气,神情,都越来越让人猜不透,他整个人,像艘大船触礁也不会被人瞧见似的。
    换句话说,他变得喜怒都没了分界线。
    “我看着,应该比较好吧?”她迟疑说道。
    贺图南眼睛深深:“你都给我摇旗呐喊了,我不敢不好。”
    展颜那颗心,瞬间落地。
    学校里已经欢闹的不成样子,也不晓得哪年开始,毕业生要乱撕东西,鬼哭狼嚎的,高一高二的学生返校后有门路的赶紧来借笔记。
    寝室也乱,暮色下去,收破烂的还没走,在那里跟学生讨价还价。
    贺图南见李瑞把自己水壶拿去了,拦下来:“我没说要卖。”
    “卖了好吃散伙饭呐!”李瑞踢了一脚门口杂物。
    “我还有用。”贺图南说。
    李瑞瞄他一眼:“贺图南,你这也不卖,那也不卖,合着我们把什么都卖了。”
    贺图南沉默两秒,说:“我单独补钱。”
    “别了,用不着打肿脸充胖子哈。”李瑞阴阳怪气说完,又踢了脚不要的书本。
    寝室长喝了李瑞:“哎,哎,这都毕业了最后一顿饭了,干嘛呢?”
    “我是好意,这不是照顾咱们贺大少吗?怕他不知道人间疾苦。”
    “李瑞,你有完没完?”徐牧远过来,把热水瓶拿回来。
    李瑞没发挥好,一肚子邪火。
    “得了,老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巴结着他,他爸都蹲局子了,你们一个个的,真用不着再巴结贺图南了。”
    贺图南站着,他没什么表情,也没反驳。
    徐牧远神情严肃:“李瑞,贺图南平时对大家怎么样,你也清楚,你这会说这种话,几个意思?”
    贺图南冷冷看着。
    李瑞恼了:“我他妈就看不惯你们一个个巴结贺图南,不就是平时多吃两口,多玩儿点什么吗?你们当他爸那钱多干净?你们跟着花脏钱还特神气是不是?”
    贺家的事,在这座北方城市,似乎无人不晓,像一棵树,不断添枝加叶,衍生出种种流言。
    “李瑞,你他妈以前吃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正义?”寝室长骂了他一句,李瑞立刻反唇相讥,“得了吧,你背后怎么说的贺图南要不要我学给大家伙听听?还有你,你,你们看什么看,除了老徐,你们哪个背后没说过他,说啊,你们有种在他脸前说他爸是杀人犯啊!”
    寝室一瞬寂静。
    最富裕的同龄人出事,大家心理微妙。
    这种微妙,突然被扔到台面上,让刚刚成年的少年人们默契闭嘴,没有一个说话的。
    周遭依旧喧哗,夹杂着欢笑。
    徐牧远在寂静中开口:“以后,大家各走各的,人无完人,贺图南也没欠在座任何人什么,做人还是要厚道一点。”
    “老徐……”寝室长讪讪看了看他,“那这散伙饭……”
    徐牧远摇摇头:“到此为止吧,谁也不会一辈子一帆风顺,我祝大家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图南,你……”寝室长又看看他,似乎想解释点什么。
    贺图南竟微微一笑:“我也希望诸位前程似锦。”
    这段青春,戛然而止。
    高一高二的期末考开始,离展颜放假不远,贺图南一边估分,一边找房子。
    家里的房子已经被贴上封条,林美娟申请后,拿走了自己的私人物品。
    他匆匆见了她一次,林美娟态度疏离,好像,他一下子不是儿子了,而是陌生人,又得打起精神去客套寒暄:考试考的怎么样?打算报考哪里?
    在儿子心里,她是不如贺以诚的,贺以诚如果在,这种事,轮不到她操心,她只隐约记得,儿子要去北京。那是自然的,对于北方人而言,最拔尖的成绩,只有去北京才不辱没。
    他长大了,像鸟,有自己的天空,林美娟看着他,感到深深的虚无:养了孩子又怎么样呢?他只有幼儿园之前,属于自己,他念了书,学校就是他的天地,他越长越大,当初那个胖墩墩圆滚滚的小婴儿,忽然就成了个男人。他早不再那么依恋自己,她的怀抱,也早不是他愿意栖息安睡的地方。
    房子便宜的倒有,筒子楼。
    没人会接纳展颜,他不能不管她。
    他跟徐牧远两个,走了许多地方。筒子楼比记忆里的更破旧,褴褛的线子纠缠成团,墙面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开锁,修下水道,无痛人流……过道里灯光昏黄,布满灰尘。
    贺图南脸白,个高,是俊俏后生的模样,筒子楼里鱼龙混杂,老人女人都在勾头看他,楼梯间有浓重的尿骚气。
    “其实北区那边好找,有些房子空着了。”徐牧远看这条件,也皱眉头,他知道,贺图南现在手头缺钱,缺的,其实是展颜那一份,否则不至于窘迫到出来租房子。
    “不去北区。”贺图南回绝。
    如果不想住筒子楼,只能往郊区,那儿有自建房,两层小院,还是破。
    最终还是决定租筒子楼。
    两人把房子打扫了,灰头土脸的,一擦汗,汗都是黢黑的。
    他从徐牧远家借了辆脚蹬的三轮车,贺图南没骑过,上手还有点生,似乎没赛车方向感好,蹬了几圈,习惯了,便回家拉东西。
    展颜坐公交回去的,远远的,见有人戴着乌糟糟草帽骑三轮过来了,以为是收纸壳酒瓶的。
    等近了,这人一放刹车,才知道是贺图南。
    他浑身脏兮兮的,只有脸,草草洗了两把还算干净。
    过往居民,难免要多看几眼,认出两人,悄声议论着走开。
    “我刚差点没认出你,还以为,是个老汉。”展颜勉强笑笑,她跟他一起上楼,贺图南t恤以往雪白,如今污了,皱巴巴的横着几道脏印,像是谁踹上去的。
    她知道他本不必的。
    家陌生又熟悉,没了人气,就荒凉,展颜最懂这个。在小展村,有一户人家男人在外头又有了女人,家里的婆娘,带着孩子也走了,这院子,便没了人。铁窗生了锈,木门日晒雨淋,剥落成枯白,她好奇朝里张望过,草长老高,比她还高,堂屋门前的石条上长满苔藓,绿幽幽的,摔破角的瓦片汪了口雨水,上面蜉蝣乱动。
    她忘不了这个场景,这里有过的喜怒哀乐,哭声,笑声,都消失了。
    只要是房子,再破有人住,就有热乎气。
    可装修的再好,没了人,它就是死的。
    她收拾了几件衣服,拿走些日用品、折叠书桌,还有自己一书包资料,最后,把白木箱子搬下来。
    贺图南往上头扔了两凳子。
    三轮车一趟拉不完,贺图南让她在家等着。
    “我想跟你一起。”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他呢,她忙考试,贺图南在忙什么她却不知道。
    贺图南白净的脸晒得发红:“我送趟东西,还回来。”
    展颜静静瞧他半天,说:“我暑假回家,你去爷爷奶奶家吧。”
    “你还有家吗?你爸再婚了,还有了儿子,如果你奶奶知道现在我爸出了事,你觉得,你还能回得来吗?”贺图南一针见血,见她别过脸,扳了扳那双纤薄的肩膀,“颜颜,你坐公交到三七广场那下,我们汇合,好不好?”
    他伸手,很温柔地给她理了理额发。
    “你是因为我,才吃苦的。”
    贺图南笑:“什么苦不苦的,你是小妹,我答应爸要好好照顾你的。”
    展颜眨眨眼,深究似的:“只是因为贺叔叔吗?你还念着书,可以不管我的。”
    贺图南手放下来:“爸是一方面,我自己也愿意照顾你,我知道,你还挂心着孙晚秋,等分数下来,爸的二审也差不多了,我想办法帮你打听打听孙晚秋,好不好?”
    展颜心口一阵跳:“你什么事都想好了吗?”
    “对,这个暑假我有安排,你什么都不要管,听我的就行了。”
    “但你得让我跟你一起,我不要跟你分开。”
    贺图南轻轻一点头:“好,我们不分开。”
    他把她哄上公交,自己蹬着三轮在大太阳底下往南去,他腿长,骑得极不舒服,没出过力气一会儿就手软脚软,一脖子的汗。
    遇到个缓坡,他本来蹬得费劲,可突然一阵轻巧,竟上来了。
    贺图南转身,见展颜正垂着脑袋推车,两只纤白胳膊直发颤。
    他心里也跟着直发颤,咬了牙,蹬过这段才回身,脸上不太好看:“你怎么下车了?”
    展颜气喘吁吁:“我……我想帮你,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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