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天地皆暗,禁宫中的滴漏依旧兢兢业业。
    最后一滴也落下后,人皇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十二个时辰已过。
    他提起银枪,枪的尖锋在地面划出令人齿冷的声音。
    身旁的内侍凄声恳求:“陛下!”
    这内侍跟了他多年,人皇倒也仁慈,声音透露着一些不明意味的喟叹,缓缓道:“朕,已经等了十二个时辰。”
    “这些年,还从未有人让我等到过十二个时辰。”
    片刻,人皇声音轻而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是时候了。”
    银枪的尖锋似有雪芒熠过,人皇举起这把十个成年男子合力都难搬动的银枪,轻巧地挽了个枪花。
    这动作他也有多年未曾做过,当了皇帝之后若还这样,总显得不太稳重。
    内侍还欲再劝,人皇却虚虚抬手,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将整个定州都囊括了进去。
    他说:“长吉啊,这些地方都是皇朝所属,以前到了现在这个时间,各城的坊市、农田都热闹非凡,有些地方甚至能一夜灯火如昼,可他们现在都被黑暗止住了脚步。”
    他一边说着,手腕翻转,银枪的尖锋在烽火台冷硬的铁壁上狠狠划过,激起一道刺目的火星,许是因极暗之日暗合天地之力,这本该蔓延开的火星闪烁片刻,又暗了下去。
    人皇早有预计,并不失望,将枪尖抬高了些,逆着铁壁的星罗纹路斜锋向上。
    滋啦两声,又冒出些火星。
    长吉惶恐地想着,陛下早几年就让太子开始亲政,自己退居后方镇守皇朝,是不是为了这一日。
    “早些年,有人跟我说,这天要是塌了,有更高个的顶着,如今也不过一转眼,我就已经成了定州最高的那个。”
    人皇浑不在意,继续道:“那就该由我来顶着。”
    内侍知道,此时再说什么咱们定州还有广息先生都是空话。
    人皇决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他。
    就在此刻,如同人皇枪尖激起的火星一样,天边也有一个地方亮起一道火星,格外耀眼,仿佛天际悬挂着一颗孤星。
    内侍激动无比:“陛下,您快看!”
    人皇愣了一下,回首看去,正巧捕捉到那颗孤星只亮了一瞬,而后倏然坠落。
    人皇有些失落,但也只一瞬,又复打起了精神,枪尖极大铁壁的力度愈发大了起来,激起的火光一道比一道更加明亮,持续的时间也更长。
    人皇也不着急,在极暗之日想要燃灯引火极难,他早有心理准备。
    更远些的地方,天衍全宗上下已经严阵以待。
    弟子们看着平时鲜少出现的云微,心中既是欣喜,又是紧张。
    云微声音平静,只有极其熟识之人才能听出她声音中隐藏的一丝担忧。
    “检查护山大阵。”
    云微冷静地下达指令,门下弟子郑重道:“禀真人,护山大阵完好。”
    云微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正色道:“天衍弟子听令,即刻撤出天衍,退离护山大阵百里之外。”
    弟子们齐齐色变,有胆大者问道原因,云微却不答了。
    她速来没有和人解释的习惯。
    她只是一步一步走上了天衍的最高峰,还是平日里那副慵懒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随意走到了天衍护山大阵的阵眼处,相当没形象地席地而坐,单膝曲起,手搭在上面。
    她也在等。
    修为越高,天罚越重。
    云微掐指一算,以她如今的修为,跟玲珑相比,还指不定谁的天罚更重些。
    明明她要比凌珑早了近百年晋升道成归。
    天衍地处云州灵源汇聚之地,她必须要在这个阵眼上,既如此,就只能让那些弟子们先离开了。
    云微眼眸半阖,似乎预料到了有些人的想法,轻启唇,声音传遍整个天衍。
    “别打着偷摸留下来的主意,藏在食堂地下室那几个,还有霜溪里面那几个,别给自己淹死了。”
    云微顿了下,轻声道:“退出去,这是命令。”
    同样的事,北尘和归元也在发生。
    哪怕没有相约,但这号称天下三宗的三个领袖,此刻都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让门下弟子离开,自己只身守阵。
    用三宗的护山大阵,点亮一隅、一州、乃至整个天地的光亮。
    他们不知不知道紫微垣的预言,不是不知道那句“孤星耀世”。
    但他们都不是将希望寄托于这缥缈的预言上的人。
    若无孤星耀世,他们却也不能放任极暗之日继续下去。
    北帝就没有云微这么好脾气,直接袖子一挥,招呼都没招呼一声,把所有北尘弟子赶到了北尘护山大阵之外。
    今夜的定州,试图亮起的不只有皇城烽火台上的火星,还有一座寻常的书院。
    明心书院有三千学子,被书院里的教习们劝着,走了一批,还有一批无论如何都不愿走的,留在书院做了几千个灯笼。
    定州只有在年节之时才会挂这种火红的灯笼,今日学子们挂了这种灯,却只是乐呵呵地说:“逆天而行这种事,一辈子也遇不到机会,咱们是得庆祝庆祝,就当提前过年了。”
    广息拿他们没办法。
    想到现在还固执地留在梦微山的那个不听话的学生,广息也苦笑了下。
    谁让他是个先生,先生总是拿自己的学生没有办法的。
    他摆摆手,让书院里的教习们不再劝,而是吩咐道:“院里所有拜星月以上的人,都去守阵吧。”
    “若此劫过去了,明年院里的基础阵法课我来上。”
    他扫了眼院中所有灯笼摆放地位置,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低声道:“布了些什么东西,若旁人看见,我是真没脸做人了。”
    他如此说着,属于道成归的灵压铺展开,无声改换了书院中阵法的阵眼,让一切因果汇聚到自己一人身上。
    广息笑了下:“书院里倒是难得这么闹哄哄的。”
    书院热闹,天衍此刻却难得这么安静。
    云微在阵眼处,突然有点想念楚青鱼做的饭菜,奈何身边无人,她只能拿起酒壶灌了一口。
    仰头的瞬间,她眼眸尽头一点光芒亮起。
    云微心跳滞了下,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身。
    但这点火光瞬息而逝,同时也带走了很多人目光中期待的光亮。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云微心头闪过了很多心虚,最后却是一言不发,她在护山大阵的阵眼处,用了一记最简单的明火诀。
    道成归大能,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用自己的运势改换天地。
    这记明火诀的火光并没有因为黑夜的侵蚀而熄灭。
    它在风中颤了颤,支撑了下来。
    云微的灵压骤然覆盖了整个天衍,她掌中的明火诀愈盛,眼见就要随着天衍的护山大阵而点亮整个天衍。
    就在这瞬间,刚才天边一闪而逝的火光过后,又有一道近乎发白的光芒出现。
    这次,这道光芒没有再消散。
    相反,它愈发明亮炽烈。
    池谶没想到,这等可怕的招式,竟不是冲着他的。
    他的镰刀横斩直下,在明光即将覆盖在两人身上之前,和飞劈而来的神树根系撞上,爆开冲天的气浪,将方才他斩开的天裂又撕扯得更大了。
    任平生的意识已经开始迷蒙,在黑夜中行走许久,她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光线。
    这次,成功了吗?
    应该是成功了吧?
    她感受到了光亮,却没有感受到照山河应有的力量,这让任平生心中生出一些绝境之中的不甘。
    难道这次还是个半成品?
    她极力保持着清醒,心中生出一个疑惑。
    为什么。
    以她如今的修为,池谶本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为何他没有?
    实际上,池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周遭天裂在不断扩大,隐约和穹顶的天裂互相映衬。
    天裂带来了狂暴的风浪,池谶每一步都在虚空风暴之中行走。
    池谶发现,这些虚空风暴隐隐在护住任平生,不让他靠近。
    他察觉到,虚空风暴中,似乎有什么很危险的东西即将苏醒。
    就在此刻,梦微山域所有的天裂口,无论是任平生身边,还是穹顶的天裂,原先不是风暴口的天裂,此刻也成为了风暴口。
    虚空之中,有几乎能够开天辟地的力量汹涌而来,从每一个风暴口涌出,悉数汇聚到任平生尚未彻底完成的那道符中,疯狂地补足着她所需要的全部力量。
    这些力量瞬间让池谶几欲窒息,胸腔被骤然挤压,池谶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被这一阵力量狂潮折断了几根肋骨,肋骨斜插而上,几乎要戳破他体内重要的脏器。
    霎时,无数碎石拼接成数十道锋锐无比的尖刺,从四方同时刺出,将池谶捅成了个筛子。
    疼痛不是最重的,最让池谶不解的是这突然而至的力量究竟是谁?
    他想不出,这方天地,究竟还有谁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清楚,被他阻拦在壁障之外的霜天晓却感受到了。
    这力量她再熟悉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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