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功驱车到了市委大楼,胡睿办公室的门紧关着,他看了看表,身后的两人也站在原地没动。正好一侧楼梯有脚步声传来,几人看过去,不一会儿,王晓东(新秘书)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孟庆功他们一愣。
    “孟局,您好!我是秘书处新来的秘书……”
    孟庆功点点头,“胡睿书记在里面吗?”
    “在呢,正在和乔秘书聊天,周书记被停职后,所有事儿都交给了胡书记,他有点忙”,王晓东笑笑,指了指门里面,“乔秘书最近来挺勤,辛苦他了,从书记办公室到胡书记办公室,少说一次也得走个五六百步呢,一天大几千步肯定是有了。”
    孟庆功笑了笑,“既然乔秘书在,我就等会吧,不着急。”
    王晓东点点头,“嗯,那您等着,我先去忙,有事叫我就行,我就在那间办公室”,说着,他指了指远处的办公室。
    “好,麻烦您”,王晓东点头转身进了秘书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孟庆功勾了一下嘴角,“能在这市委大楼里呆得住,肯定是人精。”
    身后的人没听清楚孟庆功的话,“什么?怎么了孟局?”
    孟庆功摆摆手,转过身,刚好胡睿的办公室门从里往外打开了,乔森西笑着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孟庆功点点头,“孟局,胡书记在里面等着您呢,我这边有事,先走一步,招待不周,改日再去给您赔礼道歉。
    “不用不用,您去忙您的,我这是工作,不用招待我。”
    “好……”乔森西走了几步,拐进电梯里人不见了。孟庆功带着两人走进去,胡睿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报纸,带着一副眼镜,模样倒是端正,不过就乔森西离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不知道胡睿书记看到了些什么内容。
    听到脚步声,胡睿抬起头,一惊,而后满脸笑意地站起身,“孟局来了,快坐……”他从书桌后走出来,“最近就你最忙,怎么样?案子有什么新进展吗?”
    孟庆功和胡睿走到沙发边上,四个人坐下来,“我去给你泡壶茶……”胡睿说着就要站起身。
    “不用不用!我就是来汇报工作的,胡书记,您不用这么招待我”,孟庆功急忙拦住了胡睿,“汇报工作要紧,您别忙了”,这个时候要是再不懂事喝了胡睿的茶,那孟庆功日后肯定得不少喝胡睿的茶。
    “好,那就汇报工作”,胡睿笑着靠在了沙发背上,“农家乐拐卖-卖淫案怎么样了?”
    “事情这样的,拐卖-卖淫案这个案件比我们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不光是被拐卖过来的人出去卖淫,昆明当地、周边的村子里都有女人出来卖”,孟庆功说完停了一下,看着胡睿脸上的表情。
    相比周兮野,两人算是昆明的元老,更是老同事了,孟庆功了解胡睿是个什么样的人。
    果不其然,胡睿眉头一皱,“什么意思?那些从外地农村来的妇女们也在农家乐里卖淫吗?”
    孟庆功点头,“是的,她们也卖淫,更恐怖的是,她们是自愿的,甚至有的人是跟着老公来的,老公是负责拉生意,老婆负责卖……”
    胡睿表情凝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涉案人员应该不少,你们市局打算怎么办?”
    “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停掉农家乐,然后整顿涉黄卖淫的产业链,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
    胡睿点点头,侧开头去看着远处,“其实这也情有可原,你看泰国这种国家,以旅游业为基础,最后不还不是成了白人的后花园?”
    “经济要发展,肯定是有所牺牲的……”孟庆功看着胡睿,他扭头看过来眼神一瞥,孟庆功接着说,“当然了,这不是触犯法律的借口,不能损坏人民群众的利益,我们应该加大力度打击犯罪。”
    说实话,这个农家乐卖淫案的核心逻辑很好理解——农家乐就是放松休闲的地方,放松休闲就需要娱乐,除了大型游乐园的目标是以中、小学大学生等无法影响消费的群体构成,更多的是要吸引有消费意愿、消费能力的成年人消费。
    他们的放松方式复杂的很难设计,也没有很好的架构师。简单的,群众都明白的——黄赌毒。
    昆明距离金三角很近,虽然现在国内的大部分毒品都是自产,但离毒窝不远,那肯定是会受到影响。黄赌毒,三者是不分家的,尤其是黄和毒。于是,卖淫产业链随着毒品和旅游业的发展产生了。
    农家乐项目的推进,一方面,不少小生意人的生计确实解决了。另一方面,农家乐也成为了犯罪的温床——卖淫。
    这一犯罪活动一开始仅限于周边从村子里出来的女人,这些村子里的女人出来务工,被昆明本地几个犯罪团伙骗走强迫卖淫,一开始她们都不同意,后来发现卖淫比体力活简单多了。好看的,漂亮的,张开腿五分钟就能有两百多,一天接客二十个就是四千块,努把力月入过万不是问题。
    年老的一次二三十,一天两三百也不是问题
    她们发现了商机,不少农村夫妻里的丈夫也发现了这个商机,加上旅游期间确实不少顾客来找刺激——妻子带着孩子在外面逛游,丈夫在一个破帘子后面操另一个女人的嘴,或者一边肏陌生女人的逼一边和门外的妻子说话。
    这还是短期内旅行,长期居住在农家乐院子、民宿里的男人也需要「幸福」服务,和旅馆、民宿的老板打点好关系就能进去卖,确实是致富。
    逐渐,卖淫在农家乐里形成了一条产业链。可后来他们发现女人不够用,人贩子就打起拐卖少女的主意,拐了不少人出来卖淫,用绳子拴着脖子,把舌头剪了,牙拔了,那张嘴可是神器,有不少回头客想肏。
    区警察对这种事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惹了他们不划算,上面的人不知道这些龌龊事,下面的人得罪了村民更会遭殃。况且,这些人也会交保护费,灰色收入也不能少。
    胡睿沉默许久,最后摇摇头,“别暂停营业,直接关掉农家乐的项目吧,这个项目踩在女人身上剥掉女人的一层皮……关掉吧。”
    孟庆功没想到胡睿会这么决定。
    第一,农家乐的项目是周兮野决定的,要关还是要开,应该在市委会议上共同表决。第二,这项目确确实实拉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这次出事只是因为监管的问题,不应该因为一点问题就取缔。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胡睿不想多为这件事下功夫,背后的原因耐人寻问。这案子,要查肯定是能查清楚的,要整治也完全是没问题的。就是不知道胡睿是不想担责任,还是想要处理提出这个项目的人。
    还是说……他害怕查出不该查的人。
    停掉项目,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也是成本最低的方法——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
    看到孟庆功沉默着不说话,胡睿长叹一口气,“周书记能力是强,脑子活泛,但是你看看,自古以来的改革者,哪个有好结果?王安石,张居正,哪个不比她周兮野更厉害?想要改变世界,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得要全世界的人都配合才行。”
    “我知道你现在为难,你是因为看到了希望才觉得行动有意义。可我不这么觉得,所有事物都一个边,一条界线,这叫底线,我们应该牢牢守住这条底线,经济发展是很重要,但是群众,尤其是在当今性别对立的大社会背景下,更要小心谨慎。”
    这番大道理讲得没错,要是孟庆功是刚毕业大学生或许还能哄得住。只是他没有那个权利决定,胡睿发话了,他只能照办。
    孟庆功低下了头,沉默着。
    “孟局,谢谢你查明真相,这件事没有错的人,也没有错的事,周兮野周书记没错,她是为了经济发展。但是她太年轻了,没看到事件的两面性”,胡睿盯着孟庆功,“她不明白事理,我想你应该清楚。为了社会的稳定,不要引起没有必要的恐慌,更不要引起男女对立这种博人眼球的社会议题,对农家乐一事,我们应该秉持缄默的态度。”
    孟庆功抬头看他。
    胡睿微微一笑,一切尽在掌控中的笑容,“小孟,信我,之后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就好。”
    孟庆功沉默良久,最后他说,“胡书记,我明白了。”
    回到市局,上面的通知就下来了——农家乐项目终止。
    新闻报道也紧跟时事地报道出来:农家乐项目不再进行下去,请商铺们配合工作,在一定的期限内搬离农家乐景区,把美景还给大自然。
    可是,一个拐卖-卖淫案件就能让政府停掉带动十多亿经济流动的农家乐项目吗?不足以,拐卖-卖淫案件都不能改变法律中的拐卖、卖淫条款,更别提摆在眼前实实在在的经济效益。
    百姓需要一个交代。
    政府需要有一个人出来背黑锅。
    这个人就是周兮野。
    这个人选也只能是周兮野。
    不得不说,政治斗争是残忍的。除了停掉农家乐项目的红头文件,还有一份云南官媒批评周兮野的报道:过于“左倾”,要警惕“左倾”冒进主义的再次盛行,没有将具体政策与具体国情结合。
    两天内,孟庆功看着铺天盖地的新闻和刺目的红头文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觉得良心不安。但是不知道哪里不安,明明他是讨厌周兮野的,讨厌她的独断专行,不讲情理。
    可他觉得就这么草率地去掉一个造福百姓的项目,掩埋真相,让百姓蒙在鼓里,他觉得羞愧——明明没有严格督查下面办事,是警局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在周兮野没有官复原职的时候,她又被狠狠打了下去,连发声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说周兮野从检察院离开是有中央的特权吗?不是说令行止和她有一腿吗?不是说裴知予是她老公吗?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站出来帮她说话?
    就连孟凌难看电视的时候,听到这条新闻都叹气摇头,“可惜啊,可惜啊……”
    孟庆功惴惴不安。
    “爸爸……爸爸!”女儿叫他,他笑笑回神,“今晚不讲睡前故事了好不好?爸爸有点累。”
    女儿点点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说,“爸爸,我看新闻报道上都说你可厉害了,帮助了那么多人,还打倒了坏蛋周兮野!”
    孟庆功一愣,“坏蛋?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们的幼儿园老师,她说周兮野不是好人,爸爸你认识她吗?”
    孟庆功看着女儿纯真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爸爸认识周兮野,但她不是一个坏人。”
    “那她害那么多人无家可归……”
    他没法回答女儿的话。
    不是这样的,孟庆功靠在床头,手里的烟落在地毯上,发出焦味,差一点就起了火。
    不是这样的。
    孟庆功起身到院子里抽烟。
    月亮很圆,在树枝上开了花。
    “噔——噔——蹬——”
    有人敲门,孟庆功直起身子,掐灭烟,穿着人字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噔——噔——蹬——”
    孟庆功一把拉开门,“谁啊,这么晚了……”
    是周兮野,带着鸭舌帽,穿着一身黑的周兮野。是这两天一直在他脑子里想到的人,是他在新闻上看到的人,是他在路边听到被议论的人。
    下意识地,二话不说,孟庆功把门关上。
    门关上的一瞬间,一阵风袭来,周兮野闭上眼,她瞬间就明白了孟庆功的态度,她很愤怒。
    “我为什么而来你很清楚,开门见我!我有话要问你!”
    门还是紧紧地闭合着。
    风吹过,叶子飘起来。
    周兮野深吸一口气,越是愤怒,越是理性。
    “孟庆功,你还记得你的入警誓词吗?”周兮野缓缓说,“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为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
    “我问你,你作为昆明市公安局的局长,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配不配得上「崇高」二字?!我再问你,你真的做到了执法公正了吗?最后,我问你,你真的尽到了为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的责任了吗?”
    孟庆功一个激灵,背过去的身子一顿。
    周兮野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如同一鞭,狠狠抽动着他的灵魂。
    门缓缓打开,孟庆功沉着脸看她。
    “周书记,你想要做什么?”
    周兮野看着他,眼睛很亮,比月亮都要亮。
    “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不告诉所有人农家乐被取消的真正原因?你到底怕什么?”
    孟庆功看到周兮野,与她对视,想到她迟早都会输,突然心里什么都不怕了,“周兮野,你要我说出真相,你要我对得起百姓。可我的生死根本不在百姓手里,是在他们手里。”
    周兮野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孟庆功很想看到周兮野被打击的模样,现在看到了,心里也没那么爽。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头看着周兮野,“你看看你,你现在不可悲吗?我不想变成你,可怜兮兮地过来求你最讨厌的人……我不想有这一天。更何况,你的那些大道理,一点都不实际。”
    周兮野愣住了,半晌,她突然仰天大笑。
    在这笑声中,孟庆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
    “你笑什么?!”
    周兮野不再笑,摇摇头,“你不告诉大家事实,掩盖真相……你觉得这就能打败我?你觉得这就能让我万劫不复?你们觉得这、就能让我再也爬不起来!?”周兮野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道不同不相为谋,孟庆功,你会为今晚的选择付出代价。”
    她说完,转身就走。
    孟庆功像是着了魔一样,叫住了她。
    周兮野还真的停下了脚步,不过她不打算听孟庆功的条件亦或者是演讲,缓缓转过身,她看着他,“孟庆功,你父亲上战场的时候,想的肯定不是自己的生死。他要守护自己脚下的土地,他要为自己身后的百姓开太平,他要为死去的战士们复仇,他相信他的祖国的是人民的祖国。”
    孟庆功看着周兮野的嘴一张一合,说出了最伤人的话,一把利剑腾空而起插入他的胸膛——
    几乎将他的灵魂劈成两半。
    “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最大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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