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谭广闻还是永平军的将领。
    那时,他与其他统领边关州府兵马的将领一样,听命于玉节大将军徐鹤雪。
    徐鹤雪在居涵关领兵前往牧神山之后不久,雍州私自撤去一半守军增兵鉴池府,在途中遭遇胡人军队,全军覆没。
    但这并非是大齐的军报,而是来自于杨天哲的口述,来自于丹丘南延部落的军报,大齐雍州十六年前的军报上,并未提及增兵鉴池府一事,更将死在赶往鉴池府途中的雍州军的人数算在了雍州守城战的死亡人数之中,上报朝廷。
    杨鸣死,苗天宁死,守城的雍州军俱死,徐鹤雪也问过沈同川,当年的鉴池府知府也早已暴毙而亡,自此十六年,无人知晓,雍州当初曾增兵鉴池府。
    “是不是谭广闻,只能等他来到雍州才有答案,”徐鹤雪抬起眼睛,看向焰光跳跃的灯烛,“但关于当年雍州守城一战,我应该先问耶律真。”
    苗天宁的死,很有可能便牵连着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倪素心中一跳,她几乎放缓了呼吸,“若是找到那个人,你要如何?”
    若是找到那个害他凌迟而死,害得三万靖安军惨死牧神山的罪魁祸首,他要如何?
    寒风吹得毡帘微荡,徐鹤雪鬓边的两缕浅发轻扬,他垂着眼睛,凝视她乌黑的长发,“亲手杀了他。”
    为何他手刃仇敌,便将再也回不去?
    倪素一震,手指几乎有些抖,揪紧他的衣衫,“难道,你要动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没有反驳,“只有如此,我才能用此人的性命,来化解靖安军冤魂的怨戾。”
    他为鬼魅,却并不属于幽都,他所杀之人,魂火离散于世间数年才能入幽都,可他需要尽快用昔年罪魁的魂火,来令幽都宝塔中的冤魂获得解脱。
    “老师为我而死,我不想再有同门因为他的遗言而冒犯天颜,死无葬身之地,”徐鹤雪极其冷静地对她说,“你在大钟寺为我烧的那件寒衣,是我旧友所赠,我还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做赵益,表字永庚,就是如今的嘉王,我与他少时交游,堪为知己,他虽为亲王,却不受官家待见,在宫中多少年,便受了多少年的苦,我虽死,亦知生的可贵,我不愿牵连同门,亦不愿牵连永庚。”
    “他们若活着,还可期盼澄清玉宇,而受困宝塔的靖安军亡魂却不能再等,他们若再不能渡恨水,便将永远失去轮回之机,只能化为怨戾之气,游离于幽都之间。”
    唯有动用术法,才不至于魂火顷刻离散,难以收聚。
    但偏偏,他在阳世只要动用术法,生前所受的刑罚便会再度加身,而以自损之法与天道相交换,他如今的魂体,终将难以负荷。
    徐鹤雪看着自己的袍衫被她抓出皱痕,“倪素,让你在雍州,陪我经历这番艰险,我已很是歉疚,我也想你能过得好一些,做一个好医工,写成你与你兄长的医书。”
    一个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残破的灵魂,为受困宝塔的三万英魂报仇雪恨。
    倪素意识到,他从一开始,便是以自损之心再入阳世。
    当今的官家可以还给她兄长的公道,却很难还给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一个公道,事关国之大事,君父威严。
    其中牵连者众,无论是谁,他们都会竭力阻止重提此案,没有人肯在天下万民面前承认,十六年前,官家下令处死的叛国佞臣,实则清白无罪,一片赤诚。
    这条路,太难。
    可他仍愿一个人走,哪怕万劫不复。
    他不带累任何人,更不可能带累倪素。
    倪素早就知道,他不能在阳世动用术法杀人,那不是属于阳世的能力,也不是属于幽都的能力。
    那如果他用了呢?
    是不是,天上地下,都不会有他了?
    “怎么这个时候,你还记得我的医书,”她的声音止不住一分哽咽,在他怀里不肯抬头,“你自己呢?你怎么不盼你自己点好?”
    “我盼你好。”
    他说。
    倪素几乎再也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却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还没有到最后一刻,徐子凌,我们先不要这么想,好不好?”
    “好。”
    徐鹤雪扶着她的双肩,让她抬起头,他用指腹抹去她眼睑底下的泪珠,“你还在生病,不要哭。”
    他扶着倪素躺下去,帮她掖好被角,将她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个脑袋,散着乌黑的长发,用一双泪眼望着他。
    “其实,”
    徐鹤雪看她不肯闭眼入睡,他双手放在膝上,“若可以,我也不想到那一步。”
    “我与永庚年少时曾去过雀县的大钟寺,但我如今只记得这样一件事,却记不清雀县是什么样的,才返还阳世之时,我跟在你身边,却没有好好看过雀县,如今想来,还有些遗憾,倪素,你要与我说一说吗?”
    “我不想说。”
    倪素将整个脑袋都藏到被子里,却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要你跟我回去,到时,你就会知道了。”
    她紧闭起眼睛。
    徐鹤雪没有挣脱她的手,他只是静默地看着被子鼓起来的小山丘,看着她的手,半晌,他轻轻回握。
    他几乎枯坐半夜,毡棚中的灯烛燃尽,听见号角声响,守城军的嘶喊声,他立即睁眼,将她的手放到棉被里,才起身,走出去。
    青穹蹲在外面有一会儿了,他在毡帘外看见他们两个牵着手,一个躺着熟睡,一个就那么坐着,他便没有进去。
    “胡人又来了。”
    青穹望向城墙之上,守城的兵士们在上面来回奔走,“徐将军,我看见你偷偷抱倪姑娘了。”
    就在天还没这么亮的时候,毡棚里还有一点亮光,青穹掀开毡帘一个探头,正好看见徐鹤雪俯身,动作很轻地环抱住熟睡中的女子。
    他就看了一眼,转身就蹲在这里玩树枝。
    “嗯。”
    徐鹤雪出来之前已经裹好了长巾,展露在外的一双眼睛冷淡而沉静。
    青穹一下望向他,有点愣了。
    像是没有料到徐鹤雪的坦荡。
    但是青穹转念一想,好像徐鹤雪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掩藏过什么,他一直如此坦荡,唯有在面对倪素时,才会那样克制而谨慎。
    “倪公子!”
    段嵘领着兵士匆匆赶来,看见他便唤了一声。
    天色还没有亮透,徐鹤雪手中也没有倪素点的灯,他循声转身,却看不太清段嵘的五官。
    “天驹山失陷了!”
    段嵘喘着气跑过来。
    “那条铁索,断了吗?”
    徐鹤雪并不意外,按照耶律真以人命堆砌的办法,他拿下天驹山,是迟早的事情。
    “已经弄断了,但我们此番,好歹是还是接回了一些将士,还有从泽州过来的人!”段嵘说道。
    此前石摩奴佯攻天驹山之时,魏德昌便及时将天驹山通往雍州城后方的铁索切断,石摩奴负伤撤军后,他们才又将那铁索重新修好。
    只是到如今,还是不得不断了那条路。
    “泽州过来的人?”
    徐鹤雪忽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临近,有人在唤“周大人”,他不由朝段嵘身后不远处看去。
    一道玄黑的影子,轮廓他并看不清楚。
    灰暗的天色底下,毡棚里忽然有人掀帘,周挺下意识地看去,那是一个女子,身着紫白衫裙,一根白玉簪挽发。
    他瞳孔微缩。
    那是——倪素?
    周挺看见她慌张地张望一下,随即目光一定,几步走近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姿挺拔颀长的年轻男人。
    长巾遮面,一身衣袍雪白,却沾着斑驳血迹,清晨的寒风吹得他衣袂拂动。
    那衣料,他也曾亲眼见过。
    “是夤夜司副使,”
    段嵘转过头,正好看见停在不远处的周挺,“便是那位,周挺,周大人。”
    第95章 江城子(四)
    “倪姑娘, 你与那个周副使,认识吗?”
    青穹一边看着炉火,一边问道。
    倪素已退了热, 此时又在忙着为受伤的兵士换药包扎,“我在云京伸冤时, 这位小周大人曾为我兄长的案子奔走。”
    她实在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在这偏远的雍州再遇周挺。
    如今, 他好像已从夤夜司的副尉,升任为夤夜司副使大人了。
    胡人又来攻城, 谁也顾不上叙旧, 倪素只朝他作揖, 随即周挺便跟着段嵘匆匆上了城楼。
    徐鹤雪叮嘱她记得服药, 亦不作停留,提上她给的琉璃灯,便去守城。
    “哦……”
    青穹看她忙得紧, 有很多话也都吞咽下去,不作声了。
    这是守城第七日,攻下天驹山的胡人士气大涨, 再来攻雍州城便更加勇猛, 守城军伤亡剧增,倪素与田医工他们尽力救治, 却依旧免不了要眼睁睁地看着伤重者在剧烈的痛苦中死去。
    在此处帮忙的男人们才将死去的兵士们抬出,又有人抬着浑身是血, 大声呼痛的兵士们进来。
    倪素看见一个兵士被木刺扎伤了左眼, 他疼得打滚,几人都将他按不住, 她一看那血淋淋的窟窿,几乎打了一个寒颤。
    “倪小娘子,这个我来治,你先歇息片刻吧!”田医工看见倪素一双手都是血,满额都是汗,便对她说道。
    “我帮您。”
    倪素摇了摇头,在青穹端来的盆中净了手,便上去给田医工做帮手。
    城墙上战况激烈,入夜时分胡人才暂缓攻势,秦继勋派出派出一队骑兵作胡人打扮,趁夜混入胡人军队中焚毁胡人粮草。
    临近子时,众人立在城墙之上朝远处望去,一簇簇烧灼的火光很快陨灭,五百骑兵,无一人归来。
    历经多日战火摧残的城墙上土灰都混着血,杨天哲将铁胄摘下,脸色十分沉重,“秦将军,若再等不到援军,我们……”
    “妈的!”
    那五百骑兵中亦有魏家军中的儿郎,魏德昌喉间哽塞,唇焦口燥,“该死的谭广闻!若不是他非要等官家敕令抵达鉴池府才肯发兵,我们何至于如此!”
    大齐止战期间,只有如雍州城这般,由敌国先行挑起战火,秦继勋才可举兵御敌,若非此种境况,州府兵马的调动,无官家敕令便不得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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