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竹工作有四五年时间了,经历过太多社会毒打,每次赴约她基本都会提早到,尤其今天下午公司还有远程视频会议,她可不想因为一件破事挨领导穿小鞋。
    到天普前台报上李莹若的名字,工作人员还是不肯放行,叶一竹耐着性子等她们打电话确认。可一连打了三四个电话都没人接,她就索性自己走了进去。
    刚好赶上一班电梯,直接把追着她跑的保安挡在一楼。
    抬腕看了眼表,刚才在前台耽误十来分钟,此刻距离约定时间不过两分钟。她最看不惯不守时的人,尤其得知那辆宝马是什么天普总经理的车,她更不愿和这种商人打交道。
    总经理办公室并不难找,可她一出电梯门就有人接到前台指令怯生生过来拦人。
    “小姐,你找谁?”
    “找李小姐。”最后一丝耐性也被磨光,叶一竹抬头看了眼指示牌,熟门熟路似的提包径直往里走。
    叶一竹气场实在太强,又傲又冷,所有人都愣了愣才后知后觉跟上去。
    “明天晚上你确定要我去?”李莹若轻轻搅动咖啡勺,语气有些不悦。
    顾盛廷靠在桌角,把烟头摁灭,“你要不去,就不怕马姐揪你小辫子啊。”他正好想抬腕看表,李莹若却误以为他玩心大发顺势揪她的马尾,黑脸甩手,动作幅度有些大,直接把顾盛廷的手撞上桌角。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李莹若愣了愣,脸烧得通红默默低下了头。
    “你明知道那个蒋董喜欢对我动手动脚的。”
    顾盛廷面色冷淡,看了眼时间,“有这么多人在,你怕他干嘛。再说了,这笔大单拿下,你们都有一个长假。”
    “小姐……你不能进去!”
    正欲开口的李莹若警惕抬头,循声望去。
    叶一竹放缓脚步,门打开的瞬间,脸上的惊愕和怔忡一闪而过。
    追着她过来的实习生连连道歉:“顾总,这位小姐非说和您有约。”
    顾盛廷身形未动,端起咖啡举到鼻端细细品闻。
    按理来说,这种小事的确不值得他出声应付。
    李莹若认得叶一竹,对实习生摆了摆手,“她没说错,你先出去吧。”
    她的高跟鞋落在厚软的地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不疾不徐地走进去,到了沙发旁她就停下了脚步,带着警惕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叶小姐挺准时。”
    叶一竹的目光掠过李莹若最终落在顾盛廷脸上,“我希望快点了结这件事,这样对大家都好。”
    李莹若对她傲慢态度十分不满,正欲开口,顾盛廷冷不丁出声:“还不请叶小姐坐下,难道要让别人诟病我们天普职工的职业素养?”
    空气有一瞬间凝结,李莹若吸了口气,换上一个标准笑容。“叶小姐,请坐。您是要喝水还是咖啡?”
    叶一竹也没客气,摘下手腕上名贵的粉色格纹包,很主动往沙发上坐。“不用了,我想和顾总好好聊聊车的事情。”
    他手里的咖啡升腾起薄雾,午后的阳光正好错落进来,细小的颗粒在空中浮游,让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叶小姐是个爽快人,那我们就开门见山。”
    顾盛廷端着咖啡走到单人沙发随意坐下,对上她没有情绪的目光,笑了笑:“事情的经过我听我助理说了个大概,既然叶小姐觉得是我们的失误才造成这起事故,当时为什么不报警处理呢?”
    叶一竹觉得可笑,漫不经心玩弄自己的尾戒,说:“看来李小姐并没有把事情的全貌告诉您,当晚我着急去赴约,询问了李小姐是要公了还是私了。”叶一竹轻轻掀了掀眼皮,“李小姐好像也是因为有公务着急处理,才最终选择私了的吧。”
    “可我怎么听顾总的意思,倒像是要把事情的责任都推到我们身上。”
    字字句句缜密而强硬,咄咄逼人坚守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她的嘴巴,比起当年,只会变得更厉害。
    见顾盛廷迟迟没开口,李莹若忍不住为自己辩驳:“这也只能说明选择私了是双方协商的解决方式,并不能表示这起事故就是我们全责。”
    “李小姐别激动,我好像并没有说这件事我们不需要负责。”
    比起李莹若急促的语气,叶一竹的腔调一如既往冷静,甚至有些凉薄。她穿一身灰绿色的西装,长直浓密的发全都别到耳朵后,坐姿挺拔,全是稳操胜券的从容。
    顾盛廷手搭在鼻梁上,隔着不远的距离一动不动凝视她。
    “没有放慢车速是你们的失误,急刹是我弟弟的失误。”
    顾盛廷听到某个字眼,神情微动。
    “你们的车掉了一块漆,我们的车凹了一块皮,所谓私了,不就是要双方坐下来好好协谈维修费吗?”
    “叶小姐说得没错,这也是我们的想法。”一直没说话的顾盛廷突然开口,叶一竹停了几秒,才轻飘飘看向他,嘴角微扬,期待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知道叶小姐公务繁忙,我们也没这么多时间。本来想着直接让保险公司介入,修理费该多少就多少。可听说叶小姐始终觉得我们的责任更多,这才想麻烦叶小姐亲自跑一趟,把事情说开。”
    他小幅度舔了舔干涩的唇,声音低哑:“有些误会,还是得说开。不然就算事情了结了,心里也会有芥蒂。”
    世界静默了好久。
    他这番有理有据,颇有人情味的调解,她似乎并不领情,歪了歪脑袋,反问:“事情真相难道不是这样吗?”
    强硬的语气能撞碎整面落地窗,两道冷厉的目光毫不避讳在空中相撞。
    顾盛廷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最后看不到任何谦让的态度。而她也并未有丝毫畏惧和退让。
    像天气骤变的季节,他们的谈话就这样毫无征兆陷入僵局。李莹若从背后就知道顾盛廷的脸色有多差,这个时候她也不敢多说话,只是默默站着。
    “你出去。”
    几近命令的语气让李莹若一时没反应过来顾盛廷是在对谁说话。
    顾盛廷的话从不说第二遍,李莹若后知后觉,忿忿看了眼叶一竹,拉开门走了出去。
    “有意思吗?”低沉的声音在偌大安静空间响起,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连装都不想再装。
    她也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就事论事罢了。”
    “所以你觉得,不是误会。”
    就连他都有一刻失神,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错愕。
    “你觉得当年不是误会?”
    叶一竹站起来整理自己的着装,没有再看他。
    “事实就摆在那里,请顾总不要自欺欺人。反正我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我是对的,我觉得今天的谈话也没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就按您说的处理,等车修理好,我会找人通知你们。”
    说完她就转身要走。
    在她停下脚步的一瞬间,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抬起布满了血丝的眼望着她。
    “满屋子玉龙茶香的气味,我实在呆不下去。”用她一贯的语调冷嘲热讽,彻底击碎了顾盛廷对她保留的底线。
    “叶一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嘶哑的质问让她恍神,脚下如有千斤重,乱了节律的心跳好像那时激进的充满情愫的试探。
    有无数人这样直呼过她的大名,可每次能扰乱她心绪,只有他。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顾盛廷。”
    *
    坐在办公室里,顾盛廷厌恶自己还在回味刚才和她不到十分钟的近距离接触。
    在他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满屋子的玉龙茶香,占满他感官的,只有那股清清淡淡的桃子气味。
    原本以为她会换了香水,永远不会再喷年少时的忠爱。可今天她却是留下初春饱满清甜的桃子香气,经久不散。
    她到底知不知道天普是顾氏名下的分公司。
    顾盛廷颓丧地扯了扯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领带,用尽全力也不过是徒劳。
    如果不是那晚在摩登时代时隔多年再度见到充满风情、魅力十足的她,如果不是那天在餐厅和她亲近博弈,如果不是刚才又领教了她的自持与孤傲,他不会如此颓丧认清自己的心。
    无论何时,叶一竹都会带给他难以抗拒的新鲜感,让他永远为她心动。
    那天他随口提了一句追尾的事,李莹若就滔滔不绝吐槽。
    ——是辆白红色的玛莎拉蒂,开车的是个男人,车里还有个女人,两人用英语交流。
    他想起那晚走出摩登时代看到她上的那辆车,鬼使神差问了句:“拍有照片吗?”
    李莹若得意洋洋,掏出手机,“这点意识我还是有,不然怕遇到敲诈的。”
    他接过手机,看到屏幕里一身肉粉裙子在华灯大厦背景里打电话的人。
    只是一个背影,化成灰他也认得出就是当晚惊艳出场的她。
    他不禁哑然失笑,自嘲和她的开始,总是不愉快。
    连他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让李莹若通知她到公司来面谈。
    当她说那个开车的人是她弟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松懈。她还说,那晚着急赴约。
    明知道那场宴会有他,她还是去了。
    他很难不去幻想,是不是真的可以在七年后,把当年来不及说清楚的话、来不及解开的心结一并解决。
    可她还是和当年一样决绝。
    不给他任何机会,比他还要厌恶提及过去。
    *
    宁雪从外地回来后,马不停蹄赶到叶一竹所在酒店,在房间门外软硬兼施,十来分钟才才得到回应。
    门从里面打开,撞上一张睡眼惺忪又带着怒气的脸,宁雪像阵风钻了进去。
    “你还好意思来啊?”叶一竹冷嘲热讽,彻底清醒。
    宁雪没皮没脸笑着:“都一年多没见你了,可不得来。”
    “自己找地方坐。”
    宁雪也不是第一次进她的酒店房间了,熟门熟路走到沙发,把扔在上面凌乱的衣服、文件全都拢到一个角落。
    对于一个有轻度洁癖的人而言,叶一竹的房间简直是灾难。
    宁雪硬着头皮替她收拾桌上各种开了没吃完的零食,分不清次序的各种纸张,三四个笔电和平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一竹从浴室出来时,早有预料听到她的唠叨:“你工作再忙住的地方也得有个样吧。”
    “我都住半个月了,能保持这样不错了。”
    每回刘圻梅和宁雪这样说,她都虚心接受,却屡教不改。
    也不是她不想收拾,只是每回收拾完,住着住着又乱了。而且都是她常用的东西,再乱她也能立马找出来,索性就凑合过了。
    宁雪不和她争,拿出自己买来的东西,催她过来:“都还热乎着呢,猜你就没吃午饭。”
    原本以为她是还和自己怄气,故意不回消息,敲门也不开,没想到是压根没起。
    食物的香气很快就充满整个房间,叶一竹故作镇定坐过去,发现都是从前她们上学时常去吃的小吃。
    “算你还有点良心。”
    宁雪忍不住跳脚,“差不多得了啊,不就是我没告诉你顾盛廷是天普的执行人嘛,没完没了啊还……”
    叶一竹这人是软硬不吃,但有时候还是得来硬的。
    赤脚踹了她一脚,食物把嘴塞得满当当叶一竹也不忘回斥:“你还生气呢?我看你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宁雪哭笑不得,“有这么严重嘛,我怎么听程褚说你们在摩登时代相处得挺和谐的。”
    叶一竹冷哼一声:“看吧,还是相信你男人的话。”没等宁雪开口,她又咬牙切齿:“我那天又不是冲着他去的,谭中林没搞定,我有那闲工夫?”
    她忿忿又傲娇的表情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可看得出来,公司会面并不愉快。
    宁雪没底,用手肘推了推她,“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寂静中只听到咀嚼食物的声音,叶一竹没有立马开口,而是神情低迷机械进食。
    想起那天他那句“有些误会,还是得解开”、“所以你觉得,不是误会”,叶一竹不想去猜他是否话里有话。
    “我怎么想……”她喃喃重复,随即扯起嘴角冷笑,“要是他有心,当年就你和他说清楚后,他就应该立马来找我。”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当年和他吵得不可开交,对他恨之入骨,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宁雪无言以对,放下手里的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当年,刘圻梅原计划的出发日期是他们出事后第三天,可最后实际离开的日子却整整往后推迟了五天。
    也是后来叶一竹喝醉了,宁雪才从电话里得知,她当初听闻自己大闹球场后足足等了一个星期。
    醉生梦死后每一个睁眼的清晨,她都期待过那个男人出现。
    就像当年她出现在私人会所。
    可直到高考前两天,她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幻想。
    知道和他的一段荒唐岁月是彻底结束了。
    当时所有人都陷入高考前紧张的氛围,她并不觉得他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争取挽回一个未知结果。
    在车棚那晚,彼此的话都已经说得很决绝了。
    他们都没有给对方留退路,也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他,是为了你而欺骗你。”
    程褚这些年没少在她耳边说起两人的深仇大恨,宁雪倒也不是觉得叶一竹小题大做,她只觉得她和顾盛廷分明都没有放下对方,却要以那种方式去割断自己的命脉。
    最后伤得最深的还是自己。
    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一段时间独自在美国的叶一竹过得有多艰难。
    直到大学三年级,叶一竹和一个美籍华裔交朋友,她每次醉酒打跨洋电话哭天喊地的才慢慢绝迹。
    “宁雪,如果程褚也是和他交往了五年的前女友不清不楚,你亲眼看到那个女生洋洋得意的炫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程褚对她有多好、多特别,甚至知道她的恶行也不告诉你,你也会陷入绝境的。”
    很熟悉的话,让宁雪有些恍惚。
    当年她劝叶一竹想清楚,叶一竹却和她说:“宁雪,如果有一个男孩为了你受大过处分和全世界对抗,你也会心动的。”
    过了很久,叶一竹才肯正视自己的心。
    当年许佳安的那些文字,当着她的面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留下烙印,挥之不去。
    没有嫉妒、没有被威胁的危机感和愤怒,是不可能的。
    可撕破她最后一道防线的,就是他的知而不道。还在她置身荆棘险境、身置漩涡绝望之时,拿她的过去羞辱她。
    他说她宁愿相信自己看到的也不信他,他又何尝不是。
    那一天,她见证了人性的自私、欲望、和凶恶。
    提到许佳安,他必定是心虚。面对她的质问和悲愤以及他隐瞒造成的后果,他无从反驳,就拿他所认同的她与他的同等罪行攻击她。
    他或许以为这样她就会放低高高在上的姿态,会同他一样心虚、愧疚。
    可他用那样轻佻的眼神,羞辱的语气再次骂她“下贱”,也就彻底杀死了她心里那个曾经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的少年。
    就算那么深刻的爱恨交织无法在短时间内抽离,在异国他乡的每一个日夜,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在漫长人生的某一天和他握手言和。
    叶一竹抽了张擦干净自己的指尖,可印在上面油渍残留的气味怎么也擦不掉。
    “一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也有冲动的时候。冲动之下说的话,加上顾盛廷的暴脾气,只会加剧你们不清不楚的矛盾和误会,掩盖了你们真实的想法。”
    “周振柯那件事,也的确是你隐瞒了他。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连赵晓玫、林芳那些人都不得不承认,在他眼里,除了你再也容不下别人。”
    叶一竹撑着脑袋,看着宁雪,觉得荒谬至极。
    “我不明白,就算我和他闹成那样两个人都有问题,可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我再回来,所有人还是都像看洪水猛兽一样看我。就连你……”
    宁雪见她扯着嘴角冷笑,连连摇头,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当我看到他和范媛媛一起在餐厅吃饭,情深意浓的时候我有多恶心吗?”她的声音冷到刺骨,“还有他身上的香水味,在只有他和他助理的办公室里浓得让人反胃。”
    “宁雪,我不是他风流肮脏世界里的白莲花。难道你也相信,只要我回来,他就会把自己从花花世界里干干净净抽离出来?”
    她声音颤抖,无法克制从胃里一阵阵翻涌的酸苦。
    “一竹,我不是在为他说话……”
    “你就是!”
    一声低呵仿佛熄灭了所有天光。
    不知何时,窗外的太阳隐藏到厚重的云层后,大雨将至。
    “你们所有人,讨厌我的、恨我的、不喜欢我的,我的敌人、我仅有的朋友,都觉得是我咄咄逼人、不讲道理、小题大做。我和他在一起就是我不知廉耻地贴上去,我和他分开就是我活该,自作自受。”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他和我只是玩玩,不喜欢和就可以一脚踹开,你为什么还要相信他对我有多么深情!”
    宁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控的她,被她这样和那些人放在一起,无疑是对自己的羞辱。
    “叶一竹,你以后最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
    “那你以后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让我走进他精心布置的猎场。”
    宁雪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包,冷声说:“不会有下次。”
    “我今天不想和你说,改天再见吧。”
    直到门锁响落,偌大的房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体内最后一点窜动的气流也消耗殆尽,叶一竹失去所有力气,滑坐到地上。
    眼底的红弥漫到眼眶,她也没有一滴泪。
    在混乱的桌上摸到一包快抽完的硬好彩,从容淡然抽出一根,含在嘴里。
    浓烈刺激的气体在膨胀肺里打转,冲破官窍吐出来时,她闭上涩到失去知觉的眼睛,也无法得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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