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少数能够活在当下的人应当拥有着某种卓越的天赋。
    然而大多数的人,又或许也、是少数人,至少是如我们一般的人,往往无法摆脱旧时光的追索,踏过的一切皆如草蛇灰线,埋在点与点之间毫不起眼,却又于下脚之时在侧蜿蜒。
    于是整日连胸腔的起伏都克制在压抑的幅度中,命中注定这四个字既是自欺欺人的借口,也是高悬的利剑。
    那条引线就在脚边,每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里都淌满了欲念的油,快乐和幸福亦要收敛,小心从笑口中蹦出怦然跳跃的火星,将点连成线,连成细而锋利的火线平直割过旷野。
    照慈便是如我们一般的人。
    即便近来过得甚是开心,她仍旧清晰地明白,有些事总要有清算的一天。
    而那一天并不远。
    这样的认知刻在每一次呼吸里,衔在和谢子葵的每一次唇齿交缠中。
    是以当崔慈不请自来,铁青着脸,近乎莽撞地扯着棠物宜闯入燕王府的时候,她却是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长驱直入,没有佩剑,抓着棠物宜的后颈,径直找到了照慈的藏身处。
    这两人都是熟面孔,侍卫尚犹豫是否阻拦之时,闻讯而来的管家摇了摇头。
    这位真正的世子爷,在北地时,私下里略显阴鸷,他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便总是沉默。而今他这般来势汹汹,竟叫太行一时惊诧,容他近了照慈的身。
    她看见面孔煞白,狼狈不堪的棠物宜时,眸光中已满是了然。
    偏她只做不知,伴着瑟瑟秋风,抿了口冷透的茶水,吩咐海榴赶紧给贵客看茶。
    崔慈冷眼瞧着她装模作样,心中熊熊烈火几欲化作实质,急切地寻找着一个出口,用滔天烈焰把这小空间包裹,让她也被烧灼,才能明了他内心沉痛。
    他推了一把棠物宜,这文弱医士不晓得被他磋磨了几日,往前一个趔趄,膝盖撞在八仙椅上,差点就地跪下。
    照慈及时扶住了他的臂弯,示意他到自己身后站好,长吁短叹地关心了一番他的身体,直把他弄得更是手足无措。
    精确地把握住过火的点,听见不远处不住地传来手指关节的响动,方悠悠转头看向崔慈。
    “怎么了,最近天天这么大的气,是不是秋日太过干燥上火了?不如赶紧叫我们小棠大夫诊治诊治。”
    崔慈目光沉沉,一言不发地久久凝视她,直到她面上的笑容都有点挂不住,他才忽而扯了扯嘴角,带着十足的嘲讽意味。
    他说:“我一贯晓得你庸俗鄙陋,也晓得你德浅行薄,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你会这般愚蠢。”
    倒是难得能从崔慈嘴里听到如此直白而尖酸的话语。
    照慈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内心一阵阵潮涌,卷起难言的羞耻,又有一种脚不着地忐忑许久,终于被拍上岸的畅快感。
    她欲盖弥彰地笑了笑,强装出一副此事不值一提的模样,轻松道:“何必发这么大火?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玩意儿能有多大妨害?”
    崔慈冷笑出声,当即驳斥道:“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蠢事儿。”
    “可你明知故犯,更是愚蠢。”
    照慈笑容僵在脸上,她不喜欢把这种事情放在台面上来讲,更不喜欢由崔慈来说三道四。
    她低垂眉眼,摆出冥顽不灵的样子。
    崔慈虽然明白这事儿追根溯源来说根本不能怪她,可以说她是受害者,但听见棠物宜自述几次劝她戒掉都被她拒绝,他仍旧免不了朝她发火。
    底也伽原是安西收复之后进贡而来的所谓圣药,直至现在,其也是民间颇为追捧的神药。只是底也伽为御贡之物,价格高昂,因此能够获得它的普通人少之又少。
    传闻仁宗先天有缺,自幼苦于头风,太医院百般诊疗,皆寻不出病因,最终也是治标不治本。
    后安西进献底也伽,言说底也伽可解百毒,仁宗遭受不明原因的病痛折磨,底也伽又有抗毒之效,恰能治疗其症,经院正探查过其中药草成分后,仁宗便尝试着服用此物。
    世人皆道,底也伽真乃神物,仁宗自定期服药之后,头风之痛果然不再剧烈。原本面色总是苍白的帝王,此后再出现于人前之时,面色很是红润,精气神瞧着十分不错。于是这底也伽的名声,也渐渐在大盛打响了。
    虽仁宗刚过天命之年就已薨逝,但世人只道其到底早年间坏了底子,又常年为国事殚精竭虑,这才英年早逝。
    底也伽随着太医一齐来到北地。
    最初,这是为了在崔慈寒疾发作之时,用以给他缓解疼痛。只是彼时他年纪尚幼,燕王和王妃将这所谓神药视作最后的手段,不愿过早尝试。
    幸而他的身体也算一日好过一日,兼之照慈来到王府之后,让他的病情愈加稳定,这个物什,便一时无人记起。
    后来也有议论传开,却未能传到这北地。
    底也伽的调配方法早早呈于大盛皇室,可皇家始终没有下令铺开种植,经年来,唯独以御赐之名,赏赐过几个世族中人。
    此药对那些沉疴难愈之人可谓立竿见影,与此同时,他们也会日渐对它产生极大的依赖。
    见过那个场景的人免不了产生怀疑,虽苦于没有证据,但对这神药的警惕之心,悄悄在盛京高门中小范围地流传起来。
    照慈和棠物宜,早早地便晓得,这东西碰不得。
    服用它的原因已经不那么清晰。
    似乎是某年春节,燕王还在人世时,带着他们去街市游玩。
    她只隐约记得有一奇术团来到当地表演,吞火或是刀斧加身的把戏逗得旁人哈哈大笑。
    她却不知为何,回府便像魇着了一般,立时病倒了,连日的高烧让疼痛从骨缝中蔓延开来。
    幼小的她模糊了记忆,唯有被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扣住下巴的触感,还有入口的,熟悉的味道,记忆犹新。
    那曾在金刚乘的洞窟里,尝过的味道。
    想来是火焰舔舐肌体,又或是刀刃划开皮肉,唤回了某些回忆。
    受困之时她太过年幼,很多时候不太懂得那些动作的具体含义,但是身而为人的本能,却能叫她感到同类相残时的恐惧。
    彼时,他们用以平复缓和信徒崩溃的工具,就是这底也伽。
    是以她早早就尝过这东西的美妙滋味。
    她服用的次数不多,只明白每次喝完,就能飘飘忽忽地快乐上许久,再没有落泪的冲动。
    因而,当在王府再次服用的时候,她几乎将之视为救命稻草。
    随着年岁渐长,那些被刻意抛之脑后的回忆又变得如影随形,脱离了封闭而禁锢的环境之后,假作合理的痛苦就愈发荒谬且清晰。
    那大约是,无法靠自己摆脱的跗骨之蛆。
    顺理成章地,她的沉溺是那么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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