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
    蝉鸣声如一阵阵大雾,忽远忽近地笼罩着四合院。阳光滚烫而耀眼,穿过葡萄架子,洒下斑斑点点。
    阴凉处,老首长端坐廊柱下。
    老人家虽年过八十,身子骨仍然硬朗,拐杖柱在地上,薄瘦的后背不见半点佝偻:
    “既然你觉得没错,那你为何认错?”
    小秦销蹲坐在水泥台阶上,面前的木盆内盛满了象棋。稚嫩的小手捞起一颗象棋,握着小刷子仔仔细细地搓洗:
    “我带兄弟姐妹偷喝茅台,当然要认错了。”
    老首长又问:“那你哪里没错?”
    “这一上午,他们上树、爬窗、欺负军犬,吵嚷这么久都没累,午后也不会老实,太奶奶需要清静。一瓶白酒就能放倒他们,而我只是被您罚洗象棋……”
    小秦销抬起头,露出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太爷爷,您觉得,我有错吗?”
    四合院里内蝉叫声不绝如缕,藤上的青葡萄随着忽起的热风,来来回回地晃动。
    “人生在世,孰能无过,”老首长抬头,浑浊的眼睛望向一串串青碧的葡萄,“秦销,你才六岁,就这样轻狂傲慢,迟早吃大亏。”
    “‘对错’是相对而言的,只要有办法解决问题,就不是错误的决定。”
    小秦销举起一枚象棋,对着日光仔细寻摸着污渍处,找到了又低下头用小刷子使劲儿擦了擦,不以为意地说道:
    “所以太爷爷,我永远不会犯错。”
    说完,他将洗干净的这颗象棋“咔哒”一声撂在台阶上。
    几十年的光阴已将象棋上的描红脱落殆尽,露出嶙峋苍劲的刻字——“将”。
    ·
    夜色已深。
    大平层公寓内环绕着慵懒的爵士乐,落地窗外是四九城繁华迷离的灯海。
    秦销刚洗完澡,裹着件黑色真丝浴袍,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在玻璃展示柜上一闪而过,接着坐进柔软的沙发里,抱起ipad,继续浏览着秘书发来的charlene·wang的资料。
    13岁出国,17岁创业,以传感器起家,后来又做小型化,近五六年来专攻医疗领域,研发出不少可穿戴、便携式的医疗器械,即将上线的新款智能器械可以指导医生进行外科手术。
    着名的太阳神火箭敢擦着资金耗光的边缘,孤注一掷地发射了第四次,其中一个坚信发射能成功的理由,正是与汪悬光的仙女教母达成合作。
    在硅谷摸爬滚打这些年,汪悬光行事风格干净利索。调查他也不背着他,直接用汪盏别墅的wi-fi,颇有种杀伐果断上位者的气势。
    这一点,他们两人很像。
    秦销也不介意汪悬光查他。
    他没窥探过她的电脑,也没翻过她的手机。这既是最基本礼貌,同时也因为他期待着汪悬光带来的惊喜……直到调查进入了死胡同,汪悬光第叁次在床上走神,他不得不点开历史记录。果不其然,她卡在“步桃”的身份上。
    步桃被他洗得很干净,就算是被俄罗斯政府保护起来的黑客也查不到半点线索,于是他给她一点提示。
    轰隆隆——!
    城市暴雨突降,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上玻璃窗,顷刻间将玻璃盖上一层模糊的水雾。
    ……她早该到家了吧。
    可能会堵车,堵车也早该到了。
    她可能回家前顺路在外面吃了晚餐,正好被雨阻在路上了。
    秦销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担心,给汪悬光发了条微信:
    【宝贝,你在干嘛?】
    半分钟、一分钟、两分钟……始终没有回复。
    窗外大雨滂沱,落地灯的光线暧昧昏黄。秦销的浴袍系得不紧,灯光隐隐勾勒着侧颈、锁骨乃至胸肌的曲线。
    最近一段时间,他被一种陌生的感觉折磨着。像是胃疼,却不显现在生理上。非但不痛苦,还令人非常愉悦。
    他从未爱过任何人,自然而然地将这种陌生新奇的体验定义为“爱情”。
    这30年来,他与家人、朋友的关系不错,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们的心思,知道如何与他们相处能得到更多。换言之,蛊惑人心,他无师自通。
    自从六岁那年,表哥堂哥往蚂蚁箱里灌水,他站在葡萄架下,看着一群蚂蚁仓皇出逃,听着孩童残忍的欢笑,便意识到自己与大家不一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逐渐明白自己拥有着世俗意义上的危险人格,因而再未对任何情感产生过期待,只是偶尔满足一下自己的恶趣味。
    现在不一样了,他拥有一位同类。
    这两个月,汪悬光忙着调查他,他也给自己找了点乐子——与汪悬光像普通情侣一样约会。
    打卡,拍照,走游客观光路线;在高级餐厅里约会吃烛光晚餐;为她吹头发、擦身体乳,换她为他系领带、刮胡子。
    本以为这已勾勒出爱情的模样,直到今晚,直到几个小时前——
    他当然知道汪悬光有多聪明,通过“异常时间”就找到步桃的抛尸地,既在意料之内,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当汪悬光站在昏黄暮色中,当四周楼盘投下入鬼魅般巨大的阴影……
    秦销注视着她的背影,感觉一阵狂喜的洪流冲击全身的每一处脉络,脑髓神经接二连叁地迸发出强烈的电火花。
    “线粒体夏娃”证明现代人类的线粒体dna都源于一个女祖先,那一瞬间他确信十五万年前,他和她分享着同一颗心脏。
    哗哗哗——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辉煌的灯火逐渐模糊在雨幕后。秦销又看了眼手机,汪悬光仍未回复。
    年后这两个月,他几乎搬去和汪悬光同居。早上不想和她分开,晚上迫不及待地回到她身边。
    方才被狂喜冲击过脑髓,他觉得需要冷却一会儿,可刚回家待了不到两个小时,想见她的念头又占据上风。
    秦销无奈地笑了笑,手抚上隐隐作痛的胃。
    ——这是爱情,千真万确。
    ·
    下雨的夜里,交通拥堵不堪,满街的红绿灯被雨雾模糊成一片乱晃晃的光。黑色迈巴赫在雨中停在别墅门口,司机下车打开车门,秦销撑着伞进别墅。
    厨房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动静,秦销觅声走进厨房,只见瓷砖地上满是亮晶晶的水迹,汪悬光把上半身伸进壁橱动作着,身下铺了条大浴巾。
    家用工具箱敞开着,一只扳手搁在她的腰侧,锤子、电钻、各种型号的螺丝刀四处散落。
    秦销:“你在干什么?”
    汪悬光不想回答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懂的事情。
    秦销:“宝贝?”
    汪悬光的语调平直冷漠:“修水管。”
    “怎么不叫物业?”
    “我修得更快。”
    秦销笑着问:“修了一个多小时?”
    “刚修。”
    “那怎么不回我微信?”
    汪悬光轻飘飘地:“您跟我说‘收到请回复’了吗?”
    被怼死了的秦先生一点不生气,就着蹲着的姿势,歪着头往壁橱里看了看:“要我搭把手吗?”
    汪悬光不跟他客气,左手从壁橱里伸出来:
    “t9,谢谢。”
    物业给每栋别墅都配备了专业的工具箱,扳手、锤子、锉刀、锯条……光是大大小小的螺丝刀就有十几把。工具本身与箱内卡槽都没有数字标记。
    秦先生涉猎广泛,爱好众多。投资上鲜有失手,紧盯科技前沿,去博物馆能抢讲解员的饭碗,从天文地理到艺术历史,不需事先要打草稿,他一人就可以撑起一场长达14小时的文化讲座。
    但是……t9?
    “咳……宝贝……”
    汪悬光没耐心等他,从壁橱里钻出来,从工具箱里抓了一支螺丝刀又钻回去。
    秦销:“……”
    直接说螺丝刀不行吗?
    还有物业有必要配这么齐全的工具箱吗?到底是想修水管查电路,还是想趁业主不在家来撬锁?以及为什么要在别墅里放工具箱?师傅背工具箱上门是会被判死刑吗?
    “……”
    两人一时无话,风雨愈来愈急。窗外闪过几道强烈的白光,天地间被照得一片雪亮。
    汪悬光在壁橱里,对外面一无所知。秦销赶紧提醒她:“马上要响一个很大的雷……”
    话音刚落——
    轰隆隆隆隆!!!
    仿佛一颗炸弹在屋外爆开,紧接着路边露天停放的车辆响起此起彼伏的警报声。
    “吓着你了吗?”秦销关切地问。
    “没有。”
    秦销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窗玻璃盖着一层水雾,透过模糊的光线,只见风势一阵比一阵猛烈,院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给风刮得枝叶离披。
    室外狂风大作,屋内安静温暖。汪悬光还在壁橱里动作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没停。
    秦销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安宁。
    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距离感,像是从远古传下来,刻在人类基因中的对危险的提示,很多人在他身旁都会感觉到不自在。
    他虽然不不在乎别人怎么会看待他,但也不享受别人的恐惧。待人接物表现出来的亲切和体贴更像是居高临下的关怀。
    然而和汪悬光在一起时就不必如此。
    她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
    在他身边,她该抽烟抽烟,该走神儿走神儿。沉默就是沉默,不会没话找话,也不会瞄着他的一举一动,准备随时应答。
    在他们还非常不熟的第叁次见面——他让她准备晚餐,她给拌了一盆草的那天,汪悬光坐在吧台上,一手撑着侧脸,望着壁纸发呆。
    那种坦然和松弛,是秦销平生第一次察觉到与人相处的自在。
    “——别碰我。”
    汪悬光的声音突然从壁橱里传出来。
    秦销回过神:“什么?”
    汪悬光的语气冷而狠:“你要是突然发情,我不保证扳手会往哪儿砸。”
    壁橱地上搁着一支手电筒用来照明,银紫光线强烈,笼罩着汪悬光的上半身。手上的动作会牵扯到浅灰色t恤,腰侧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
    确实很适合做点什么。
    “……”
    秦销无声地笑了笑。
    她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他们的初夜那晚,她以为他会让狗上她,经期时她以为他会走后门。
    真论心黑,他可能还不如她。
    不过,他喜欢顺着她的话表演。
    “宝贝,我从来没在黄片以外的地方见过女水管工,一会儿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
    秦销的声音含笑,尾音带着些漫不经心,听着十分欠打,说归说,倒是没上手:“从你拎着工具箱进门开始。”
    “……”
    “请用身体狠狠地调教我。”
    “……”
    “你喜欢扳手还是螺丝刀?冰冷的金属,一点点擦过你的皮肤……我好爱你发抖的模样。”
    “……”
    汪悬光置若罔闻,从橱柜里不曾间断的声响来看,她早已练出自动屏蔽了他的本领。
    “宝贝,又要打雷了。”
    轰隆——!!!
    惊天震响之后,又是几道白光劈下!
    窗外骤然一亮,没有人看见秦销的侧影在雪白的壁橱上一闪而过。
    与轻佻浪荡的语气截然相反,他的神色无比认真,注视着壁橱深处的眼睛,闪烁着些许微光。
    仿佛白月破云而出,本来漆黑的湖面刹那间亮起清寒的银光。那是褪去所有伪装和表演的本来面貌。
    “咔搭——”
    汪悬光把最后一颗螺丝拧紧,从壁橱里滑出来,刚一坐起来,只见秦销就势向前倾身,额头立刻贴上了她。
    灯光下,他的眼神温柔沉静,目光向下一扫,落在她的嘴唇上。
    “宝贝……”
    两人胸膛紧紧相贴,不知是不是窗外风雨大作的缘故,近在咫尺的身体格外滚烫。
    秦销慢慢地吻下去,从唇齿缝隙间,轻声呢喃:“我……”
    后半句话顿在喉咙里。
    ——冰冷的扳手抵在他的跨间,那份沉重的力量,对男人极有威慑。
    汪悬光面色如霜雪,每一丝线条都写着清清楚楚的拒绝。
    “再动,我就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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