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啦,阿棘。”
    这一夜无眠,头顶星河脉脉,阿棘紧紧抱着慕容迦叶,肩头蚀骨的疼痛都比不上胸口钻心的疼痛,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他期待着些什么,又期待着她永远不要说出那句话。
    “阿棘,你一个人在山里的时候,孤不孤单?”
    “狼厌我,人惧我,莫昆老伯死了以后,我已经习惯了。”阿棘苦笑道。
    慕容迦叶沉默了许久,她知道,以后他要继续承受那份孤独了。
    “你的新郎,是个什么样的人?”阿棘忽问道。
    慕容迦叶:“早就不是了,我逃婚失踪,两家一定已经断交了,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
    “你,”阿棘顿了一下,“喜欢他吗?”
    慕容迦叶笑了笑,只道:“他是很好的人,可惜我还不想嫁给任何一个人。”夲伩首髮站:y𝖚zháiщx.𝒸õ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这短短的一晚,因为依依的眷恋而显得格外漫长,他们说了很多话,简直要比认识这么久以来说的所有话加起来还要多了。
    慕容迦叶问道:“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吗?”
    阿棘目光灼灼地凝望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慕容迦叶:“你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
    阿棘:“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他没有敢问她同样的问题,她还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那个字。这一刻,他宁愿她是不爱他的,那样,离别的苦,就不必在她身上降临。
    他们耳边厮磨,虽然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分离,却还是极力露出笑容,一晌贪欢,直至月明星稀,东方既白。
    \\
    等到晨曦照彻整个山谷的时候,慕容迦叶将虚弱的阿棘拉上桦皮船,在薄薄如轻纱的流岚之中一路划回了山洞。
    阿棘伏在慕容迦叶的胸口睡去,他们紧紧相拥,恨不能将彼此融入骨血之中,二人都因精疲力竭,睡得好梦沉酣,一直睡到了下午。
    是阿棘先醒来的,他听见外面隐隐的金雕叫声,那是不祥的、必然的预兆。他不顾箭伤疼痛,替慕容迦叶收拾好了行囊,她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把弓,一柄匕首,一个木雕而已。
    慕容迦叶醒来的时候,山洞里漫溢着春盘面的香气,阿棘坐在篝火旁,浅笑着呼唤她:“快来吃面。”
    这过分的周到让慕容迦叶心生不安,她看见外面的夕阳,一切都是长日将尽的感觉,她扯出笑容,在阿棘脉脉地注视下大快朵颐:“好吃,真好吃。”
    阿棘算得很准,等到慕容迦叶吃完面的时候,赫连安代带着一队兵马,如约而至。
    大家都听过白狼河雪原之中,那个独眼狼王的传说,如今人就在眼前,不免都有恍惚,侍卫们呼吸为之一滞,提刀的手都瑟缩了叁分,那分明是个白发雪肤的忧郁少年,遗世独立的独眼惊讶地看着这群外来的闯入者。
    慕容迦叶和阿棘被侍卫们团团围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赫连安代持刀上前,惊异地瞟着那个相貌古怪的男孩:“观音奴,他有没有伤害你?”
    斡扎朵夹杂在队伍里:“小姐,你有没有受苦?”
    慕容迦叶生怕阿棘被人误解:“我本来是想到白狼镇找父亲的,误入白狼山受了重伤,是被他救了,要不是他,我早就被狼吃了。”
    赫连安代警觉地扫了阿棘一眼,从怀里掏出慕容家族的令牌:“多谢,我代表慕容家族来送慕容迦叶归帐。”
    那代表着煊赫权势的令牌在阿棘眼中苍白无力,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阿棘苦笑一声,回道:“不用谢。”
    慕容迦叶无比镇静地恳求道:“我跟你走,舅舅,但是能不能多给我几个时辰。”
    赫连安代收刀入鞘,随即号令所有侍卫放下防御,他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多几个时辰又能改变什么?你也知道你早晚要回去,你生是敕勒人,死是敕勒鬼,我不能再纵容你了,观音奴,你在外面飞也飞够了,也该回笼了,试问,这普天之下,谁不是在笼子里活着?”
    舅舅说的每一句话合情在理,不容反驳,是了,白狼河广阔的天地之间,也并没有纯粹的自由,她心里的羁绊让她流连敕勒川上的一切,她终归要回到那密不透风的毡帐之中,做一个端庄的贵族之女,这一出逃,她终于还是落败了,慕容迦叶无可奈何地看向阿棘,带着隐隐的哭腔:“阿棘,我要走啦。”
    阿棘早有预料,并不惊讶,也不敢挽留,坦然地点了点头,他的脸像纸一样惨白,在阳光下有种哀怨的美,他站得不再那么挺拔,箭伤的疼痛让他两肩内扣,伛偻着腰身,慕容迦叶心如刀绞。
    阿棘也回了一个勉强的笑,沙哑道:“好。”
    慕容迦叶朝赫连安代挤出一个笑来:“舅舅,阿棘熟悉这里,让他领咱们从近路出去吧,可以节省两个时辰,我们可以在天黑之前到白狼镇,到客栈歇脚整顿。”
    慕容迦叶的建议无懈可击,比自己的打算靠谱太多,赫连安代只好同意,对着斡扎朵道:“把你的马让给他。”
    “不,舅舅,让他骑我的马吧,他身上有伤,流光一向平稳。”慕容迦叶关切地看着阿棘。
    阿棘默默地跨上马镫,坐在银鞍之上,这匹宝马是赫连安代送给慕容迦叶的成人礼物,名流光,马如其名,马首高扬,皮毛光可鉴人,神气极了——鎏金青铜马冠,马面上戴着当卢,就连马鬃都被梳成利落地叁股麻花辫,马颈悬着黄金打造的杏叶,马尾之上,缠着精美的云珠,垂于马腹两侧的彩绘障泥上绣着一个正在打马射箭的少女,正是慕容迦叶的模样,他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马具,珍爱地掣住缰绳,还有慕容迦叶手掌的余温。
    赫连安代拉斡扎朵上了自己的马,慕容迦叶则骑着斡扎朵的马,跟在阿棘身后,举手号令身后侍卫:“众兵听令,这一路略有险峻,稍微放慢速度。”
    赫连安代静静地观察着失而复得的外甥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有模有样的指挥,颇有主人风范,而那话里隐隐含着什么意图,是他不敢去设想的。
    阿棘回首看她,她知道她在动用一切权威去拖延两人的相处时间,他的心里开始酝酿一场大雪。
    慕容迦叶眨了眨眼,直到他回过头去,终于追下一滴眼泪。
    近路曲折崎岖,二人不敢有更多的交流,一路无话。
    终于到了白浪河谷,阿棘飞身下马,向赫连安代行礼:“前面就是白狼镇了,恕不远送。”
    慕容迦叶看看赫连安代,又看向阿棘:“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料,我一直没有回报什么,这匹马,就当我送你的谢礼,正宗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我骑了叁年的坐骑,希望不要嫌弃。”
    她和他,从没有用这么郑重到虚伪的语气说话过,就像那些尊崇繁文缛节的贵族一样,拿腔作调,赫连安代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我自己走着回去就行。”
    赫连安代沉吟了一下:“好,小伙子,你是慕容家族的恩人,请收下吧。”
    阿棘只好收下:“一路顺风。”
    赫连安代笑着向他告别:“你是慕容家族的恩人,如果你有什么困难,请到敕勒川西拉木伦河畔找慕容家族的毡帐,那里永远欢迎你。”
    阿棘转身消失在狭长的山径之中,慕容迦叶朝着那团纷乱的风烟大吼一声:“珍重!”
    赫连安代看着面色姜黄、上气不接下气的慕容迦叶:“怎么了?”
    “没事,被尘沙迷了眼。”慕容迦叶仰头看天,生怕自己懦弱的眼泪被人发现,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好好地拥抱一下他?再嗅一次那好闻的木屑味儿,再吻上他冰雪般的眉与发。
    直到离别的刀子开始在心上凌迟,她才知道自己正在为了另一个人肝肠寸断,她是真的爱上他了,可惜,为时已晚,她从来没有向他说过半个有关爱的字眼。
    \\
    慕容家族的侍卫军队浩浩荡荡驶出数十里,彻底要走出白浪河雪原的时候,慕容迦叶终于红着眼眶,叫停整个队伍:“舅舅,停一下,可以吗?”
    赫连安代看到女孩眼中闪烁的悲伤,默默地点了点头。
    慕容迦叶勒马而立,回望远处,险峻的重峦,染上一重慑人的血色,来路无限缱绻,前路山水迢迢,这一去,恐怕就是此生不复相见,她板住脸,抑制住所有的悲伤。
    而此时,阿棘正隐身于道边的桦树之中,静静目送着他们一队车马的离去,他望见她悲戚的脸色,褪去那些飒爽和骄傲,眼底倒映着远山、晚霞和葱郁的桦林。
    这一天的风沙格外大,春日的尘暴席卷了两个相爱之人的心海,他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枯老如癞疤的树皮,直到那些树皮在手里被碾碎,成为一团齑粉——他的独眼紧紧追随着队伍之首,慕容迦叶和她的舅舅并驾齐驱,迤逦的裙摆铺在马背上,如一条绚丽的晚霞,他们快马加鞭,很快便消失在了白浪河谷的尽头,徒留满地零乱的马蹄印。
    阿棘跌坐在地,捂住嘴巴,他的胃袋里翻江倒海,悲痛通过呕吐从他的体内倾泻而出,等他将一切食物吐空,他倚着树干,在夕阳的照耀下闭上眼睛,昨日的你侬我侬仍在眼前——
    寒冷的冬天
    回吧回吧
    冰冻的风雪
    万里江河就像我阿妈
    手捧哈达迎接春天
    哎呀来嘿呀来
    ……
    那一夜,她的衣袂在夜风之中翻飞,如一只舞蝶,分外好看,他心旌荡漾,看得目不转睛。
    属于观音奴和阿棘的春天和冬天都过去了,接下来,是烁玉流金的、残酷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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