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之后,恐惧反而急窜上脊骨,在伍桐身体里留下余震。
    她再次被人紧拥怀中,来人气息不稳,胸膛之间有烟焦味,像是也闯入过火里一般。
    伍桐没有力气推开他,肩骨都要被捏碎,身体镶嵌男人怀中。周烨的声音从未有的急迫,又带着怒意:“就这么喜欢冒险!?我还不够你折腾。”
    须臾间,周烨的面容贴上伍桐的,小心蹭着。他声音颤抖得厉害:“你满意了,你的诅咒灵验了。我倒情愿你把箭刺进我胸口,而不是看你为不相干的人奉献你自己。要么,干脆一箭射穿我们两个,反正你也不要命了。”
    伍桐这才摸见他衣角破烂,边沿都是弯曲灼硬的焦痕。
    隔着单薄布料,周烨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喧嚣震荡。伍桐想起方才在火中的幻境,挡门的刘父,姚景说的“我爱你”,觉得某种潜在情绪被火烧得开了扇,鼓鼓吹起风。
    将她的意识吹得清醒。
    亲历的、近在咫尺的死亡,和他人濒死前的善意,都在提醒她,别留遗憾。
    伍桐抬起手,带着情绪真诚地抚慰周烨,指腹触到他宽厚却脆弱的脊背。她说:“谢谢你来。”
    周烨的身体明显僵住,伍桐又说:“但是,你该去承担你的责任,从前这事不因你而起,以后说不定,都要在你这里结果了。你知道药的事了吗?”
    周烨呼吸一滞,“嗯”了一声。他身后的手毫不留情地离开,女孩很快回头看向身后。周烨笨拙得不知该怎样挽回她,让她别分神。
    救生垫另一侧,人头攒动,许咲伊被层层包围,嘘寒问暖。
    再近,清华姐和一群舞室的伙伴拥着姚景,向伍桐这边看来。
    伍桐抬眼那一瞬,便对上姚景炽热的视线,隔了几米,她也知道他在委屈。方才一幕幕情境又切碎成淬火的画面涌入心头,惹得伍桐心头的风又吹了乱。
    周烨失神,微微松手,见救下伍桐的少年奔过来。伍桐没有丝毫犹豫,甩开周烨的手,也朝那浑身灼伤的少年那边跑去。
    手心里只剩弥留的空气,一丝慰人的余温都不留存。玻璃还在火中炸裂,混乱的世界喧嚣一片,周烨抬目望向一簇人群中相拥的两人,觉得自己真像个笑话。
    在人家那里,爱与暴力毫不相干,小姑娘分明向往的,是正常人类的爱意。她自己也持有。
    他始终在自视甚高着什么。
    在火里,他只想着,反正他活不了多久,换她一命也好。一切都在违背他自洽的惯性,一切都在失控。
    “周烨!血,血——”李崇明唤过几个急救医生来,拉过周烨就近坐在花坛上,“你爸不会来,他的意思,交给你,这事全算在姓许的头上。”
    周烨上臂侧的玻璃片卡进肉里,他任凭医生操作,视线没有焦点,投在远处那两人身上。他“嗯”了一声,说,“许刘都送进去,要是死不了,这辈子就别出来了。”
    “放我进去!爸,就这一次,我送她去医院,回去我一定不惹事了。”
    周烨顺着声音,朝一边看去。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家小朋友被两个保镖劫持,陆洪的棍子落下,小朋友不堪责打,跪了地,狼狈比他周烨更甚。
    在陆家的荫蔽下,哪还有选择。周烨笑他,也在自嘲。
    “你都看清楚了,你许叔是如何被抓走的。你要真想保护重要的人,可是凭无脑的冲劲,就能做到的?”简凝之端庄地站在一旁,循循善诱。
    “你不想积蓄力量,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护她于翼下吗?至少现在,我要是她,绝不会选择你。”
    陆梓杨随简凝之的指,望向亲密依偎的那两人。他们皆浑身是伤,陆梓杨看见姚景轻柔地抚过伍桐糊黑的颊侧,伍桐对他灿然笑着,似在说“没事”,又踮起脚,摸他的头以抚慰。
    分明她自己的衣服都被烧烂了,肩颈腿臂全是伤。
    原来他陆梓杨一直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而他还太弱小,弱小到被所有人排斥,隔离在真相之外。夜天被火烧亮后,暗得越发阴沉,压在他肩膀上,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感情经不起鞭责;屡屡被伍桐推开的内因,也昭然若揭。
    也许伍桐一直只当他在玩笑,因为他自己都没有严肃对待过。他只是喜欢而已,可这对伍桐来说,远远不够。
    沉泠并不讨厌医院的味道,消毒水与酒精给予他一种洁净感。小时候在孤儿院,生病去院里的小破医务室,药捡别人剩了的吃,吃完再没有人关心:你病好了吗?
    回了沉家,继弟总是发烧,沉攸其与赵琇不辞辛苦,会在医院陪继弟至天明,心肝宝贝似的疼。让沉泠,有了生病的切盼。
    每当他听见沉攸其口中蹦出“宝贝”一词,便会有短暂的后悔。如果小时候不为生存拼命锻炼,让自己强大,弱小的他也会得到一丝关怀吗?
    理智总如锥刺般,令他清醒。他若仍是需哺育的雏鸟,便连存活的机会也没有了。
    门缝内,可见伍桐抱着男人裸露的上半身,护士在给那人手臂上药。女孩温柔地拍着他后背,轻语:“不知道疼的?给我做肉盾。真烧进皮里,我就不要你了。”
    男人脑袋埋在女孩颈窝里,背部红肿一片,手臂上起了泡。他清冽的声音里有令人作呕的黏腻:“姐姐——”
    “疼,但是我没关系。”
    沉泠站在病房门口,挪不动脚。
    小时候他并未埋怨过命运不公。只是会难过,自己尽力去做的事,大多得不到好的结果,尤其是他最渴求的部分。
    譬如一个家,譬如爱,譬如被选择。
    后来这些伍桐都给他了,但都有些迟。
    不是伍桐给的迟了,而是他在伍桐的生命中迟到了。所以他先看见的,总是得到后的失去。
    沉泠接到指导老师通知,与章叔联系上时,火刚燃起。章叔快速描述全情后,抱歉自己因家事耽误了照看伍桐,才说,她被困在了火中。
    沉泠不敢坐飞机,怕在愚昧中胡思乱想,落地才得审判。
    奔波中,他头痛欲裂,身体麻痹,连完好的腿都针刺一般得疼。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屋子里,周身是不可知的可怖黑暗。
    他又迟到了,这一次,他连伍桐都要失去吗?
    他一次次讽刺陆梓杨,周烨,可他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知道随口说出的喜欢、你向她投掷的视线,都足以将她置于危险,毁灭她。
    如果当初伍桐没有捡起他,她怎会因他一次次的私心与侥幸,惹上祸端。
    都是他的错,哪怕他少一些贪欲,别想着进国家队挣一个以后与她一起赴京的保证,他怎会允许有人自他身边劫走她、伤害她。
    像是抵抗命运遭到反噬,无力的悲哀涌上心头,又钻入骨髓,漫流全身。
    于是沉泠向神忏悔,祈祷:若我是她人生的偏轨与厄难,那将我自她身边驱逐也无妨,哪怕是以死亡的方式。但求伍桐脱困,从此平安顺遂,安心乐意。
    再睁眼,沉泠的眸中已一片清明。章叔在视频那边叹气:“下面玻璃炸了,可能……出不来了。消防还在赶来的路上。”
    镜头前景里,是一辆武警车的后备箱。大开着,边沿垂坠着一束网边,旁边的白色物体,似乎是高迭的垫子。
    沉泠冷静道:“章叔,让他们备上救生网垫,也许能跳下来。”
    酒精味窜入鼻尖,一切倾覆的激烈的都回归平静。病房门打开,一位护士出来,看见他,眼中浮起惊艳之色。护士又望了望里面,对沉泠张了口。
    沉泠比了“嘘”的手势,摇了摇头。请她不要惊扰里面的人。
    里面二人亲密得旁若无人。
    没有人比沉泠更懂,劫后余生,眼里最是放不下别人。他根本插不进他们。
    命运之铃作响,他也分不清,他是被神,还是他自己,判决流放。
    沉泠小心翼翼地望进门边一线光里,确认伍桐身上的伤势。后脑已经包扎,腿没有骨折,幸而有人护着,全身上下没有重伤。
    他甚至要感谢姚景有正确的逃生手段,且判断果决。
    沉泠转道喊住方才离开的护士,礼貌地笑了笑,问:“伍桐与姚景的病房,是在那一处吗?”
    护士捂嘴似在偷笑,热心道:“放心放心,都是单人房,因周转不过,姚先生的在楼上。”
    沉泠感激地颔首。
    他很快退至一边,拨通了周焘的电话。
    那头也鸡飞狗跳,周焘“喂”了一声,又不知在斥责谁,声音闷钝:“你以为我瞒你,护得是谁。现在知道我有用了。那你告诉我,你这个含着金汤匙的二世祖,有多少能耐,值得我帮你?”
    很快声音又清晰起来:“沉泠?失礼了,在训侄子。”
    “没关系。”沉泠的声音很坚定,“周伯,不知道之前您的邀请,我是否还有接受的机会?”
    “嗯——嗯?”周焘才反应过来,笑得畅然,“哈哈哈,自然是有的。我马上联系陈家,正巧今天碰上这事,他们都惶惶不安。今晚我就安排研究所项目名单,好孩子,你可反悔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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