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昼彼之三季,满盈余出一两个时辰的光亮,纵使这般,山间只亮敞敞,风吹过时竟先行探得秋初的冰凉。
    原是迎来傍晚的预告,弱小的动物避之唯恐不及,口里叼着浆果草根,窸窸窣窣往洞穴逃去。
    “驾!”
    骤然,一阵急促的声响自高处往下疾驶而来,将山道两侧树木上的鸟儿惊得各自奔。
    一辆华盖马车自投入奔逃的队伍,似有洪水猛兽追逐,不管不贵,失了来时的矜持稳重。
    仔细一瞧,两佩利剑、着软甲的侍卫驱使着高马紧紧庇护于马车左右,且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稍有枝叶垂下,便被无情砍倒。
    那驾车的汉子面目涨红,满头大汗,将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硕大盘虬的褐肉块,前胸后背裹着两块剑鞘,末端的凸起恰好将簌簌滚汗的后颈遮得严严实实。
    他是土生土长的陇西汉子,在封将军的麾下饲养马匹,不想主上得了青眼,跟着一道鸡犬升天。
    陇西人忠诚豪爽,三爷瞧得起他老刘,指派他去伺候天家的贵人。
    要是放在三十年前,老刘想了也不敢想。
    来时担忧,听说京城人瞧不起外头的土包子,又是皇家的人,姓国姓呢!
    嗐!呔吓人!
    可那公子衣袍飘飘,便是马吃何饲料、产崽期云云都亲自过问。
    后头他便定下来,一心一意为县主驱马,婆娘也一道接来,家中只会挖蚯蚓捉蝈蝈的大儿子得了县主的赏,送到旁街的小书院开蒙,不爱读书的几个小子要么去县主嫁妆铺子学打算盘,要么干脆跟着护院学武。
    县主这般好的人!
    前方来袭不明,在短短时间内下达指令:只管往前奔去,若是能逃回京中,快些拦住公子,一并多带些人来支援。
    想到这,老刘再次狠狠抽打马匹,心中盼着:跑快些吧!再跑快些!我老刘汉子一条有甚么可怕,可县主这般好的人,若是应了适才发车前的猜想,无得全手全脚回府,年末又如何上对角拜见三爷!
    另一厢,宝知单膝跪于马车内,一手握剑,一手把着软榻板边,沉稳地同丫鬟交代。
    “我思来想去,概不是求财,若是求财定是一路跟随至别院。想定是冲着我来!”她一面下了定论,一面交代丫鬟:“我摸不清来者有何许。若是,若是,林间来者发难,你们便猫在车里,待我下车后,跟着马车回城,若是半路遇着公子,千万拦着,叫他莫要冲动。”
    丫鬟们同她一般蹲坐在马车上,因行车之快,左右晃动,勉强扶着车壁稳住身型,还要小心地上滚来滚去的茶盏。
    宝知进一步细分任务:“敏娘回济北伯府寻伯爷;若是前句所言时未在来路遇到公子,松萝便去白缊书院寻公子,若遇着公子,便听从敏娘的指令。”
    “有心救我之际,定要先行保住自家性命。”
    她见松萝业已止不住齿间打缠,便是敏娘也白着一张脸,倒真心实意地安慰她们:“也不过是没影的事。退一万步说,若是怕了,苟逃出去后寻地方躲起来也无妨,自家性命守着才是要紧。”
    敏娘闻言,登时大哭起来:“县主说的是什么话!若是叫我自家背主逃命,何苦教我剑法保命?快些取了绳索将我勒死才是正理!”
    想来她真是气急了,话间什么礼仪都不顾。
    宝知怎料到她反应这般大,且要摆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时,她骤然面色一变,迅速往前一扑,将两人压倒在身下。
    两支锐箭带着千军万马之势,穿车壁而过,直凛凛钉入内车壁右侧。
    松萝发出一声尖叫。
    “啊!”
    若不是县主机敏,她与敏娘怕是要被两箭一前一后钉于车壁。
    马车骤然急刹,惯性使然,三人便糊糊滚成一团,直冲向车门。
    “县主!”
    “县主!”
    侍卫与马夫的喊叫一声挨着一声。
    “无妨。”
    宝知一面小心避开头顶上的箭身,一面回应属下。
    所幸她们谨慎,并未坐于来时座位,只躲于软榻案几之间的矮处,否则纵使是她,也难以招架。
    众人便闻侍卫喊道:“来者何人!我家主人乃圣上钦赐县主,无意与你等交战!”
    “桀桀桀!”
    那笑声似是从左侧树林里传来:“只可惜运气不好!见到不该见的……”
    “救命!救命啊!梁县主!救命啊!”
    一声尖锐的求救声打断了催命钟,随之而来的便是孩子在襁褓中不安的哭泣。
    又一来人道:“哈哈哈哈!若是有天家县主同行,这小殿下在黄泉路上好歹有人照料!”
    “好歹叫他吃口热奶!”
    “哈哈哈哈!老兄真有才!”
    侍卫怒斥:“放肆!天潢贵胄岂容尔等口齿间亵渎!”
    宝知闻来者挑衅,自淡然相对,而将身往门帘处凑了凑:“老刘!可伤了要害?”
    “不曾!只削了头发,倒不俊!”
    宝知轻声一笑,只将宽宽松松的外袍往两侧一拉,随意往矮塌上掷去,复揪起缂丝交领裙袍的下摆。
    只听撕拉一声,比照脚踝的长度的软棉便被割下一圈。
    宝知随手将砍割下的布料塞到软榻垫下:“回府后,让陈姑姑给你配几月的芝麻丸!”
    趁着侍卫在外头周旋,她低低道:“可冲得出去?”
    老刘往后一倾,苦笑道:“县主,估摸着十余人,七八人在林间,五人挡于马前五六步。”
    “可有路障?”
    “无。”
    “好,”宝知嘱咐:“待会不必管我,只管捉空口往外逃去,若能逃出去,便去内城东街刑部寻谢四爷,道梁家亲戚明日公子遇绿林了,若是你怯了,也无妨……”
    “县主太小瞧我陇西人!”
    身着褐短衣的来人早已不耐,那铮铮的大刀只闪烁着凌光,呼喊着鲜血。
    “好!好!好!不愧于陇西封家部下!”
    老刘只感后背门帘一飘,眼前一晃,溶溶月雨花锦上的白鸠暗纹只一闪而过,旋即,落至马前。
    “啊!”
    本不怀好意盯着大马流涎的歹人还未看清来者,便同一家兄弟阴阳分离。
    另两人还未反应过来,亦或被喷洒的鲜血迷了眼,只得张口,便成了白鸠剑下亡魂。
    “大哥!”
    “大哥!”
    “娘的!大哥!”
    众人被博了眼球,恰好给了守卫方机会。
    侍卫得了信号,一瞬交接目光,一人自马上而跃,砍向树梢上的箭手;一人驱马直冲被挟持太监,直直砍向孩子脖前握着大刀的毛手。
    兵荒马乱,兵器相接声,怒吼声,婴儿受惊的哭喊,太监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趁此档口,老刘大声疾呼,由他亲自接生的马儿嘶喊一声,哒哒扬起前蹄,将面前新鲜的死尸跺得稀烂,疾行闯出重围。
    “他奶奶的!你们这群狗贼!有本事别走!等爷爷我回京搬救兵!”
    只在须臾间,一转攻势。
    弹指间,场上能呼吸的便去了半数。
    那太监尚未反应,便从歹人手中解脱出来。
    眼前一片人间炼狱,他浑身无力,欲呕却无气,只哆哆嗦嗦背靠树干,底下淅淅沥沥漏了一裤裆。
    晚风一吹,草木的清爽气息中便添进几味腥臊。
    终归缓过几息,太监才抬首一瞧。
    女子茕茕独立,素色的衣裙下摆滴答着黏稠的红水,转身时,显出一张远山芙蓉面。
    许是那浓密的黛发深得没有章法,许是那衣裙太浅,两厢照应,将美人的脸烘托得分明,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血海哺育出的花,抑或是一块血石落入花圃。
    美人斜抬桃花目,恰同太监对上眼,水光流转,令其战栗不已。
    难不成……县主杀红了眼?
    他小时也曾听人说战场上的将士初次杀人易是敌我不分。
    太监纵使害怕,目光却被施了仙术一般,无法移开,只得呆愣于原地。
    看那县主反手握剑,往脑后一扬,流光溢彩的宝剑便势如破竹直冲太监面门而来一般。
    吾命休矣!
    太监终于找回力气,颤抖着闭上眼。
    “啊!”
    却不想,疼痛并为如预期那般袭来,即便是惨叫声也只在耳畔响起。
    怎么回事?
    他疑惑睁眼,低头便见被长剑钉于地面的歹人。
    那剑自眼眶而入,只抵着颅骨,钉入地寸许。
    太监只觉自己死了,又活了一场,跪下哭着道谢:“县主大恩大德!奴才!奴才当真做牛做马不得偿报啊!”
    宝知只轻抽回剑柄:“你是……黛宁宫的内侍。”
    “是!是!县主好眼力!”
    “这孩子是?”宝知指了指侍卫手中的襁褓。
    太监脸上的泪说下便下:“呜!这是小殿下!还请县主救命!”
    他一面跪下磕头一面道:“陛下近些日子于西山宫避暑,今日带小殿下一道来长留山散心,怎想在林中遇袭!”
    宝知一听,皱眉上前翻开襁褓。
    适才大哭的孩子早已安静下来,只睁着凤目正眼错也不错地凝着半个血人似的宝知。
    只一眼,叫宝知骇了一阵。
    这……这确实像是袅袅和景光帝的孩子,甚至说句大不韪的玩笑话,她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孩子。
    难不成即便是出了五服的堂亲,还有这般强的遗传关系。
    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身边带的人不多,只胜邪大人并五六个侍卫,拨了两人与奴才护送小殿下先行下山,却不想来人之多!只,只剩奴才一人,若不是县主,小殿下便是刀下魂!”
    宝知点点头:“你可是要马?”
    若是旁人也罢,但这是梁县主!
    他的造化来了!
    太监眼睛咕噜咕噜一转,哭道:“陛下,陛下还在里头!有县主府的侍卫在,奴才定是安心,可想到陛下这会生死不明,奴才,奴才……“
    他倒乖巧,把话递到她眼前,叫她座决定。
    宝知疲于同他打转,直截了当问内监:“你待如何?”
    太监咬咬牙,边磕边央求:“县主与两位大哥武艺高强,只求县主随奴才一并支援陛下。”
    宝知一哂,险些笑出声。
    总归要分出一个侍卫护送小殿下,笼统就她与另一名侍卫——这样大剌剌冲上阵,莫不是叫他们赴死。
    更何况,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宝知竟不知邵闻璟是这般的蠢人!
    邵闻璟该是知晓自身的贵重,怎么只带这般少的侍从,偏偏走只有一道的长留山。
    不对。
    不对!
    宝知愈是细思,愈是心冷。
    若邵闻璟是这般的人,便早早死在东宫,哪里可得问鼎帝位。
    定是阴谋!
    兴许是贼人编造的由子,只管引她入瓮。
    这孩子也极有可能不明来历,她该是切莫先入为主。
    那太监往上头偷觑几眼,便被压得汗流浃背,在两座大山般的侍卫身影折摊的阴影里冥思苦想。
    自家的脑袋就系在县主身上了啊!
    走!
    宝知在综合多方因素后,惯性给出最稳妥的方案,甚至恶意畅想:若此为真,今上不幸祭天,那衮袍该是往雍王府流去。
    她竟不知有此等好事——有朝一日得了机缘可带着自家郎君与天一争。
    正僵持之际,众人便闻械斗声自远而近。
    竟是真的。
    宝知心中轻叹,无法言明心底是庆幸抑或失望。
    下一息那熟悉的声线便由远而近:“援兵已至,尔等现下休止,尚且得一命。”
    远处一行人边打边退,愈加退近山道,众人即可望见竖竖栗壳木间拼凑出的帝王。
    他发髻未乱,参天大树间枝叶层迭泻下的亮光统撒于男人俊美的侧面,只将其同喘气如牛的歹人相隔绝。
    旁人皆隐压于树荫的暗昏之中,只有邵闻璟一人,在残阳中熠熠生辉。
    真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若非其半袖斜溅的黑红,宛若仙人暂来林间散游。
    即便处于如此生死攸关之际,其面上仍不显一丝慌乱,只气定神闲。
    宝知反而有些失望。
    诚然,她并非期盼窥见景光帝的难堪。
    只是,本有一个机会可以印证她梁宝知实则比他邵闻璟更加强大,现下落空,令她空欢喜一场。
    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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