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讨到最后,这三条谢止都只能答应下来。看得出,他此刻的脸色已与进门时的从容自如大相径庭了。
    不过谢氏子弟,毕竟有家门底蕴在,即使猝然遇事,也不会过于失色,道:“我既答应了你三条,你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交换,不吃亏吧?”
    簪缨点头请他说。
    谢止道:“我出京前,陛下有一道秘谕,不追究你在蒙城所为,不过你得离开豫州,且不可再向北。”
    簪缨听了,便知朝廷忌惮她与小舅舅相交,“不可向北”,无非是不可入兖的委婉说辞。
    身着霞裾青衫的女子明眸流转,低头淡淡一笑。
    她本也没打算去兖州,使小舅舅分心。
    “好,我答应。世兄如此信赖包容我,我自当投桃报李,让世兄的差事办得圆满,不让世兄为难。”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泥金笺,“险些忘了,这上面有三道试题,是我取才的标准,请世兄上任后,即刻广告各郡,若能传达到外州,便是更好。但凡答得上问题的,无论是何家世,无心入仕的,赏金一铤;有心入仕者,察其品学兼足后,即能入仕。”
    谢止明知她前半句是故意嘴甜,然听着无一丝烟火气的吴侬软语,心中依旧如有清泉滑过,涤净烦忧。
    听到后头的话,他又在心中自语,只怕不是忘了,而是见谈到火候到处,这才瞅准时机拿出来的吧。
    当年成忠公在黄河之南,凭一张巧舌请动八千援兵,挽狂澜于将倒,其风采是邪?非邪?
    谢氏郎君走了下神,伸手去接簪缨的笺纸,展开只见其上书有三行板正的小楷,写道是:
    何谓春秋复仇之义?
    何谓众星共之德?
    何物谓之金鳞薜荔?
    第108章
    簪缨与谢止的交谈, 足足持续了半日。待簪缨从书房出来,喉咙己半哑。
    谢止怀揣着那张纸笺,心绪复杂地与簪缨告辞, 由驿吏送出使馆。
    他一走,簪缨就脚步轻快地去寻卫觎。
    她并不知卫觎和沈阶之间发生的对话,屋里只剩了卫觎一人。他耐不住烧炭的热, 襟领敞开了一点, 随意坐在几前, 正勾勒着一幅为龙莽量身定制的槊。
    何等制式何等重量, 用料配比几何, 皆标示在旁, 只等回兖州后,命他帐下专用的巧匠为龙莽锻造出来。他对此人的青眼,可见一斑。
    右手边,还有几张刚画好的分区布阵图。
    簪缨才悄悄地走近, 卫觎抬起峻深的眼褶。
    对上他的视线, 簪缨不说别的,先轻踮足尖甜甜一笑:“成了。”
    卫觎瞧着她无比得意娇俏的小脸,撂开笔, 峻眉化开,跟着一笑。
    知她能成。
    本想听她细说一说, 但卫觎听她嗓子都哑了,就只给她吃两颗栗子,又向底下要一盏养嗓子的羹汤, 不许她多开口了。
    簪缨隔着一臂的间距, 熟练地摸了下卫觎的手腕, 见无异, 挨在他身边坐下,还是与他说了说与谢止商谈的经过。
    末了她道:“我出了试题请谢世兄纳才,其中一道便是问金鳞薜荔是何物,天下能人隐士众多,小舅舅,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卫觎眸色一轻。
    他之前没听簪缨说起过这个安排。
    为他寻药之事是绝密,她也不会与沈阶商讨,那么,只会是她自己想出的主意了。
    卫觎略忖,便想通其中的高明之处:往常北府寻这味药时,为了避免让有心人察觉到与解毒有关,都是暗中搜寻。簪缨这一招公诸于世,借的是谢太守的名义,挂的是招才纳士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就把想办但不能透露真实原因的事儿给办了。
    望着女孩水亮的瞳眸,卫觎爱怜无限,眼中雾澜漾起,直挺的鼻尖似被一根线勾拽,下意识前倾。
    反应过来之际,他假作抬手抚开簪缨额前的碎发,掩饰了过去。低道:“谢你记挂。”
    若在从前,簪缨就要气他如此见外。
    如今这个小女娘却学精了,用气音呼地一笑,充满暗示意味地问:“那小舅舅拿什么谢我啊?”
    过来打听结果的杜掌柜进门来,正好听见这一句。
    那轻哑细软的调子哟,直往人心里打,他当即咳嗽一声。
    如今小娘子对大司马的黏咕,是越来越不避人了。
    簪缨忍笑看小舅舅一眼,坐正,低头含了口银耳梨汤。
    杜掌柜也不爱当那碍事的老货,只是放心不下谢郎君接任后的后续事宜。
    问得始末后,他想了半天,有点迷糊:“这金鳞薜荔这些年也没找着,能答上第三问的难说有无……岂非与广纳贤才的初心矛盾?谢府君难道未生疑吗?”
    簪缨咽下羹汤才要说话,眼珠一转,指指自己的喉咙,看着卫觎。
    卫觎余光瞥见了,顺从地代答:“这三问第一道出自春秋,第二道出自论语,皆是基础的经书故典,但凡读书人,未不有知。如今南朝自上而下,崇尚浮华清谈,富贵门庭偏爱卖弄玄赋,清寒子弟却无余闲附庸这些风雅文章,若以目下流行的老庄与诗赋为题取才,反与初衷相悖。儒学基础,有基础的好处,低下处夯实,才是有心办实事之人,纵使回答千篇一律,也可从中选出自出机杼者。而能答得上前两问的,十有八九会被第三问难处,这明面上是寻金鳞薜荔,实则也是阿奴暗中设下的一个考点——在唯以家世品级论的大风气下,想以白身进阶为吏,必要有相应的心气与魄力,若自诩有才不遇,却被区
    区一道问题难住,便放弃往州府报名一试的机会,这等外强中干之士,也不可一用。谢不弥是聪明人,聪明人爱多想,哪怕有疑问,他自己就会圆补回去。”
    他语气缓淡,像冲刷过金石的清冽泉流,“我家阿奴更聪明,瞒天过海,一箭双雕。”
    杜掌柜这才全明白过来,也觉得小娘子真是聪慧。
    簪缨见小舅舅果然与自己心有灵犀,又被夸得受用,眉眼含光,清媚毕现,唇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她暗戳戳地得寸进尺,将手边的汤盅用一根手指推过去。
    卫觎瞥下睫梢,那根纤白的手指在细润白瓷的对比下,丝毫不逊色。
    他看着那半碗她吃过的甜汤,不是不知她打的算盘,只想:谁家千娇百宠出的小闺女,舍得让她如此小意主动,但凡她恋的是其他男人,他早已将人痛揍一顿,绑到阿奴跟前赔罪。
    偏这混账是他。
    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真是怕,而今承诺她一时之甜,将来,留她一个人吞咽苦果。
    可倘若,那个男人不是自己,让他亲眼看着她同旁人这般亲近甜蜜,他就当真受得住么?
    卫觎转开视线,“都吃完。”
    “吃不下了。”簪缨因圆满布示出了寻药的信息,对此期冀甚大,心头开怀,比往日更忘形几分。
    她小脸无辜,声音更糯,“小舅舅,帮帮我吧。”
    卫觎喉结一滚,沉稳地端起银耳羹吃起来。
    杜掌柜拿手在额心一遮,后知后觉地想,他回屋去找阿任可好不好,何必多余在这杵着!
    遂悄无声息而退。
    -
    谢止是守信之人,回到寿春后,他着手便开办簪缨列出的三件事。
    原在刘樟手下的各级官员,自然不愿意新官一上任就启用寒人,更怕这把火烧到自家身上,纷纷上谏。
    谢止力排众议,其后嘴皮磨破,以自身担保风险,好歹说服了江洪真。
    龙莽收到消息后,便立刻带领兄弟们去往城郭村落,结成卫队。
    乡人初见兵人,不知所以,人心惶惶,谢止特写了官府文书,又配备文掾随军向乡民解释,由此将此事渐渐铺展开去。
    而民间但有一二分才学的学子,则奔走相告,太守访贤,各家各户都在四处打听“金鳞薜荔”是什么东西,轰动一时。
    在此期间,簪缨几经思索,将傅则安派去了龙莽身边。
    他做个账房先生也好,军师也罢,读书人脑子活,能对草莽出身的义兄有个帮衬。
    她自然知道义兄的脾气并非好相与,能不能磨合好,便看傅则安自身本事了。
    二来,等她离开豫州,至少有个得用的人留在此地互通消息。留下蹈玉,她是舍不得的,傅则安既表忠心,又再无退路,她不用白不用。
    虽说她对此人已没了兄妹之谊,可当看见那头刺眼的白发,她还是不由避了避视线。
    “不妨染了吧。”
    这是她少有当面与他说话的时候。
    傅则安原本想留在她身边帮衬她,哪怕远远做个文书记室也好,但簪缨既要他走,他愿意依言,目光轻动道:
    “多谢阿——女公子关怀。”
    “不是关怀,”簪缨淡道,“你如今名义上是个死人,如此太显眼。好不容易留住的命,别丢了。”
    她信谢世兄是个君子,即使察觉此事,必也明了傅则安并未假传圣旨,而是背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让过去了。
    但上头不究,下面的关系却错综复杂,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傅则安便不多言,不敢抬头久看她,转而轻问:“樊氏,留吗?”
    簪缨眸光微深,心道好敏锐的
    心思,道:“樊氏断臂求活,看似消停了,未必不记恨在心,日后翻出波折。阳平郡的二等世家不在少数,往常皆被气焰嚣张的樊氏压住一头,岂有不怨之理?万只白蚁,能食大象,何况一个樊家?”
    傅则安会意,“谢太守同出身世家,不好过他明目。此事我会为女公子办妥。”
    簪缨见他微躬身形,答应爽快,产生一点恍惚。
    想说什么,终究未语,只道:“去吧。”
    沈阶过后闻听此事,却是咀出了几分意思。
    当日傅思危到樊氏府上说项,听闻樊氏族长折服于他口才,不以为忤,反而感激涕零他一语惊醒梦中人,救樊氏于水火。
    此时再把这脏事丢给傅则安去做,他便从解救世家于危难的人,变成了两面三刀,心黑手狠。
    江左第一伪君子么……
    -
    蒙城军营。
    这里的军户受樊卓那恶霸欺凌久矣,宜昌公主一来,他们本以为已是上天开眼,不想没过多久,威名如雷贯耳的大司马竟也来到这小小城隘。
    大司马拨冗到营场训兵三日,军中士气为之大振,人人敬服。
    这一日,牙门将邱芥轮休,从军营出来特意去了趟街铺,满手老茧的年轻汉子将手在衣摆上反复擦了擦,精心挑选一支小米珠钗,带回家中。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