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辛苦了。”簪缨心绪翻涌如潮,向昙清方丈打个佛礼,而后忍不住看向小舅舅不久前离开的方向,含着颤音,向大队人马吩咐:“掉头,去三川郡!”
    第127章
    根据昙清方丈得来的消息, 那间尼姑庵就坐落在三川郡重霄县的里坊内。
    乍然得到佛睛黑石的下落,簪缨的心如云翳破散,激动难言。但她并未忘记警惕, 进城之前,先遣王叡带人潜入县城中探查是否有异。
    她非信不过昙清方丈, 而是这里离叛军作乱的陵川很近。
    卫觎前脚才走, 这个消息便至, 难免惹人生疑, 簪缨再怎样急不可当,也须得小心行事。
    王叡带人经过一番查探,未见城中有异样, 回来向主子禀报。
    簪缨听了, 一颗悬紧的心微松,命手底的二百北府精兵下马卸甲,随她入城。
    这样的阵仗, 自然惊动了当地县令。傅则安擅与公门打交道的优势突显出来, 由他出面应对。簪缨则雇了个当地乡人领路, 直接朝尼姑庵的所在赶去。
    沈阶随行,途中转目望见簪缨唇白若雪, 呼吸轻屏的神情。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形色紧张的女郎了。
    佛睛黑石。他心中默念道, 女郎这一年里下尽苦功寻找的, 便是这个。
    “唐娘子,慢些。”昙清方丈才被快马颠簸了一路,跟不上趟,气喘吁吁道, “既来之, 则安之, 庵寺就在那里跑不掉,唐娘子不必情急啊。”
    他越安抚,簪缨步伐反而越急,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比当初听见金鳞薜荔的下落时也不遑多让。这小县中的寺庙,不比南朝京都中刹寺如林,义筵如市的盛况,规模中下的小寺院往往坐落在里坊之中,左邻右舍皆民居,沾染了烟火气。簪缨一路脚步不停,左行右绕,到得庵前,见是一处清静平常的小庙,抬目只见黑地匾额上书有“普慈”二字。
    簪缨深吸一口气,闻到淡淡的佛香味道。
    但她没有马上进去,打发了乡导,先命影卫入内探察。
    普慈庵平常多是信女居士往来,忽然间有这许多矫捷大汉涌进来,且还如入无人之境地内外翻查,顿时引起庵中尼姑的恐慌,响起几声低呼。
    普慈庵的住持是位五十岁上下的比丘尼,身材高大,着一袭素布宽袍禅衣,闻声自禅房出,袍脚带风,见状皱眉,问所从来。
    昙清在庵门外也蹙眉心,他虽奉簪缨为主,可同为沙门中人,心有戚戚,无奈地看向簪缨:“唐娘子,未尝谨慎过头了。”
    簪缨不置可否。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价几何,也知道佛睛黑石是小舅舅性命所系。虽然关于佛睛黑石的用处,她连昙清方丈都未透露分毫,应当不会被人察觉,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驶得万年船。
    直至影卫出庵,向主子轻轻摇头,示意没有危险,簪缨方命姜娘卸刀,带人入庵。
    进了院,簪缨向这位不怒自生威仪的高大住持拈一个标准的佛揖,歉意地说:“在下唐氏,听闻贵庵中有神迹,特意远道来拜会。”
    她低下头,露出斜衽领下一段洁白后颈,恳声道:“冒犯之罪,只缘自身有些难言之隐,绝非有心亵渎神佛,敬请师父谅宥。”
    她是先兵后礼,昙清是拜佛拜到西,为了帮忙打圆场,紧跟着表明身份。
    住持神色镇定,她听说过济南大觉寺的昙清方丈,佛法高深,面色稍缓,望着眼前一行不速之客,“不知诸位前来,是为何事?”
    “阿弥陀佛,”昙清方丈看簪缨一眼,向住持道,“涅槃经有言,佛陀破四魔而涅槃,如大火灭,度有彼岸。听闻尊师圆寂之日,睛眸化为舍利,举世罕闻,此大德显圣之迹,这些年却未向信众宣扬,使之知晓世间真有无边法身。是以老衲前来,特为请见圣物,望师父行一方便。”
    “方丈如何晓得?”住持听到这话,怔住。
    很快她便想通,这群人是有备
    而来。
    师父生前座下收有数位弟子,师尊在坐化前夕仿佛知晓自己将化舍利,交代不事声张,但若有心打听,总能探出一二分风声。
    师父圆寂后,由她接掌了这座尼庵。师父的遗泽之物,她已小心收藏近二十年。就是因为知道此物珍贵,怕引起纷争,是以从未向外透露过。
    住持沉静无波又如深井幽邃的目光,在簪缨的脸上定了定,又看看眼前的阵仗,面无表情道:“既如此,随我来吧。”
    簪缨呼吸轻沉,一步不敢落后,随住持去往她的禅房。
    只见这位尼庵之主进屋后,一言不发从屋内最深处的老木箱中,取出一只半尺见方的沉檀盒,转身,恭谨放于案上。
    住持阖眼默念一句什么,慢慢打开盒盖。
    不止簪缨,连昙清方丈的呼吸也屏住,对于这件只存在于佛经描述中的佛门宝物,他见所未见,同样好奇。
    簪缨定睛看去,见那盒中盛着一颗龙眼大小的黑珠,黑圆如石,表面却散发着淡而莹润的光泽。
    昙清面色微变,凝神细观片刻,忽然揖首长拜:“阿弥陀佛,这……这便是佛睛黑石!令先师必悟得高深佛法,方有此等功德!”
    簪缨听见老方丈声音里的颤抖,几乎在霎那,她闭上同样发颤的睫梢,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小舅舅。
    待她睁眼,眸里已蕴出一片势在必得的光芒,向住持直言来意:“实不相瞒,在下寻找此物已久,是为治病救人。恳求大师恩赐与我,我必铭感五内。”
    她看出这位住持乃是位世外高人,不敢提出以金银俗物作为补偿。
    但只要这位师父愿意赠药,她愿意倾尽所有满足她的要求。
    面对簪缨深切的注目,住持却只淡然说:“贫尼从未听说此物有治病之效。纵使为真,以尊师百世修行所得遗物,去施救于一人,贫尼修行尚浅,不能舍让。”
    她平静看着眼前女子,“贫尼不肯,施主是否要抢?”
    簪缨怔营一静。
    昙清正欲开口,簪缨目光很快地流转一下,未答此言,低声说道:“在下何敢造次,只是在下尝浅读佛法,知佛祖对众生心怀慈悲,不分高下。我见经书有载,昔者,佛祖涅槃之前受纯陀最后一餐供奉,乃是旃檀树耳。此菌菇原本有毒,纯陀不知,细心煮好后奉予佛陀。佛陀具无边道法,自知有毒,却因机缘已至,仍旧服下,而后涅槃。
    “涅槃之前,佛陀却令众弟子不要责怪纯陀,说此最后供养,与衪在尼莲禅河边悟道的最初供养有同等功德,大师,这不就是佛祖大慈大悲,不舍一人的见证吗?
    “……我又听闻,‘菩萨’在梵文中的全称为菩提萨陲,菩提,意为觉悟,萨陲,意为众生,菩萨之意,便是觉众生之苦。众生广大,却也是由一人一人组成的,一个人,便是众生之一,焉何不能救?”
    丰姿貌美的少女侃侃而谈。
    她过去每一个苦读佛经的夜晚,每一次钻研梵文的痛苦,仿佛都在今日得到了回应。
    她所有的努力,仿佛都是为了眼下这一刻,为的都是说服眼前这个人。
    抢?佛睛黑石近在眼前,她带了这些人来,若住持最终仍不愿施舍,她必然是要强抢。
    但在此之前,簪缨还是想尝试用言辞说动住持,因为她不愿小舅舅身上沾染半点因果。
    若有报应,报应在我。
    住持平静以对:“既如汝言,一切便当顺其机缘。涅槃经中更有言,‘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夫盛必有衰,会合有别离。壮年不久停,盛色病所袭’,是以,何必强求?”
    何必强求?
    这真是个最好回答的问题,簪缨不假思索道:“因为他是对我极其重
    要的人。”
    温柔与坚毅同时在簪缨眼里浮现,她直视着住持道:“非但对我重要,我要救的这个人,对于当今天下,同样不可或缺。我不敢说救了他一人,便等于拯救天下万千黎民于水火,但是世上若没了这个人,世道一定会比现在更遭。求法师舍药。”
    昙清方丈连连咳嗽几声,惊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个天大秘密,压住惊异,向住持解释道:“法师,老衲可以名誉作保,这位娘子确非歹人,她是——”
    “不必告诉贫尼她是谁。”
    住持趺坐于供奉着佛睛黑石的案前,双目微阖,“佛渡有缘人。足下等既有备而来,看来是贫尼不能强求了。”
    簪缨见住持松口,当下欢欣,伸手便去取那檀盒。
    谁知就在须臾间,变故陡生,住持忽从案下抽出一根敲磬的金刚法槌,奋力砸向簪缨手臂。
    “女郎!”姜娘在身后低呼一声,抢身上前,已是不及。
    昙清方丈亦大惊,这一槌下去,可必定骨断筋折了!
    被留在禅舍门外的沈阶听闻呼声,旋身向内,正见此一幕,瞳孔倏张。
    正常人这时的本能都是及时撤手,然而簪缨一惊之下,非但不躲,反而闭眼用手掌死死握住檀盒,护住底下的佛睛黑石。
    这一槌子没落下去。
    住持执槌,稳稳停在距离簪缨手臂只有一根发丝的地方。那双岁月磨洗得沉静的眼里,第一次露出点慈蔼的笑意。
    “看来,那人真的对施主很重要。”
    簪缨缓缓睁开眼睛,冷汗透背,“法师……”
    “既能持,便去吧。”住持放下法槌,这一回真正地阖上了双目,双掌合十,念了声谒。
    既是机缘到了,师尊,当能体谅弟子所为。
    “多谢法师成全。”簪缨眼含难抑的水光,展袖屈身,向住持覆首一拜。
    她怀揣佛睛黑石,走出禅室时,看见了院中栽种的紫叶李花。
    春风骀荡,夕暮霞光,这种江南难得一见的李子树,花叶同生一枝,遒秀的紫叶与粉柔的白花层层叠叠绽放着,透过繁花挤挨的缝隙,洒下斜阳千万缕。
    暮合之色,也成了夕阳无限好。
    簪缨遮眉抬目望着花树,驻足良久。
    姜娘看见女郎静窕地立在花树下,片片飞花飘落下来,装点着那袭匀停有致的红衣,好似画中人。这个从泥土中爬出来的女孩有些看痴了,不自禁地留在原地,不敢上前破坏这幅美丽纯洁的画面。
    三丈外的沈阶,目光落在女郎险些受伤的手臂上,又望向她绵绵侧颜,知她思在远道,也未上前。
    他知道女郎的衣袖下就缚着大司马送她的臂弩,但即使在方才万分紧急的情况下,女郎也不会将弩锋对准无辜者。
    他也明白了,女郎钻研那些诘屈聱牙的佛经,是为谁而读。
    待傅则安镇抚住当地县衙,循路径赶来,迎面看见的便是簪缨莞尔无声的笑容,那么灿烂天真,像个得偿所愿的小孩子。
    “好啦。”
    昙清方丈默默看了一时,眼中含着祥和的笑意,第一个打破沉默,眨眼揽功道:“娘子得偿所愿,老衲可谓功不可设啊。当初说好的,老衲为优昙华找到此物,优昙华便考虑皈依的事,如何?”
    簪缨按了按襟中之物,回眸一笑,精灵俏皮:“正在考虑呢,不过我无慧根,考虑多久便不得而知了。方丈于我大恩,不若随我去洛阳白马寺?听说那里为中土佛教之宗,我在寺中为方丈辟一方供奉,如何?”
    昙清听到这存心耍赖的话,垂袖笑叹,无可奈何。
    簪缨实是开心,有了这味药,只需再等今年入冬时西域的水莲花开,小舅舅便有救了。然这份开心连着秘密,
    她无从与他人言说。
    再次向普慈庵住持拜谢后,她招呼部曲出城继续上路,一路上唇角捺下又弯,那暖暖姝姝的神情简直藏不住,心中想的都是:若观白晚半日再走,此时便能同她一样高兴了。
    如此想着,簪缨终究等不到天黑,召来一名影卫,命其快马赶至陵川,告知卫觎这个大好消息,让他早一个时辰开心起来也是好的。
    “顺便看一看他们那里的战事如何,务必告诉大司马不必折回来,空耗行速,我们还是按约定在荥阳碰头。”
    她吩咐完影卫,又派遣一支小队散出去打听葛先生的行踪。
    佛睛黑石已经过昙清方丈的法眼认定,他既然连她是两世之人都看得出来,簪缨相信这位老师父的道行。但为了安心,她还是想请葛神医再鉴定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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