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自香气满盈的?玉京楼出来,回望一眼这在夜间显露出满阁金玉的?幻境。
    阁中有人?正在忘情歌舞,觥筹交错间抛却人?间万古长愁,花窗也遮掩无数人?间情仇。
    可这一切都?同她无关。
    她独自一人?自熙攘人?群、喧阗坊市中穿行而过,轻装简行,步履悠游地行在归家途中。
    未免招摇,元承晚午间便让马仆驭车回府,也没有带任何随身仆从。
    眼下天色渐昏,华灯初上,重?回这一片人?间烟火里,长公?主忽而忆起旧事。
    她同裴时行成婚前也曾在玉京楼约见过一面。
    只是彼时他二人?针锋相对,她尚未自那场尴尬难言的?情.事中完全消除对他的?怒意,他一句“负责”便又叫自己生了?恼。
    未料时光推移,她同他结为夫妇,心意相通,还一同养了?个小阿隐。
    天边轻云浓淡,渐次铺就漫天红霞。
    这个时辰,裴时行约莫将?将?下值归府。
    阿隐也该睡起了?,乳母会?喂她一顿,而后轻轻拍抚她柔嫩的?脊背。
    若手法拍对了?,这小人?儿便会?打出响亮的?一声嗝来。
    小婴儿被拍出奶嗝本是常事,可有时倒将?她自己吓一跳,睁着一双灵气的?眼左瞧右瞧。
    长公?主眼前仿佛浮现女儿的?娇憨模样?,不自觉牵出了?更多的?笑意。
    直到她回府面对这一潭乱象。
    门房处面色微肃却略有闪躲的?仆人?便叫长公?主轻轻皱了?眉。
    可她并未多言,直至行过照壁,恰恰好与?听雪对上。
    这小女官不知已在这处候了?她多少辰光,一双手冻的?冰凉。
    却难得不顾礼数尊卑地攀上前来,话音里带了?浓浓的?哭腔:
    “殿下终于归了?,小主子午后便烧了?起来,哭的?厉害极了?,药也喂不进去。”
    元承晚当即便变了?脸色,提起裙裾奔入主殿。
    听雪随她一同拔足,又连忙道:
    “您别急,驸马一早便归,后来他哄着小主子喝了?药,眼下已经退下去了?。”
    自有了?裴隐,元承晚才知为人?母要担起怎样?牵肠挂肚的?一番痛苦。可一望到那柔软的?小人?儿,再多的?苦也酿作心头甜蜜。
    女儿未满三月,元承晚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若烧的?痛是什么滋味,她自个儿说不出话来,旁人?也不知晓她痛在何处。
    婴孩究竟能不能喝下那些苦涩刺喉的?药汤?阿隐这一日又遭了?多少罪?
    长公?主再不敢细想脑中千百疑问,终于奔到主殿。
    耳边是她自己急奔过后的?喘声,隐约还有内殿传来的?婴儿哭声,一声声的?,像是一柄刀在刮她的?心。
    “本宫说过今日会?在玉京楼同李释之会?面的?呀,怎的?没人?去通传我一声?”
    她又急又怒,话间也被女儿的?一声声啼哭激起了?泪意。
    听雪终于憋不住眼眶中忍到生疼的?泪意,落下两行泪来:
    “驸马不让奴婢们?去唤您。”
    元承晚再没有一句话,径自推门入到暖阁间。
    傅姆婢女都?担忧地立在一旁,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只见裴时行一身官服未脱,高大的?男人?小心又细致地曲臂将?小小婴儿抱在怀中。
    微躬了?背脊,口中嗓音低柔,正哦呀哄着。
    长公?主眼中泪意化作哽咽,上前接过女儿:“阿隐乖,娘亲归了?,阿娘抱你。”
    她身量比裴时行矮了?些,不好直接去抱,便只好满面梨花带雨,盈盈向裴时行望去。
    裴时行一见是她,面上仿佛结了?严霜,但终究无言将?女儿递了?过去。
    府中有四?个奶娘,除却初生那几日,元承晚并未亲自哺育女儿。
    可这小儿仿佛当真能嗅到娘亲身上的?气味,虽是闭眼嚎哭,却在落入娘亲怀抱的?短短几息后,便渐渐止了?哭音。
    只是哭得太久,她整个人?都?不住抽噎。
    元承晚只觉一颗心都?要被怀中因抽泣而轻颤的?小身子碾碎了?,她将?额面俯贴到阿隐额上。
    一片温凉。
    果?真如?听雪所言,热已然降了?下来。
    此间的?男人?仍旧兀立在原处,灯火将?他的?影子扯的?幽长,却在下一瞬被风挥的?不住晃动。
    他俊面含怒,目中凛凛若电,冷冷望向元承晚。
    元承晚正心疼地为女儿擦干泪痕,阿隐的?小手不断打到她胸前,约莫是想攥住阿娘的?衣襟,不容她再抛下自己,独自离开。
    年轻的?母亲将?那白嫩柔软的?小巴掌包入掌心,轻柔地落了?个吻上去。
    而后抬眸怒向裴时行:
    “裴时行你什么意思?,阿隐发烧,你竟敢令满府侍人?隐瞒于我?”
    一想起她的?阿隐整个下午都?是这般无助啼泣,甚至奶软的?嗓音都?哭到发哑,元承晚就抑制不住心头一阵阵簇涌上来的?火气。
    裴时行先是不答,只冷冷睇视她。
    而后嗓音沉沉,丝毫不遮掩其中的?戾气与?讽意:
    “我瞒了?吗?不是你自己要去玉京楼吗?不是你自己将?车马遣散,要在玉京楼同旁的?男子待足一日的?么?”
    他一向爱拈酸吃醋,但这话说的?全无道理。
    “你既知本宫是在玉京楼,如?何不知本宫约见的?人?是李释之。”
    她方才气喘未定,此刻却又被裴时行激起怒意:
    “正是为了?避嫌才不令他上门,正是怕伤了?你御史大人?的?颜面才令仆从先行回府。你这话说的?恁是难听。
    “裴时行,你无耻!”
    裴时行唇畔含笑,可瞥望而来的?目光却含了?刀光利刃。
    男人?悠悠重?复道:“我无耻?”
    “有一堆裙下之臣可供鞍马驱使?的?人?不是我,对着旁人?的?妻子心有杂念的?人?不是我,为何是我无耻?”
    长公?主极力抑制住想掴他一掌的?愠怒:
    “你在侮辱谁!我约见李释之所为何事你不是不知道。
    “裴时行,本宫并不欠你什么。
    “是你说你要同本宫过下去,本宫什么都?同你交代过了?。你没看错,我就是这般心机叵测的?女子,注定无法安分在后宅做你的?妻子。”
    “你若生悔,趁现在还早,为时不晚。”
    她果?真如?从前一般冷心冷肺,话毕便不愿再看他一眼,转身将?渐渐睡熟的?女儿放入摇篮,搭上小被子。
    裴时行凝望她纤腰轻折,每一寸动作都?含了?为人?母的?柔情。
    “元承晚,你说过要我长长久久伴在你身旁。”
    他凝她许久,终于开口,却蓦地阖了?眸,轻轻将?头偏向一侧:
    “你告诉我,你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作假?”
    他喉结滚了?一瞬,仿佛是咽下了?所有悲酸苦涩,抑或是泪意:
    “我究竟还能不能相信你?”
    裴时行难得在她面前显露出这么真实无矫饰的?迷茫姿态。
    元承晚撑起身子,二人?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裴时行,我要你伴在我身旁是真,我说我喜欢你也是真。
    “可是若你日后还要如?今日一般污蔑我,讽刺我,阿隐病了?也不告诉我。而是作出这副姿态拿我问罪。”
    她也在话音间泄露了?委屈和悲酸:
    “那你告诉我,我为何要留你在我身边,困住你也困住我?”
    “好,”
    裴时行听懂了?她的?话意,自嘲地点点头:
    “多谢殿下再一次晓喻臣,让我知晓我在你眼中不过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罢了?。”
    “那阿隐呢?元承晚,你哪怕不爱我,能不能爱一爱我们?的?阿隐?”
    他觉得自己当真下贱到尘埃里,要对着一个狠心的?女人?吐出这般自贱的?话语。
    对她俯首,将?背脊给她踩在脚下,却只能卑微乞求着她能对他们?的?女儿多一丝垂怜。
    可这话却实打实触到了?长公?主的?怒意:
    “你凭什么说我不爱阿隐?裴时行,今日的?账本宫还未曾同你算,你告诉我,你凭什么瞒我,凭什么阻人?通报本宫?”
    裴时行眼见着摇篮中的?小姑娘眼睫抖了?一瞬。
    “莫要吵了?阿隐,你随我去旁处细说。”
    长公?主闭眸忍下所有泪意,鼻腔浓重?地呵出口气。
    她回身避开裴时行目光:“明日吧,今夜我来守着阿隐,明日我再同你讲。”
    今夜适合给她留一片天地,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一整日奔波的?疲倦,对皇兄的?无奈,对皇嫂的?怜惜,方才的?怒意与?奔徙,还有他。
    裴时行方才极力撇过脸去,却还是叫她望见他眼尾的?红。
    这个男人?素来骄傲,却一次又一次对着她说出如?此卑微的?话语。
    她同他之间的?确还有许多矛盾待要解决,可是今夜已经历了?太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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