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也打量着他,眼睛也渐渐红了,她反握住秦凉川的手,说:“你瘦了,也老了。”
    秦凉川流着眼泪笑着道:“你没变,跟当年一样。”
    他又看向秦兰,道:“兰子长大了,当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现在都当娘了。”
    秦兰用另一只手捂着脸哭,任孝走了过来,环住妻子的肩膀,劝道:“这么高兴的事,别哭。”
    “走吧,咱别站在外面,刚下过雨,天凉,进屋说。”
    秦凉川也道:“进屋进屋。”
    众人便进了屋,秦兰情绪平复了下来,进屋门时,跟她爹说:“爹,你看看家里这些年有没有变化?娘知道你要回来,把家里收拾得可好了,还准备了好多好吃的……。”
    门关上了,声音就听不见了。
    隔壁屋子里,清言和邱鹤年坐在里屋窗边喝茶,李婶家院子里的动静隐隐约约听得见一些。
    清言的兴致不太高,一杯茶在手里端起又放下,没喝几口。
    他垂着眼皮盯着自己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颗剥好的糖块被递了过来,碰了碰他的嘴唇,清言抬头看
    过去,见邱鹤年双眸望着他,轻声道:“你说你不爱吃甜,但是每次吃甜的,眼睛都会眯起来,脸上笑模样也变多了。”
    闻言,清言张嘴把那颗糖吃进嘴里,还真被邱鹤年笨拙的安慰给安慰到了。
    他低头笑了一下,抓住邱鹤年还没收回去的手,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对方的掌心上,像小动物那样蹭了蹭。
    邱鹤年湖水般平静的眼神柔软了下来,道:“不用担心,村里鲜有女子能独自生活,还过得蒸蒸日上,李婶性子坚强,她自己能权衡好这事。”
    晚上,秦兰两口子回县城前过来了一趟。
    任孝给拿了南方的特产过来,大包小包的没少带。
    任孝坐在外屋和邱鹤年说话,秦兰跟着清言进了里屋,帮他一起安置这些东西。
    秦兰望了隔壁屋子的方向一眼,压低里声音道:“我走的时候,看见我娘把给我爹准备的铺盖搬到隔壁屋去了,”她垂着眼睛,嘴唇有些紧绷,像在劝自己一样,说:“毕竟好多年没见了,刚开始难免有些生分,正常的。”
    清言看着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把一直藏在肚子里的话说了,道:“兰姐,婶子和秦叔都还不老,一辈子还有那么长呢,日子是他们在过,你宽宽心,这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闻言,秦兰的脸色变了又变,然后,她竟哭了出来,捂着脸道:“你不知道,那时候眼看着过年了,家里准备的都是三口人爱吃的,我高兴极了,结果发生了那事,每次想到那件血衣我就心惊肉跳,春节别人家都喜气洋洋,我家我和娘以泪洗面,冷锅冷灶的,一口东西也吃不下。”
    “还有我成亲时,多想给我爹也磕个头,让他和娘一起看着我上花轿啊。”
    最后,她说:“清言,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日子不仅是他们在过,我也在过,他们感情一直很好,现在只是需要些时间。”
    说着,也不等清言再说什么,她用衣袖擦了把脸,说:“太晚了,我们得走了,我娘说了,明天让你和鹤年到家里一起吃饭。”
    里屋门开了,秦兰走了出去,跟邱鹤年也说了一遍。
    之后,夫妻两和他们道了别,在夜色里坐上了马车,离开了柳西村。
    第52章 一场家宴
    第二天中午,清言去镇上熟食店买了些酱猪肘、香肠这类的肉食,和从铺子里赶回来收拾好了的邱鹤年,一起去了李婶家。
    李婶家里,两个灶都烧上了,大锅呼呼冒着热气,外屋门开着,屋里屋外的,都是烟火气和肉香。
    秦兰正帮李婶一起洗菜摘菜,秦凉川已经换下了长袍,穿着短打,在拉风箱。囡囡有点人来疯,在众人周围来回跑,任孝弯着腰,一路小跑着跟在孩子后头,双手虚虚扶在她身后,就怕这个粉团子不小心摔了。
    清言和邱鹤年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副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景象。
    李婶见他们来了,忙让秦兰招呼他们进屋坐。
    秦凉川站起身,笑着朝刚进门的两人抱了抱拳,道:“昨天就听喜珍和兰子提到二位,这次多亏你们我们一家人才能团聚,这些日子蒙二位照顾她们母女两了。”
    清言也笑着道:“秦叔不用客气,婶子和兰姐也常帮我们的忙,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秦兰在旁边说:“再炒两个青菜饭就得了,走,咱都进里屋,”她又冲邱鹤年道,“阿孝带了好酒过来,一会你们好好喝几杯。”
    说着众人就进了屋,秦兰乐呵呵地接了清言拿来的熟食,高兴道:“是日盛斋的酱肉,正好馋这口儿了,我去切了。”
    任孝让秦兰先给孩子切了一段香肠,囡囡就老实了,坐炕沿乖乖地吃,他自己则给客人泡茶,秦凉川也像一家之主那样,招呼他们喝茶。
    没人注意到,邱鹤年自打进屋就一直盯着秦凉川,好半天都没吭声了。
    菜都做得了,几个男人把屋里桌子收拾了,搬到屋子中央,清言去外屋帮忙端菜。
    算上清言带来的熟食,一共是十二个菜,连北方少见的海鲜都有,李婶对这顿饭确实上了心。
    众人围桌而坐,秦凉川坐在主位,两边分别是李婶和邱鹤年、清言两口子,秦兰和任孝挨着李婶坐,囡囡就坐在父亲身边,两条小短腿晃啊晃的,吃得可香。
    秦凉川见此幕,眼眶红了,道:“当年出事时,我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有今天,那伙匪人将我迷晕劫走,路上颠簸,偶尔我还有意识,当时就想,喜珍和兰子还等着我回家过年,我不能就这么死在他们手里,可哪想到,这条命倒是保下了,可再见竟是这许多年后了。”
    李婶抬手拍了拍秦凉川手臂,眼睛也湿润了。
    秦兰低着头抹着眼泪,囡囡举着鸡腿,奶声奶气问道:“娘,你为什么哭呀,囡囡的鸡腿给你,不哭不哭哦。”
    秦兰一下子又笑了,把女儿的鸡腿撕下来一块塞嘴里,说:“娘不哭,娘是太高兴了。”
    她看向她爹道:“爹,鹤年和清言都是家人一样的,咱们这一大家子终于是团圆了,您提杯酒吧。”
    秦凉川激动地点头,“哎”了一声,站起身举起酒杯道:“感恩老天爷留着我这条命,感谢邱小兄弟和清言小哥儿的帮助,”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侧,“感谢夫人这些年含辛茹苦带大兰子,还给她找到阿孝这么好的夫君,我们囡囡也聪慧伶俐,这是我秦凉川前世修来的福啊!”
    一杯酒下肚,桌上的氛围就更轻松了,大家坐一起喝酒吃菜唠嗑,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宾主尽欢。
    秦凉川是惯了官场里的人情世故的,一顿饭的工夫,谁都照顾到了,说话办事面面俱到的。
    他不时招呼着邱鹤年和清言吃菜,也没冷落女婿任孝,还不时给李婶夹菜,冲她温柔笑道:“这个你爱吃。”
    秦兰则时不时帮一句腔,一会说爹爹还记得娘爱吃什么,一会又说她娘特意做了哪个哪个菜,是他爹喜欢的。
    李婶整顿饭话不多,秦凉川给她夹菜,她也会偶尔帮对方夹,秦兰说什么,她也不吭声,只是笑呵呵的。
    清言作为一个旁观者,总觉得不对劲,却又品不出个具体的问题来。
    今天邱鹤年也异常的沉默,比平时话还要少。
    直到酒喝得差不多了,李婶端着酒杯站起身时,清言的心里微微一颤,有了些预感。
    清言知道李婶平日里是不喝酒的,就算是那种温和的黄酒,她喝一口都要灌口水的,今天却喝了三四杯了。
    她的脸颊微微的红,但眼神看着还清明,她站起身时,桌旁众人就都安静下来,看向她。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李婶有些不习惯地清了清嗓子,说:“我也提一杯,谢谢鹤年和清言,你们叫我一声婶子,是我的福气,我也谢谢兰子,别人都说是娘费心费力带大了你,其实你知道,没有你,娘也支撑不下去。”
    她说:“最后,我要谢谢凉川。”
    秦凉川叹息着摇了摇头,李婶酒杯举高了,放到嘴边,说:“谢谢你不远万里回来看望我和兰子这一趟。”
    说完,李婶就仰头把酒喝了。
    这话话里有话,秦凉川脸色一变,秦兰喝酒的动作也突然顿住了。
    一杯喝完,李婶闭眼缓了缓酒气,她没坐下,显然还有话说。
    秦兰这时候却突然站起身走过去,急急道:“娘,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床上休息。”
    李婶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说:“娘有话说。”
    秦兰摇头,眼里有泪水,“娘,我求你……。”
    李婶一滴眼泪没掉,她脸上反倒带着淡淡的笑容,说:“兰子,娘必须说。”
    任孝忙起身,将妻子扶回自己的位置上,秦兰坐回去以后,一手撑额,挡着自己的眼泪。
    秦凉川也站起了身,面对着李婶。
    李婶说:“今天之所以把鹤年和清言请过来,一个是他们跟我的亲人是一样的,这事他们早晚也要知道,再一个,凉川你能回来这一趟,也是他们帮忙才达成的,也该给他们个交代,所以有些话就不避着他们了。”
    秦凉川面色严峻地点了点头。
    李婶看了眼窗外,说:“昨天你是这时候回来的,到现在差不多正好满一天,我有话一直没说,是因为这里也是你的家,你阔别这里多年,我想你需要时间来回望和体味你的过去。”
    “这一天,算是回报过去那么多年来,我们夫妻两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情分,还有,当年是我让你出去卖皮子的,你并不想去,结果遭遇了那事,这些年每次想起这一茬,我都后悔愧疚万分。”
    秦凉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李婶阻止了他,说:“你让我先说完。”
    “你我已分开多年,兰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李婶说到这里时,秦凉川眼皮垂了下去,李婶笑着接着道,“我也同样习惯了你不在的日子,我听阿孝讲,你在南惠做官做得很好,很受百姓爱戴,有你也是当地百姓的福气。”
    秦兰这时候突然抬起头来,道:“爹,你表个态吧,你跟娘说,官你可以不做了,那个女人也不要了,孩子我给你养,你回来吧!”
    秦凉川看向自己的女儿,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嘴唇动了动,说:“兰子,你……唉。”
    秦兰泪流得更凶了,“爹,你说话啊!”
    李婶心疼地摇了摇头,说:“兰子,娘知道你的想法,可你要明白,你爹不是无情之人,一个女人陪了他这么久、照顾他这么久,还给他生了孩子,你爹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这几年也只有他们两人相互扶持着过日子,你要求你爹不要人家,还把人家的孩子夺走,你也是做娘亲的人,你觉得这个事对吗?”
    秦兰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李婶转向秦凉川,抬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然后收回手去,说:“凉川,咱们这辈子的缘分就到这里了,明日你得空的话,我们去官府签离异文书。”
    “喜珍……。”秦凉川捂着脸哭了起来。
    李婶目光柔和,脸上干干净净,一滴泪也无,她轻声问道:“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你那孩子是男孩女孩,叫什么名字?”
    秦凉川放下手,抬眸看她,哽咽着回答:“是男孩,名字叫景行。”
    李婶点了点头,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秦景行,好名字。”
    说着,她去了里屋一趟,出来时手里拿了个长命锁,塞到了秦凉川手里,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秦凉川抓着那长命锁,手背都曝出了青筋。
    李婶最后说:“你走吧。”
    秦兰一下子哭出了声,囡囡慌乱地挨个儿看看,嘴一张,也跟着哭了出来。
    李婶看向女婿,说:“麻烦你带凉川一程回县里,明日我去县里和他会和。”
    “我看见马车在外面等呢,你们走吧。”
    秦凉川还想说话,但李婶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了。
    任孝抱着孩子,揽着妻子,看向他。
    秦凉川跺了一下脚,说:“喜珍,我走了,明日见你,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李婶一动不动,秦凉川深深叹了口气,对着邱鹤年和清言点了点头,一咬牙,和女儿女婿一家三口离开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李婶转过身,这时,她的脸上竟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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