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厮杀中,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
    往日这个时候,联军这边早已经鸣金收兵了,营地里随处可以闻到弥漫的伤药和食物香气。但今日,哪怕士兵们已经苦战了一天,擂鼓的力士都轮换了五六波,到现在却依旧没有停。
    进攻!再进攻!
    陈武并没有被白天的优势冲昏头脑,他很清楚,今天义军能够在场面上占据上风,很大一部分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若是给官军一个晚上的时间调整,让他们喘息过来,明天的战斗将会难打很多。所以,就算今日没法攻破武安,也要尽可能的多施加一些压力,最大限度杀伤官军。
    在他的指挥下,太平军的义勇营和善友会的护法佛兵,一个个大队轮番攻上城头,跟官军展开了拉锯般的厮杀。很多早上被打退的大队,经过半天的休整后,现在第二度被派了出来。
    这样的苦战,从义军起兵以来还从没有过,少不了会引起抱怨和反弹。但以天公将军现今在义军中的威望,足以压平这些异议!
    何况,最辛苦的还不是他们,而是两座箭楼上的步弓手!
    官军的弓手,数量比联军这边只多不少。太平军和善友会的弓手,既要跟官军的弓箭手较量,又要配合己方步军射杀守城士卒,压力实在很大。虽说有箭楼和皮甲的双重保护,让他们没出现太多伤亡,但连续开弓对臂膀和手掌无疑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几乎所有的弓手臂膀都酸痛不已,少数甚至红肿起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先前趁短暂的间隙,稍事休息、又用药液按摩后,那种酸痛感似乎缓解了不少。可再次登上箭楼后,才勉强射了两轮,先前的症状就迅速加重了。超过四分之一的弓手被迫放下弓,其中不乏高昌族人。
    这种表现,让高岳离无法忍受。
    他很清楚,不是每个人都有射手天赋,所以对普通步弓手的要求只是严格,并没到苛刻的地步。但同是高昌族出来的族人,他就绝不会放低要求了。
    此刻,他一边继续寻找有价值的目标,一边大声刺激他们的道:“这才杀了几个敌人,就累成这个熊样了?你们家破人亡,在广安的监狱里许下的复仇诺言呢?要不是天公将军隆恩,将大伙救出来,只怕一个月前咱们就被开刀问斩了。凡是咱们高昌族的战士,都给我拿出全部干劲来,不射杀十人不准下箭楼!”
    被高岳离重新挑起了心中的仇恨,几名已经累得不行的高昌射手,顿时回想起了当时承受的屈辱和绝望。在复仇念头的支撑下,他们很快重新拿起了弓。
    每多杀一名敌人,就能替死掉的族人报一份仇,也能给天公将军报恩!
    被他们的表现激励,箭楼上的其他射手也强撑着身体,射杀起城头上的官军。
    “第二警备旅团、第一联队的兄弟们,跟老子上!”
    就在这时,官军的后援力量抵达。当头一名身穿锁子甲、气势不凡的大汉,迅速引起了高岳离的注意。他本能的感觉到,那个人地位应该很高。最起码也是一个大队长,甚至,有可能是一个联队长!
    放到前朝,或者民间的俗称,就是一个千户了。
    从下午参战到现在,高岳离一共也只射杀了一名大队长。此刻看到这个难得的大鱼,立即锁定了他的身影。长期在繁茂的山林中狩猎练出的眼力,让高岳离有着出色的箭术和追踪能力。哪怕那名军官一直在走动,射界经常会被其他官军遮掩,高岳离仍旧没有跟丢目标。
    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
    对方身上锁子甲的防御是非常出色的,以箭楼跟城墙的距离,除非是两石的硬弓,否则帝国的制式弓箭很难射穿,必须要寻找铠甲的间隙。凝神静气约一分钟后,高岳离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那名军官的脚步停了下来,脸斜斜朝向箭楼这边,在指挥部下替换已经被重创的一个官军大队。
    距离、角度、风向……
    或许高岳离自己不会刻意去计算,但本能和直觉,却让他瞬间得出了一个最准确的数据。弓满如月,噌的一声轻响,帝国出品的羽箭如同流星一般横贯长空,在八成的射术外加两成的运气作用下,一箭贯穿了目标的咽喉。
    那名官军身体猛的往后一震,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顷刻间倒地气绝!
    城头之上,第二警备旅团的官军顿时大乱。
    几个被临时提拔的新兵队长,顿时陷入了不知所措,有人下意识的大喊了出来:“联队长死了!”
    如果这支部队是纯粹的重组部队,面对这种情况,很可能会陷入群龙无首、被正面攻城的义军一冲就彻底崩溃的局面。但是,第二警备旅团中终究是有一个联队老兵的。附近一名担任大队长的老兵尽管同样慌乱,但表现却很镇定,啪啪连抽了几人一个耳光,大声呵斥着,迅速将慌乱的新兵弹压。
    “可惜。”
    高岳离有些懊恼的锤了一下面前的挡板,有心把这个成为主心骨的大队长一并射杀了。可这时候,官军的步弓手已经注意到了他,接连两箭射了过来。尽管都被面前的挡板拦下,但其中一箭角度已经十分危险,只差几公分就会从挡板上飞进来射中他。
    无奈之下,高岳离只能暂且缩了回去,同时暗暗寻找起躲在垛口后面偷袭自己的官军弓手,准备先将那两个同行干掉。
    不过,就算高岳离的这次狙杀没能尽全功,官军的支援终究还是延误了一些时间。
    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十几名护法佛兵念着弥勒佛陀的名号,狂热的挥舞武器,将面前已经只剩一排的官军逼退,硬生生夺下了一小段可供立足的城墙。
    更多的义军趁机涌了上来。
    看到形势有利,陈武一边命人准备后续的援军,一边不忘指挥新兵营的人在城头下燃起了巨大篝火。这一堆堆的篝火,将城头上照亮了许多,足以让攻势再支撑小半个钟头,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为止。
    ………
    “贼人竟然凶悍到如此地步!”
    远离攻城区段的城墙外围上,亲自观战的林安略看着面前的一幕,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
    夏阳谷一战中,他跟丁自明虽然战败,但更多的是被计谋打败。就算知道贼军战力其实不弱,但没亲眼见到之下,心里多多少少会有点轻视。可今天的攻城,井井有条的指挥、强大到足以压制武安官军的攻城武器,还有战力远超普通叛军的士兵,都让林安略清楚的明白了太平军的真正分量。
    这是帝国曾经的任何叛乱都无法比拟的!
    同他一起登上城头的林允文,乃至林家家主林安和,也都沉默不语。谁都没想到,这伙最初被整个太平郡忽视的叛军,竟然能在短短时间膨胀到这个地步。就连武安这样的重城,在他们的进攻面前,都显得摇摇欲坠。
    不过,这应该也是他们的极限了吧?
    “贼人的攻城的确很凶,但这只是他们积蓄已久的一次爆发。”林允文看着城下点亮的篝火,脸色平淡:“虽说一度压制了官军,但代价就是他们的精锐主力在迅速消耗。今天这一战,贼人的主力折损只怕会超过千人。这种强度的进攻,他们能持续多久?允文觉得,若是过了明天还无法攻下武安,他们几乎就没有机会了。”
    林安略自己的看法,跟这位林家大公子的分析不谋而合。
    他欣然接口道:“现在天色已黑,官军马上会迎来一夜的休整时间。康和只要能抓住机会做出调整,撑过明日的进攻应该不成问题。”
    到那时,不管是反贼的联军还是武安官军,都会打到两败俱伤、难以为继的状态。
    就算贼人拼尽全力,最后再一波余勇攻上来,等待他们的也还有城内的世家私兵!
    这是林家最大的底气。
    如果武安城内的世家贵族们不动,贼人还真有可能攻破武安。但只要他们出手,关键时刻调集两千以上的私兵,而且不管训练还是装备都堪比武安的警备旅团,足以在最后时刻决定战局。
    面对这股生力军,贼军绝无可能挡下,只能遭遇大败。
    有攻破武安这个希望在,贼人还能联合攻城。若是大败而归,他们的内部矛盾只怕立即就会爆发。不用官军追杀,要么自己散伙,要么干脆直接内讧崩溃!
    到那时,贼军攻破隆山袭掠来的金银财富,就会顺势落入世家手中。
    剧本已经写好。
    结局也是大圆满。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不是吗?
    “说的不错,但还要切记一点。”林家的家主林安和将袖子拢了起来,扫了两人一眼,淡淡道:“贼首极为精明,每一步都有深意。眼下局面,此人多半还有后手预留。先前填河之时,贼军不惜代价同时填了三面护城河。其用意,绝不止分散官军兵力,只怕还暗藏了决胜的玄机。”
    对聪明人,有些事情根本不用多说。
    林安和相信,有自己这一句话的提点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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